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阳光很好,她攀着云梯,把玲珑小手伸向屋檐折角处的蜂巢。她仿佛还能听到蜜蜂绕身时“嗡嗡嗡”的声音,还能感受到被阿爹抱在怀里时,阿爹衣上坚硬硌人的护甲。
丹秋轻手轻脚帮她盖好毯子,半夏无声熄灭几盏灯。
烛光柔黄徐暖,高低错落,映得满室富贵琳琅,似是广寒神女侧卧锦绣,被拢在星辉里。
大约是怕惊醒梦中月神,半夏、丹秋惦着脚尖行至屋外,关门的动作小心再小心。
雕花朱门合上,留一室浓墨重彩的丽影,如梦似画。
宣珩允再来到重华宫时,天已黑成漆墨,唯有地上一层银雪泛出凛冽微光。
大雪如棉似絮,干扰着半夏的视线。
狭长宫道上,一点柔黄的光从尽头渐行渐近,随着那盏鎏金八角宫灯走来,长身玉立的身影渐渐清晰。
他那身玄色大氅上落着一层薄雪。
半夏守在重华宫门口的双翅飞檐下,怀里揣着一个大号铜金手炉,待一看清来人,她如释重负。
郡主料事如神,说陛下今夜会来,果然就来了。
她在心里腹诽,白日里闻得合离一事,还能再回到太极殿处理完当日政务,谁家郎君能有这番稳湛心性,世人都赞陛下是治世之君,要她说不过是寡义薄情。
治国之上,是好皇帝不假,待郡主不善,也真不冤枉他。女郎们总想找一个端方大义的郎君,可那份端方大义是朝外的,女郎嫁过去,是内人。
“拜见陛下。”半夏屈膝颔首见礼,借着檐下两盏明灯,她看清陛下的珠白绣金缎面靴仿佛是湿透了,竟是一路踏雪走来的吗。
宣珩允温声应下。
“哎哟,有劳半夏姑娘等在这里。”崔旺扬起声调喊一声,他向来会说话,“可是贵妃娘娘派你来宫门口等咱们陛下的?”
半夏站直身体,低头回应。纵使她敢在心里把宣珩允咒骂一万遍,可当人真站在她面前,周身君威荡荡,她寻常一身短刺登时就不争气的软了。
“那咱就进去吧,这外头怪冷的。”崔旺如寻常笑呵呵的,“有劳半夏姑娘引路。”
崔旺换左手挑着鎏金八角宫灯的短手柄,右手超前一展,“陛下您快进去吧。”
被玄色大氅罩着,趁得宣珩允本就冷白的肤色愈发的白,就连唇色都快成白色了。半夏抬头飞速看一眼,心念肯定是冻得狠了,该!
眼看宣珩允超前迈出步子,半夏下意识后退一步立马顿住不再挪动,“陛下恕罪,请陛下回吧。”
宣珩允一怔,显然始料未及。
崔旺赶紧轻轻推了推半夏胳膊,眼皮子直抽抽,“这说得是哪里话,陛下是来看望贵妃娘娘的,半夏姑娘莫要犯混,快进去通禀,好让贵妃娘娘准备准备迎驾。”
“崔大监见谅,不是奴婢不让陛下进,是主子特意叮嘱奴婢等在这里,陛下若来了,就告诉陛下一声,主子乏了,已经歇下。”
“这,贵妃娘娘这是何意?”崔旺放低声音,但显然在场三人都能听到。
宣珩允冷眉肃目,未言语。他的睫羽密又长,垂眼覆下时,把眸底情绪挡得严实
“主子说,今日折月殿,话已尽、怨两清。”
半夏自始至终低着头,不敢再抬头看一眼。但她感觉,陛下周身气压急剧下沉,是比这深夜寒雪更冷的存在。
她的脚尖动了动,兜头罩下的破天寒压慑得她差点忍不住向后退开。
可是宣珩允面容平静,他如一潭深湛不见底的湖水,湖面结下厚冰。
他缓慢悠长的吐息,把胸腔骨血里急剧翻涌的潮汐压下,维持出儒雅、明理的那个人。
残破不堪的灵魂从十二岁的躯体里醒来,他用清默少言伪装,把看过血腥残忍的半个魂魄藏进见不到光的最深处。
面具带了十载,见不得光的阴翳半魂蠢蠢欲动。
“即是如此,不扰贵妃休息。”宣珩允平静开口,清越的嗓音夹着几分暗哑,“转达贵妃,朕既允她此生不添后宫,断不违诺。”
白日里返回太极殿,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就如这三年梳算朝堂那般,把楚明玥近日所有反常行为在脑中抽茧剥丝,最后归出缘由、结果。
光华场误会她是始因,禁足令她心有怨气,又误信他要纳陈家姑娘入宫,彻底惹恼她。
既是误会,总能解开,她不愿见,便给她时间冷静,她总不会当真狠下心舍离他。
雪下得愈发绵密,狭长的宫道上幽幽泛着冷光,松绵的雪毯上步履渐远。
腊月十九,这天是定远侯祭日。
连下近半月的雪终于停了,雾霭沉沉的天一朝放晴,只是冬日的阳光煞白耀目。
楚明玥的双鸾油壁车从正德门离开,朝定远侯府去。车未至府门,便瞧见人潮接踵而至,都进了定远侯府,丝毫不见萧条落败之相。
沉寂一年的定远侯府又热闹起来,只是府门两侧重幡似雪,门前扫净积雪的青砖空地上,摆着一方贡桌,桌上香炉里贡香缭绕,奉着的是定远侯楚将军的牌位。
往来过客,不论出身,凡愿给定远侯上柱香者,皆可登门入府讨碗热茶喝,若是不急敢路,还能坐下听一段洛京名角金吉梨园班子的秦腔《满江红》。
楚明玥一直记着呢,她的阿爹喜欢热闹。
去年定远侯病逝,时因未出先帝国丧,丧事从简。再加正是宣珩允举国广推新政、撤销藩王封地治理权之时,朝局一时动荡。
楚明玥恐绥远军主帅病逝消息传至边疆,再引边疆动荡,若塞外趁虚而入发动战争,介时内忧外患,这对彼时的宣珩允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是致命的。
故而楚明玥秘不发丧,只给上京的故交下了帖。
三朝守疆,一朝去了,悄无声息就下了葬。直到去年七月,诸藩政权尽数收归宣珩允手中,定远侯楚将军病逝的消息,才讣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