一曲悠扬。
青衫男子盘膝而坐,披散的乌发随风而动,一张瑶琴搁在身前,俨然一副谪仙姿态。
然而他终究不是仙。
碧落花妖月弄影,自从族人聚集之村落被付之一炬后,流离失所于这偌大尘世已有许多年。犹记那时魔族苏芳一支逐渐壮大,意图征讨整个魔域,开始四处掠夺药材与铸造兵刃铠甲的冶炼材料。而这一把火,不知怎地就烧到了擅长炼丹制药的碧落之妖头上,苏芳魔物围剿碧落村落,企图夺取灵药,族长不甘沦为魔族征战的工具,放火烧了屯储灵药的洞窟,疏散众妖,从此世间再无碧落一名。
无法像同胞一般与混迹于凡人之中,月弄影孤身一人游历四方,终于在这座深山中结庐而居,赏花抚琴,聊以度日。
相传,这里是距离凌玄天界最近的地方。
如果一个人凭借自己的力量永远无法做到一件事,那么学会相信神明,祈求福泽,会不会活得轻松一些?他垂目轻叹,深信终有一日,自己的琴声会引来凌玄众仙在意,助他寻回昔日那片乐土,惩戒始作俑者。
这一日如同先前的千千万万个日子,又似乎略有不同。
断崖之上,月弄影指尖撩拨不停,引得飞鸟驻足聆听,忍不住在他周围鸣喝。琴曲正值高扬之际,他耳边却猝不及防响起惊呼声,随即一袭黑影凭空出现,自上而下重重坠落……断崖之前是万丈深渊,那人就这么悲催地擦着陡壁掉了下去,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没抓到。
“呜啊啊啊啊啊——”
耳边还有回音,月弄影幽幽抬眼:好像是有什么人从天上掉下来并且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身边鸟雀惊飞不少,他继续弹奏,心绪并不因小小变故而有紊乱。
然片刻之后,一只手忽然出现在脚边,紧紧抓着石块似在向上攀爬。
他蹙眉,定定看着另一只手也出现在眼中。
少顷之后,一名衣着华贵的男子灰头土脸地从峭壁上爬了上来,坐在他身边重重喘气,间或还能听到他口中的一长串儿抱怨:该死的白倾语知道我喝醉了还故意在玄天门前伸脚绊我害我一脚踩空从云端跌了下来丢死人了啊啊啊啊都还有什么脸回去……
好看的眸子微微眯起,俨然是一副宿醉未清醒的模样,又像是在咂摸什么。
他抚琴,他在听。
月弄影指尖顿了顿,淡淡提醒道,“你左手边第二株白花,取茎叶于口中咀嚼服下,有解酒功效。”
醉酒男子望他一眼,伸手摘了药草放入口中咀嚼,没有一丝迟疑。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将衣襟理好,又坐在地上听了一会儿琴曲,冷不丁出声,“喂,角弦有杂音,你看下可是有虫子停在琴尾振翅。”
月弄影眼角一缩,手中动作戛然而止。他低头查看,果不其然有一只飞虫停在琴尾,琴曲间夹杂的细微乱音便是因此而生。
他扭头看向那黑衣男子,眼中尽是钦佩之光,“阁下琴艺超群,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献丑了。”
“哪里的话。”他醉意未褪,随手揪起杂草拿捏着把玩,似乎并不想多言。
月弄影在深山中居住已有些时候,鲜有与人交流,更别说是个从天上掉下来又徒手爬上悬崖的奇怪家伙,不自觉就多打量几眼,愈发觉得他眉眼清洌却生生透着傲气,绝非等闲之辈。只是人家未有开口搭话的意思,他亦不好唐突自报家门,只抿唇一笑,低头抚琴。
又是一曲婉转。
他亦阖目,指尖微动,合着月弄影的曲调,似在拨弄一张无形只琴。
鸟雀重新汇聚,停在锦衣男子周围。他睁开眼,伸手抚弄那些小东西,显得很是高兴,开口叹一句,“深山野岭,孤身一人,琴幽鸟鸣……未免太冷清,好端端的欢快曲谱,却叫你奏出三分疏离,不免令听者伤神。”
月弄影微微蹙眉,琴曲中断,扭头望向他。
一望不要紧,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尽管稍作打理,跌进悬崖又爬上来,男子衣冠仍是狼狈不堪,又被花花绿绿的鸟雀围了一圈,更有甚者大着胆子的在他顶头蹦跶扑腾,羽毛轻飘飘地落下来,场面着实滑稽。
然心思被戳破,到底有些无奈,只好顺着他的话接下去,“阁下平白无故听曲又猜心,伤神的是抚琴之人才对。”
来者一怔,点点头表示歉意。
月弄影眼神落在手中瑶琴之上,口中又道,“相见便是缘,以琴会友,可否请阁下指教一二?”
男子看看他,又看看琴,摆手婉拒道,“我生性不适抚琴,不过觉着风雅又得以练定力这才偶尔抚弄,一直不求有何造诣,眼下已有许多时日未摸过琴,连谱曲也记不大清楚,冒然借琴,只怕要叫小友听笑话。”
他重新打量着天降之人,疑惑道,“为何不奏?”
“因为没有趁手的琴,不弹也罢。”说的云淡风轻,透着些许倔强和狂妄。
“在下略通斫琴之术,阁下若不嫌弃,不妨将心中所期许之琴与我一言,若是寻得和你心意的材料,我或许可以……”月弄影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热心,只是想着难得遇上可以说话的同道中人,若是就这么擦肩而过未免太过可惜,他想听一听他的琴曲,猜一猜他的心思。
“我要的琴啊,你做不出来的。”
男子哈哈笑出声来,抓抓头发惹得众鸟雀齐齐飞走,又觉得方才话语有些失态,又补上一句,“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已经习惯了一张琴,旁的,就再也入不了眼了——嗯,这么说起来,我也算是个世间少有痴情郎吧。”
月弄影眉头越皱越紧,“阁下真是……”
生性洒脱?桀骜不羁?恃才傲物?肆无忌惮?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因为那家伙说话的时候,眸中明明一片温柔,却偏偏遮不住一身锐意——就像是冬日的暖阳,懒散温吞,亦有灼热,然刺骨寒意却还是侵入骨血,令人畏惧。
“你真的想听我弹琴?”他偏着脑袋伸直双腿,大大伸了一个懒腰,见青衣男子点头,他犹豫了下,终是将瑶琴捧过来,“罢了罢了,悬崖峭壁觅知音,我呢,也是该花花心思练琴了,有你督促正好。啧,我若是不小心损了这琴,你可不许叫我赔银子——昨日走得太急,身上没带银两,连酒钱都是别人垫付的……”
没心思听他絮絮叨叨,月弄影轻咳一声,示意可以开始。
男子耸耸肩,深吸一口气,指尖开始在琴弦上游走。那曲调闻所未闻,如同满弓之相,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又如千军万马,破云而来,所向披靡的气势令人啧啧称奇;万千变化在其中,或高或低,或刚或柔,似广袤无垠的海域,你永远也猜不透下一刻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