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到。”张辞水回禀。
宣珩允不再言语,复又拿起那支略显普通的狼毫笔,颔首疾书。浓密似鸦羽的睫毛垂下,在那张冷白的脸上打下深青色阴影,不觉又阴翳几分。
一声风哨泣鸣,从半掩的雕花朱漆窗扇扑进去,吹得烛台上蓝色火焰一阵跳动。
张辞水行至窗前,欲合上那半扇窗。他刚在窗前落下脚步,一只黑羽鸟双翼收起,一头扎进窗里,稳稳落在张辞水肩上。
张辞水顺势合上窗扇。
他摸了摸鸟脖子上那一圈软羽,后取下鸟腿上的信筒,取出里边信笺,黑羽鸟煽动双翅,落在一张屏风上。
张辞水走至书案上,奉上信笺。
宣珩允收笔,接过信笺漫不经心一行行看过,面上并无波澜,只是将信件凑近烛台时意味不明低笑一声。
一阵烟灰气从火光中腾起,迅速弥散。
宣珩允接过锦帕擦净指尖,扫了眼案上书好的诏书,“传令铜元郡,此番南巡,命大理寺少卿崔司淮为钦差,彻查大宛官商勾结、打压小商农一事。”
“命其两月内,肃清所有族商垄持一方之恶状,还坊间小商农自由营商的环境。”
张辞水骇然。陛下要崔司淮来做这件事,崔少卿自己的背后就是崔氏茶铺,他不禁心想,陛下此番是在考验他、还是惩罚他。
崔钦差手中的“尚方宝剑”若想落得服众,这第一刀必然要砍在自家身上,他唯有惩办崔氏不留情面,往后动作才能令其他族商心服口服。
陛下这是在惩他暗自对江左奏书动手脚。近日朝中,崔少卿风头一时无二,人人羡叹手段雷霆的元启帝唯独对他,轻罚轻放。
这哪是轻罚轻放,张辞水苦笑,陛下这是要看他挥刀自残以证衷心。
“是。”张辞水不敢多嘴,垂首领命。
“崔司淮是锋芒正盛的利剑。”宣珩允突然开口,张辞水一怔,但他又未再继续说。
想到崔司淮擅自截留江左奏书,暗自护送楚明玥出城等一系列目无天子的狂妄行径,宣珩允咬了咬牙根。
虽是把好剑,可若是持剑的姿势不当,剑刃怕是会伤到执剑人。天之骄子行风顺水的久了,会忘记顶上尚有龙威。
宣珩允闭了闭眼,闷闷吐息,开始觉得姚远那混账东西去得也太久了。
他端出最大的耐心处理完此行南巡所要处理的朝政,凝聚一身的君王气顷刻散尽,现下倚靠在太师椅里的人,眉宇之间显出深深烦躁。
他猜不出那些大夫在楚明玥身上诊出何病,要用那样的字眼去惋惜、感慨。
屋外一声闷雷,迟迟不见雨下,只是空气愈发沉抑。
宣珩允从太师椅里站起,发梢落下一滴水珠,他的耐心终于用完了。
这时,屋外终于传来仓促脚步声,接着,姚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子,锦安堂的大夫请到了。”
宣珩允猛地抬眼看过去,“快请进来。”
张辞水两步跨至门前,从里边把门打开。
门外,姚远站着,面不改色气不喘,他的轻功极好,此番耽搁时间,是因为要驾马车载着老先生,总不能他背着年过六旬的大夫飞檐走壁绕近道。
探寻的目光落在遥远身旁的大夫身上,上下逡巡一圈,宣珩允确定,他就是今日乘马车自他身边路过的大夫。
老大夫行至屋内站定,视线从张辞水脸上移到宣珩允,心念二人瞧着都不像生病之人,只觉气氛有些压抑,“敢问是何人有恙?”
张辞水扭头朝宣珩允看过去,却不敢在胡乱说话,只好抿了抿嘴不作声。
宣珩允不想耽搁,直言:“无人生病,请老先生前来,是想打听一事。”
张辞水悄悄呼一口气,扶着老大夫坐下。
“这,敢问是何事?”老大夫接过姚远递上的茶,却没喝。
“今日老先生可是到苍鹿山上的府宫里诊过病?”宣珩允问。
老大夫闻言,一脸警惕看着宣珩允,“老朽确实到山上为贵人诊过病,但老朽也允诺过贵人,出了那间屋子,绝不漏出去办个字。”
话落,他放下茶盏起身,“告辞。”
张辞水眼见请来的大夫张口就驳了陛下的面,飞快看过去一眼,果然陛下面色冷沉,他当即抽出腰间斩风刃,剑光一凛,锋利寒刃架上老人脖子。
宣珩允冷眼旁观,未出声制止。
老大夫吓得一个趔趄,脖子险些撞到寒刃上,但他的惊慌不过一瞬,他稳住身形,挺了挺微弯的脊背。
“老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早死晚死不差这几天,我是大夫,应下的事就得做到。”老大夫笑了笑,并不惧。
孰会料到,一个大夫,竟是比半数当朝老臣都有风骨,凝视着老先生的漆黑眸光渐渐露出赞许之色。
“不得对老先生无礼,你们先出去。”宣珩允道。
寒刃收鞘,张辞水和姚远躬身告退。
无门被关上。
“适才对不住,老先生见谅。”宣珩允走到老大夫跟前,抱手弯腰行长礼。
他端出温润谦雅,通身气度。
“公子不是普通人。”老大夫还礼,“老朽眼还不瞎,只是关于山上的贵人,我是一个字都漏不得。”
“她身体可是有恙?”宣珩允温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