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兄切莫如此灰心,你看某不是来了吗?有志者事竟成,你我正值壮年,还有几十年的日子,焉知不会再有一个盛唐?”
张昭把范质从地上拉了起来,一语双关的说道。
范质则第一次用从另一个角度看向了张昭,只觉得这位张司空如同一个悬在半空不断发光的太阳一般,有一种不自觉跟着他走的魔力。
四人边说边走,又来到了经史学院小蒙童们入门学习的地方。
张昭的这个州学,不同于大唐时期那个只收几十人,类似后世一个某某家协会的玩意。
他这实际上是个缩小版的小学到大学一条龙教育机构。
有六七岁的蒙童前来认字,也有年龄不一的人把这当后世的夜校上。
还有已经有些文化知识的,也在这里进一步交流学习,高年级不但是学长,还很可能是低年级的老师。
这一切都是张昭强令的结果,对于普通人张昭管不了,因为他们每日都要为生计奔波,根本没时间和精力过来学习。
但六部大小首领和河西各族头人官员家的子弟就不同了,通通得到州学来上课,学习水平和勤勉程度,甚至能成为他们父兄的考核标准,是以州学中人很不少。
经史课上,一个从碎叶来的郭家老夫子,正在给一批完成了三百字学习的蒙童讲习经义...。
或许该叫故事,因为这所谓的‘经义’是张昭亲自编纂的,类似后世的中国历史名人故事这样书籍。
范质好奇的翻看一看,里面都是些粗糙但不粗陋的故事,从孔子周游列国到孟母三迁,从晋文公重耳到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还有巴蔓子和屈原等忠臣义士。
先秦以后的就更多了,千古武人典范卫青,封狼居胥的冠军侯霍去病,勒石燕然毁誉参半的窦固、窦宪兄弟。
横行西域班定远,虽远必诛陈破胡,笑谈渴饮匈奴血的玉门十三士,及至大唐李卫公,睢阳城的张巡许远,一代名臣颜鲁公等人。
台上的郭老夫子正在为学童们讲张巡许远死守睢阳的故事,这个故事的结构来源于张昭,但是郭老夫子在听过之后,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动。
确切的说加了一点私货,加了一点当年他们郭家与安西五姓三王家独守龟兹的遭遇。
不过这点私货加的非常好,使整个故事变得更加生动,更加符合现实,别说第一次听的范质,就是张昭也听得有些入迷。
四人坐在后排,跟一群听的如痴如醉的小学童一起,静静听着郭老夫子讲故事。
当讲到守城士兵每日才能分到一勺米,饥了只好吃树皮和纸的时候,所有人都勐地握紧了拳头。
故事的高潮部分则是张巡杀其爱妾,煮熟犒赏将士,许远也杀其奴僮给士兵吃,范质已经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
及至讲到御史大夫贺兰进明接替李巨任节度使,驻军临淮,但他持观望态度,不肯救睢阳之围之后,众人已经相当愤怒。
最后,张巡派去搬救兵的南霁云愤而断指,贺兰进明仍不为所动,绝望的南霁云只能率领搜罗到的少量部队回到睢阳,回到张巡身边,与雷万春等三十六人一同遇害。
或许是感同身受,郭夫子讲的声泪俱下,极为动情,范质听的心神恍忽,眼泪不由得哗哗往下流。
现在的中原,谁还记得当年的张巡许远?
乱世之中都不过是在尽力苟活,忠义气节都被埋进了黄土之中。
“奸臣!这姓贺兰的是奸臣!我若在场,定要杀之,大丈夫生于世,当效南霁云追随张睢阳这等忠臣!”
少年人最是容易激动,慕容信长听的满腔怒火,他一拳锤在教室的土墙上气得哇哇大叫。
李存惠也是满脸通红,“对!某与你一起,先杀贺兰进明,再回睢阳!”
两人这么一闹,教室后面的张昭就藏不住了,他整理整理了自己的衣服,丢掉手里的折扇,来到了郭老夫子的讲台上。
台下的数十蒙童和慕容信长、李存惠等人都气得脸颊通红双眼冒火,似乎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奸臣出来把他撕了吃了,气氛非常到位。
于是张昭决定再让这些人印象深刻一点,这可都是他未来的火种啊!
“司空,这贺兰进明后来如何了?他怎生如此可恨?”一个满眼喷火的小蒙童看着张昭问道。
张昭沉吟了片刻,“他后来做到了岭南节度使的高位,虽然最终被贬官,但寿终正寝!”
