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儿引着一身靛青色衣衫的中年男人来到楚明玥跟前,那人双手抱拳行了一个士兵的礼,“参见郡主。”
他双手把请帖送到楚明玥眼前,恭敬讲明来意。
“薛伯父得了嫡孙,这酒是要吃的。”楚明玥让半夏收下请帖,又让甜儿带人到前院喝茶,送请帖的人连声谢恩,后跟着甜儿离开。
“是薛副将吗?”半夏拧眉往不远处沙场看着,“奴婢怎么记得,早在四年前,就跟着郡主和将军去薛府吃过一回满月酒呢,似乎也是得了孙子。”
半夏口中的薛副将是定远侯当初的得力臂膀,薛炳贵。后来,就在定远侯要为其请封之时,他突然负荆请辞。
原是发妻早亡的他,准备续弦了,可续弦何故要请辞离军帐,绥远军所有人那时都不得其解。要知道彼时边疆早已无战事多年。
直到春晖公主向奉华帝请旨下嫁,众人才恍然大悟。
春晖公主是奉华帝众多兄弟姐妹中的一个,在皇亲国戚中本无足轻重,只因其早年丧夫,一直独居洛京。
大宛民风算不得迂腐,下嫁、再娶皆是喜事,并不会惹来非议,只是纵使门可罗雀的公主下嫁之人,也是万不能再参军行政。
无人知道这八杆子打不着交集的二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只是薛炳贵自此成了皇家女婿,富贵闲人。
楚明玥往口中放一颗葡萄,“大约是春晖公主和上一任夫婿的儿子吧,如今亦尊薛伯父一声父亲。”
半夏细观手中请帖,帖封烫金描花,用的是千金难买的白竹纸,她“啧”了一声,“果然,就算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公主,那也是皇家人,皇族的体面是有的。”
楚明玥睨她一眼,轻声嗔她:“又胡言乱语。春晖公主的母妃也曾受宠过,可惜早亡,本宫幼时到宫中请安,见了她也曾见礼唤一声皇姑姑。”
不过是皇恩倏尔不在,人也就逐渐远离政权中心了,时间久了,容易被遗忘掉。
“那郡主这次宴请,您去吗?”丹秋问。
楚明玥思忖片刻,道:“去,阿爹不在,薛伯父这杯酒,本宫自然要替阿爹去尝尝。”
她顿了顿,忽然问道:“两年前,花家小六可是嫁给了薛伯父的幼子?”
“是的。”半夏回道:“两年前,郡主吩咐奴婢准备了厚礼送过去。”
楚明玥悠悠叹一口气,心念正好去瞧瞧花小六。
当年,也曾是闺中手帕之交,不,应该说是遛马之交合适,也曾跟在威名扬京城的昭阳郡主身后打马听曲。
上一任国子监祭酒花家六个女儿,唯有幼女不学女德、不会花红,整日跟在楚明玥身后胡作非为。
后来,昭阳郡主成了荣嘉贵妃,出宫不便,这些旧交总是见面不便,如今楚明玥倒是有了大把时间,可往日的伙伴或娶妻或嫁人,总是再难寻幼时的大把闲逸时光。
喜宴是两日后,这两日,丹秋依着楚明玥的嘱托又往宫里递了三回消息,皆联络不上崔旺,得到的回答皆是“崔大监在陛下身边伺候着,寸步离不得。”
而坊间流言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茶馆子里的说书先生这几日赚得笑不拢嘴。不仅是京中,经过无数日夜的发酵,“天罚”一说就像夏日的凉雨,在百无聊赖的蝉鸣阵阵中很快传遍大宛的东南西北。
有人从荒诞中品读离奇的皇家密辛,末了,喝一口碎叶苦茶呸一声妖妃祸国。有人于暗处摆放棋局,棋子落在纵横交汇处步步经营。
两日后,楚明玥的双鸾油壁车离开定远侯府,后边,是数辆马车拉着诸多贺礼。
而皇宫里,接连数只黑羽鸟先后从大明河宫的小书房里飞出,院子里的丹炉,火焰仍旧烧得旺。
突然,“啪”一声响,从紧闭着大门的屋子里传出。
“哎哟喂,陛下您唤奴才一声,让奴才来做。”守在门外的崔旺听到响声,一脸担忧推门进去,就看到那台实木翘头案前,那盏翠玉笔洗摔落在地面上,碎成三块儿,旁边,掉落几支狼毫笔。
宣珩允的右胳膊肘撑着桌案,瘦削细长的手指尚维持着执笔的姿势,指尖颤抖不止。
今日是他冰蚕入体第六日,体内火毒正焚烧心肺。
他着一袭珠白缎面薄衣,里面一层素白里衣早已被汗濡湿。
方才,他正手执狼毫笔批阅奏章,突然更猛烈的热潮从他的胸腔肺腑里腾起,这股热浪就仿佛地府里的幽冥之火直窜神台,将他围在火心,滚烫的炙烤让他恍惚闻到皮肤烧焦的味道,烧得他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痛的。
崔旺蹲在地上,手脚麻利把碎瓷片收进桶中,又起身净了手,拿起覆在冰盆里的冷帕过去,“陛下,您用冷帕敷一敷。”
他只往案后瞧一眼,心就跟着打颤。
他似乎看到陛下周身都隐隐在冒着热气。不过是他进来这一会儿的功夫,陛下被汗浸湿的衣襟再一次被他自己的体温蒸干了。
宣珩允接过冷帕擦了擦额角淌下的汗,冷帕再交回崔旺手中时,真真就冒着白雾。
“丹秋又往宫里递话了吗?”他问。
“是。”崔旺把帕子放回另一个水盆中,“奴才若是再不去,丹秋姑娘怕是会去找张首领咯。”
宣珩允一手撑着额角,沉重喘.息,“你嘱咐他一声。”
“是。”一想到张辞水那张嘴,崔旺眼皮子跳了跳,他抬眼看了看,“陛下,娘娘估摸着是要问院子里那口丹炉之事,何不让奴才去应对一二,总好过避而不见。”
宣珩允半阖眼,眉心因为疼痛深锁,他气息明显不匀,低哑的声音格外慢的说道:“她聪慧,你撒了谎,她一眼识破。挺过明日……”
他向后仰了仰身子,靠在椅背上,挺过明日,他就有精力解决暗处的魑魅魍魉。
“明日……”崔旺的声音不由自主缓下来,“还是让太医院的人都过来吧,奴才,奴才不放心呐陛下。”
宣珩允阖着眼,喉咙轻轻滚动一下,不知是不是应声。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病入膏肓的黄昏之感,是暮年时了无生机的状态。
“他笃定朕活不过第七日的寒火毒。”
过了许久,宣珩允忽然沉沉低喃,他无力勾了勾唇角,冷笑一声,原来他知道这是为他而设的陷阱。
只是这个诱饵确实为他所需,纵然知是陷阱,他亦跳得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