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珩允从衣襟里掏出那枚袖珍琉璃瓶,隐约可见瓶内褐色药丸,左手腕的伤痛若刮骨,他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在承受痛苦。
他做这些,本就是为她能好好活着,而现在他得知,阿玥不曾被病痛折磨,不会殒命,那么,他所经历的那些过程都不重要了。
他紧紧攥着琉璃瓶,欲将其粉碎,在指骨收紧的下一刻,他又忽然卸下内力,重新把瓶子放回衣襟下,贴近心口的位置。
十九皇叔的话,不可信。
这一次,他要亲耳听到阿玥告诉他,她不曾患病。不,他必须让医术最精湛的太医为其诊断,方能放下心来。
他像一个饥饿许久的饿死鬼,面对骤然出现的山珍美味,变得不敢动筷、惴惴不安。
“带上孙太医,去薛家别庄。”他交待张辞水一声,自己策马而去。
这厢薛府别庄,楚明玥随同春晖公主一道往花芷萝的寝房去。
一行人离开荷塘、穿过花圃,又两进两出两座雕花拱门之后,方才抵达花芷萝住得院子。
一进入院子,楚明玥当即蹙动眉心牡丹花钿,这处院子偏僻阴冷,日光尚正好的时候,院子里因着东西墙各一排高大柏杨树几乎挡去所有光亮。
这种院子,怎会适合调养风寒症呢。
楚明玥下意识捏了捏发凉的指尖。
其中一间紧闭门窗的屋子门前,守着两个府婢,楚明玥猜测,那间便是花芷萝住得地方了。
那两个府婢见这边来人,手压腹下屈膝行礼问安,两人一左一右推开闭紧的两扇门。
“昭阳莫嫌这处院子偏僻,这里呀,是庄子里最清净的地方,大夫说芷萝需要静养,搬来之前,皇姑姑可是派人给这里好一番修缮。”
春晖公主引着楚明玥进屋,笑得和气。
这番解释,楚明玥是不信的,但她未出口质疑,只笑着点头,跟着迈入屋内。
可她一迈入屋内,面容上那层淡笑绷不住了,屋内光线昏暗,空气污浊,一个不慎吸入胸腔浓烈苦涩的汤药味。
再看三个窗子、入门厅上的取光天窗,关得严丝合缝,仿佛是怕光漏进来,窗子挂着层层帷幔。
察觉到楚明玥的愠意,春晖公主又开口解释,“风寒症见不得风。”
这时,里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但是听声音,就觉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楚明玥顾不得去驳春晖公主那番搪塞之语,急步往里间去,绕过一扇金丝楠木绣花鸟的屏风,楚明玥的脚步一下顿住。
床幔半落的榻上,花芷萝着一件单薄素色里衣靠坐,她正捂着胸口位置弯腰猛咳,婢女半蹲在榻旁,双手端着深色痰盂罐。
她一头长发垂落身前,发丝毛躁枯黄,发端打着结,贴着侧脸的几缕发丝上沾着看不清是什么的粘稠液体。
待咳声逐渐平息,楚明玥方轻唤一声,“小六。”
花芷萝闻声,尚俯身维持着呕吐的姿势,缓缓抬头,那双黯淡的眸子迟疑着望过来,涣散的目光久久才凝聚出一抹光。
楚明玥望着眼前的花小六,呼吸都跟着停顿一霎,她顷刻哽咽,眼底一酸。
床榻上的人,和她记忆中那个爬树摘果、下河摸虾的姑娘,相差甚远、判若两人。
她怔怔站着,甚至不知要如何迈出脚步。
“昭阳。”花芷萝动了动干燥苍白的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但楚明玥知道,她在唤她。
“小六。”楚明玥大步过去侧坐在床榻,努力平息许久,却不知如何开口下一句话。
华小六慢慢坐正身子,痴痴盯着楚明玥几息,忽然扑到楚明玥身上,“昭阳,你怎么才来。”
楚明玥轻拍她的背,低声喃语,“对不起,小六,对不起。”
伏在她肩上的人没有说话,有温热的液体慢慢打湿她的襟领。
过了许久,花小六方抬头,握起拳头无力捶在楚明玥手臂上,她无力笑了笑,“你若再迟些,只能给我上坟了。”
楚明玥低头笑一声,压下眼底冲上来的酸胀,还是那个花小六。
“瞧这孩子,竟说胡话,好好地怎就扯到上坟了。”春晖公主行至榻前。
水月跟在一众婢女里,一番犹豫,终于大着胆子走上前,唤了一声“小姐”。
花芷萝原本握着楚明玥手指,听到春晖公主的声音,她的手突然一哆嗦。
楚明玥回握过去,在她手背轻拍抚慰,她笑望春晖公主一眼,道:“皇姑姑记挂着你呢,特意从府里过来给你送补汤。”
不料楚明玥话刚落,花芷萝忽然俯身抱过痰盂一阵猛吐,楚明玥赶紧到桌边为她倒水清口。
刺鼻的气味霎瞬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弥漫,春晖公主终于忍不下,吩咐婢女把窗子都打开。
天光乍然漏入室内,混合着草木、花卉、果香的空气逐渐填满屋子。
桌案上,放着还剩一半的汤盅,楚明玥借放回茶盏之际,往汤里瞟一眼,汤底半根老参,尚看得出品相极好,只是用来煲汤的鸡,皮厚肉深,汤面上漂浮着厚厚一层油花。
“昭阳,”花芷萝声音虚弱,“我想吃侯府张伯做的笋尖排骨。”
楚明玥侧目,往榻上看过去,对上一双溢满祈求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