“怎会如此?国家何不杀此贼?不杀此贼,何以谢天下?”
蒙童瞪大了眼睛,更加愤怒,也更加不解,他口中的国家,指的就是皇帝,这是魏晋以前对皇帝的称呼。
“大人若为人主,当杀此等奸贼满门!”后面的慕容信长也给气坏了,气得他都第一次喊了张昭为大人。
“我若为主,必将贺兰进明剖腹腕心,杀其全家!”张昭斩钉截铁的回答到,顿时一片叫好声。
范质也从心神激荡中回过神来了,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台上的张昭,一镇节帅如此做派,真是闻所未闻,却又让人心向往之。
“可惜某不是前唐玄宗、代宗,杀不得此奸贼!”张昭略带沉痛的说道,随后看向了围在他身前的数十蒙童。
“奸贼得了善终,张睢阳却没了性命,为国守城却落得如此下场,你们说,这值得吗?”
蒙童们纷纷想摇头,却突然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们集体呆呆开着张昭,心里极度迷茫与纠结,不知道该如何表态。
“但某觉得值得!”张昭赶紧接口说道,他生怕那个小蒙童说声不值得,后面就不好接下去了。
“因为张睢阳虽然身死,但他是以一个忠臣的身份就义的!
他以睢阳一城,拖住了燕贼叛乱大军,为国家保存了江淮之地,这里千万百姓,皆因为他而免于刀兵之灾,日后朝廷能最终剿灭燕贼,张睢阳居功至伟。
他虽死,但忠义之名千秋传颂,不但我们现在会听着他的故事对他万分崇拜,五百年,一千年以后,也会如此!
反观贺兰进明等人,就算一万年以后,他都会被人唾弃,他的子孙也会因为他,永永远远的抬不起头来。
大丈夫生天地间,当有所作为,要是人人都如贺兰进明一般,我们汉儿何以能存在这么多年?
若是先人匈奴来了投靠匈奴,突厥来了投靠突厥,我们现今恐怕比作吐蕃人的嗢末奴隶还不如!
一个真正的男人,让自己父母子女成为外族之奴隶,过的猪狗不如,那有何面目活着?他就不能称之为人。
各位同学,从屈大夫到张睢阳,我们汉儿中,从来不乏这样的忠臣义士。
我们即使做不到张睢阳这样的大忠臣,但仍然要做一个好男儿,要做一个谁听了也得称赞一声的好男儿。
某张二郎敢在这说,日后若某到了张睢阳这样的时刻,某誓效彷之,你们愿意做某的许远、南霁云、雷万春吗?”
“某愿意!某要做南霁云!”慕容信长一下就跳了出来。
“那某就做雷万春!做个大忠臣!”李存惠也毫不示弱的大声吼道。
“我也要做忠臣!我也要做忠臣!”
没人愿意做奸贼,哪怕历史上做了奸贼的,其实心里也有过做忠臣义士的梦,这是中国人生于俱来的血脉浸透。
大声的喧哗,吸引了大半个州学中的人,知道张昭在这后,呼朋唤友的学子们,把几乎整个州学的学生都喊了过来。
“司空,这与昔日碎叶郭家祠堂何其相似!老朽就是在那时决定要追随司空东归。
今日州学学子都在,他们都想追随司空,使沦于胡尘的百五十年的安西河西东归故国,不如您再带领我们唱一遍胡无人吧!”
郭老夫子想起了当年在郭家祠堂众人集体高昌胡无人的场景,激动了热泪盈眶,张昭刚想答应,不过他忽然想到了一首更好的诗歌。
“今日不唱胡无人,某来新得正气歌一首,与诸位共勉!拿笔来!”
张昭大手一挥,极有豪情的喊道,心里则在默念。
‘文文山先生,估计这个时空,您不会再有那样的遭遇了,这首正气歌,就让我拿来一用吧!’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范质忘记了他的天使身份,也忘记了诸多算计,更忘记了他面前站着的是何人。
他泪流满面的跟着屋内这些从垂髫到花甲都有的人群,大声高唱着,对他们的苦难,对他们的那种上下一心的情绪,突然就感同身受。
一缕阳光透过窗子,照射到了范质脸上,他突然想起了书童曾说过的一句话。
“此真人主也!”&divid="device"style="background-color:#c0d16d66font-size:16pxborder-radius:10pxpadding:010pxcolor:#957575text-decoration:underlinefont-family:fangsong">&/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