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还未完,我已经觉得刺心。他见我神色微微黯然,知道提及皇帝说了我不爱听的话,不由满脸愧色,忙忙道:quot我是无心的。quot
我只作不觉,微笑道:quot清河王眼界颇高,不知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他,想一想就已觉得有趣。quot
他见我无事,也略略放心,一时也讪讪地不说话。我启唇道:quot实初哥哥,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情形么?quot
他的神色温柔地沉静下来,quot怎么会不记得?我永远都记得,那时你才十岁,甄兄下了学背着师傅偷偷带着你去湖里荡舟。正巧那一日我跑马出来,正见你梳着垂髫双鬟,怀里抱满了莲蓬站在船头,唱着一支歌。后来,你瞧见我,也不怕生,还剥莲子给我吃。quot
我微微而笑,童年时的趣事在如今回首看去,亦是格外珍贵而美好的了。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当时怎么会知道,会预料得到,前路会这样苦这样难,难到无路可去的地步还要继续挣扎往前走下去。
因为从前的甜,越发衬得后来的人生路苦如莲心,还得一颗颗生吞下去
我低低唱道:quot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quot却是忘了歌词,再也唱不下去了,只得笑道:quot真想不起来了。quot
温实初接口道:quot下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只是旧时儿女。quot
我不好意思地抚一抚脸颊,淡淡笑道:quot难怪我要忘了quot我低一低语气,语中已带了些许无奈,怅然道:quot咱们都不是旧时儿女了,旧时的歌都要忘了。quot我转一转神色,把玉壶推到他面前,郑重道:quot一片冰心在玉壶。甄嬛自愧不能承受这样厚重的情意,还请收回吧。quot
温实初神情一变,忙掩饰着喝了一口茶镇静下来,缓缓道:quot这玉壶是我家传之宝,家父曾经叮嘱我,一定要赠与心爱之人,从前我没有机会送给你。如今我真心诚意恳求你,收下这个玉壶。quot
我摇头,温言道:quot这玉壶这样贵重,你是该交给心爱的人。可惜实初哥哥,你却并不是我的心爱之人,所以我受不起这个玉壶,即便你勉强我收下,对这个玉壶而言,它是被辜负了。quot
温实初无言以对,神情冻住,仿佛被第一场秋霜卷裹的绿叶,沮丧而颓唐,quot嬛妹妹,你总是不肯接纳我。从前是,如今也是。quot
我想了想道:quot实初哥哥,恕我直言一句,你时时总记得幼时之事。你心里喜欢的,或许只是当年未入宫前天真柔和的我,而不是如今的我了。如今的我大异从前,你又何必为此执念良多呢?quot
他忽地抬头,目中有逼灼的光芒燃烧,他身子急急前倾,哑声道:quot嬛妹妹,我一定要说与你听,我对你的心意一直都是一样的。quot他声音微微低下去,却依旧诚挚,quot不仅是在宫里还是在外头。quot
我静静听他说完,忽而无声微笑出来。我笑得那样宁静,宁静中有几乎淡漠不可见的胸有成竹和荒凉,仿佛冬日里第一层霜降,悄然无声地落了下来,苍白茫然。
quot还记得曹琴默么?quot我的话突兀的问了出来。
quot是。quot温实初的神色顿然一黯,垂手下去,quot自然记得的。quot他喃喃道:quot怎么会不记得呢?quot
我缓缓闭上眼,静静道:quot是啊!从前的襄贵嫔,温仪帝姬的生母,追封襄妃。quot我忽地睁眸,厉声道:quot襄妃当日是怎么死的,你我心里都一清二楚!quot
温实初神色黯然,额上的冷汗一层又一层细密地逼仄出来,如寒雨临江,泠泠生冷。片刻,他叹息着仿佛是安慰自己:quot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一想起来总是日夜不安,也算是我的一桩亏心事了。幸而温仪帝姬现在有端妃娘娘细心照拂,襄妃死后颇为风光。我才稍稍安心些。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竭尽心力看顾温仪帝姬的身体,也算稍稍赎罪了quot
我冷冷打断他,quot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我一起长大,在宫中一同经历的事也不算少了。我有什么好什么不好你也都十分清楚。甚至曹襄妃之死,你是不情愿的,恐怕你心里也是埋怨我的是不是?quot
他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怔怔道:quot这我quot
我微微蹙眉,幽幽道:quot慕容世兰一死,我要对付的只剩下了曹琴默。可是她是那样小心谨慎的人,要制造一个她失足溺毙或是意外的机会几乎是不可能。要捏造一个罪名给她只会让她反口来谋害我。既然暗杀不成,只能下药一着了。你一直在太医院素有慈名,医术又精,又肯怜弱惜贫,她才肯放心些。何况咱们下给她的药,只是魇镇心神,让她梦魇更甚,再使其心力衰弱不继,这才无声无息置她于死地。quot我看他一眼,quot也难为你了。quot
温实初深深望住我,道:quot为了你,我总是肯的。quot
我颇有所动,微微颔首道:quot你一向心地好,是断不肯动杀机的,当初也是犹疑了许久。要不是为了帮我,你又怎么肯呢如今想来,我也觉得当时太很心了些。只是人在其位,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襄妃又是那样聪慧精明的人,知道我不少把柄,我是断断容不得她了。quot
温实初双唇微抿,有一点坚毅的棱角。他其实也算是个好看的男人,稳妥而忠厚。他轻声安慰道:quot嬛妹妹,你总是善心的,只那一回稍嫌狠辣了些。quot
quot是么?那么杀余氏和华妃,我也不算狠辣么?quot我缓和了语气,轻缓道:quot我善心也好,狠辣也好,你都看在眼里。咱们这样熟悉,彼此知晓,也算得是亲近了。可是若说到男女之情,谁又不愿只把最好的一面给他看,不好的全都藏了起来。你却是知晓我的秘密太多了,若与你一起,我只会觉得不自在。你也未必会忘记我的不好,若这样朝夕相对又有什么好,何必这样彼此为难。quot
温实初大受打击,他低头,眉如卧蚕蜷曲。他右手紧紧抓着左手,用力地,有血红的印痕泛起。他克制着道:quot我小小一个太医,在你眼里,总是不好,总是一个无用的人。quot
我柔声道:quot你的好我自然知道。若说做太医,你年轻有为、医术高明,颇受皇上器重;若说做丈夫,你一定会是一个好夫君,疼惜妻子,百般照顾。可惜实初哥哥,比如喝茶,我喜欢喝-雪顶含翠-这一味,而普洱再好再鲜美,我偏偏不喜欢,难道就能说普洱不好么。只是各人喜好不同罢了。quot
他喃喃自言自语,quot你是说,我在你心中便是那杯普洱。quot
我低低道:quot实初哥哥,你是很好很好的,可惜是我无福,没有办法喜欢你而已。quot我捧着玉壶道:quot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份情谊,我是担当不起了。可是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却是十足心领了。我心中永远视你为亲为友,永远都会。quot
他的双唇有强忍凄苦而成的不饱满的弧度,衔了清愁和几许柔情:quot视我为亲为友?可惜都不是我想要的啊。quot
我亦是凄楚相对,quot实初哥哥,这世间,咱们想要的,何曾能真正得到的。我在宫中挣扎多年,不过是想求得一分真心,两分平安,可是连这也不可得,反而落到今日地步。quot
他见我难过,劝道:quot虽然到了如今地步,可不幸中之大幸,你离开皇宫,也是个自由之身了。quot
我心中难过得似被一只手紧紧揪着,却不愿在温实初面前落泪,极力忍耐着道:quot我虽然离开后宫是非之地,可是我父兄身受的苦楚我不能忘,我的姐妹和女儿都在宫中,当今的九五至尊是她们的夫君、父亲和主子。就算我身在宫外是个自由之身,可是那些年的事情我何曾能忘得掉,我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么即便我身子自由,心也不得自由,日日受苦。quot
他想要安慰,便欲伸手过来,我忙缩了缩手,他的神情略略尴尬,忙掩饰了下去,只得道:quot嬛妹妹,你别难过。quot
我别过头,极力忍住眼中欲落的泪水,quot皇上对我这几年实初哥哥,我亦不怕对你说,对男女之情,我亦算是死心了。所以你对我怎样说,都是无用。如今,再怎样苦再怎样难,我只想在甘露寺中好好住下去,诵读经文来安自己的心。quot我定一定神,道:quot我知道你有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可是离了这里,我又能去哪里。我父兄远在川北岭南,天下之大,我飘零之身竟无处可去。所以实初哥哥,为我好,也为你好,不要再常常来探望我。quot
温实初良久无言,道:quot连常常来看看你也不成么?quot
我微微点头,quot你来的这里多了,只怕宫里也会知道。不知道又有几多风波麻烦兴起来。何必呢?quot
他用力闭上双眼,片刻,缓缓吸了一口气,道:quot你怕连累沈婕妤和胧月帝姬?quot
我用力点头:quot说实话,我眼前能牵挂得到关怀得到的人也就只有于她们了。quot我牢牢望住他,quot你曾经答允过我,一定会好好照拂她们,竭尽全力。那么你就不能为任何人做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她们的事,这是亲口向我允诺的。实初哥哥,你既然对我好,那么你对我说过的话作不作数?quot
他张口结舌,半晌神情已经转为肃然,道:quot我应允你的,自然作数。quot我一颗心缓缓放落了下来,暗暗透出一口气,
他眼中的惆怅和失望浓密如初冬时节的大雾,迷迷茫茫,重重阴翳在他眉眼周遭,他低声悲伤期许道:quot其实你大可以告诉我叫我等你几年,这样慢慢等一辈子也不要紧,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拒绝我,残忍决绝如此,不让我怀有一点点希望?quot
他语中的伤怀感染了我的心绪,我怔一怔,心中愁苦,却不肯在脸上流露半分,只静静道:quot我若给你虚无的希望,只会让你白白地等待。实初哥哥,你知道我从不肯说违心的话。若我骗你拖延你,我自己也不能安心。quot
他怅然良久。窗外明净的天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是照在一个永远阴暗的角落之上,怎么也照不亮。他虽然失落,却也极力镇静着道:quot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时,你剥了好多莲子给我吃。那时你还年纪小,不知道吃莲子要把莲心剔出来,我一颗颗吃下去真觉得苦,苦得吞也吞不下去。可是因为是你剥给我的,多苦我也会吃下去,吃得欢喜,只觉得甜。所以今日只要是你的决定,无论多难过,多难接受,我都会接受,尊重你的意愿。quot
我只觉心头一松,放缓了语气,道:quot你总是心疼我在这里辛苦。可是若为避免生活辛苦而和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一点,实初哥哥想必早就明白。所以,你若是待我心爱之人一般待我好,只会是浪费情感,也叫我为难。所以这一辈子,我对会敬你如兄如友,来回报你待我种种种种的好。quot我说得轻柔如春风化雨,但话中的分量,他自是掂量的出来。我待他这样客气,却并不能给他半分希望。
他良久只是无言,只点了点头,起身离去,苦笑道:quot嬛妹妹,你总是叫我拿你没有办法。可是今日既然你已说得这样清楚,我再也不会叫你为难了。quot
我把玉壶放至他面前,仔细为他重新包好,轻缓道:quot好好收起来吧,以后一定送与一样爱你的女子,不要再轻易示人了。quot
他怔怔望着那玉壶伸不出手来,长叹一声,惆怅道:quot你若不肯收下,我还再给谁去?quot
我心下微微不忍,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复又刚硬了心肠。我若有一刻半刻的心软,以后于他于我,都只会是烦恼无穷。于是面上还是笑着,道:quot这话,便像是在和我赌气了。quot
我再推一推。他终究是无奈,转一转脸,道:quot我怎么舍得和你赌气呢?quot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须臾,狠狠闭一闭眼,把玉壶搂到怀中,大步离去。
他走至门外,频频回首三次,眼中的眷恋和伤痛,直欲摧人心肠。我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的目光,只是如常微笑着,眼见他眼中的眷恋和不舍似天边最后一抹斜阳,终于一点一点,绝望地沉坠了下去,只余无限伤痛,似无边夜幕,黑暗到让人沉沦。
我垂首片刻,能出口的,终究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