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1 / 1)

在勒莎哼着小调围在灶台前忙活的时候,埃里克开始打量起这个称得上混乱不堪的房间。布满锈痕的圣十字徽被斜钉在书柜左上角,床边的棋盘上摆满了水晶石簇,一副老式拐棍正吊挂在窗栏上同他的头顶打招呼。凡是能够想象到的各种杂物垃圾都一股脑地堆积在地板上,几乎让人无从下脚。

她一定很久没有给房间通风,破旧的公寓房内弥漫着霉菌的气息。根据屋内的陈设很难判断出她究竟是怎样的人,天知道她是怎样把他搬运到这里的?埃里克用厌恶的目光扫射向此处开裂的绿色墙皮,并且拒绝对此进行更多的设想,可惜药剂对他精神方面的影响远大过肉体之上的情欲煎熬。

他的内心贫瘠荒败,堆满许多血腥刺激,拥有着不同面孔的尸块。细数过往的罪孽让他感到无比恶心,也许是累世积攒的业力反馈,背靠令人倒胃的战利品并不能让他的灵魂升入天堂。

一切仿佛犹在梦中,埃里克闭上眼睛,那层如黑雾般笼罩在他脸前挥之不散的残缺,再一次地融合成他的脸。

舌尖酸苦的唾液反而被他咽下去了。

简直是做梦!

或许真如女人口中所说的那样,所有东西都被摆在它们想待的地方,他竟也觉得这个房间的确维持着某种诡异的和谐。哪怕这个念头只在一瞬间出现,远处圣心堂钟声的余韵便会伴随着幻痛袭来,猛敲他的大脑。

但勒莎同样轻笑着回应他:“我的爱,你不必在意那个,晨祷与我们无关!”

埃里克的嘴唇似乎在无意识地抖动,勒莎端来一碗热汤坐在他床边,碗面上浮着些许嫩绿的菌芽。她用小勺舀了一口,轻轻吹凉后抵到他嘴边。

埃里克没有回应,似乎陷入一片恍惚。

直到他发觉有只手温柔地固定住他的后脑,勒莎微凉的双唇随即贴了上来。就像被一滩热情的果冻黏住脸颊,湿热作响,情欲漫溢。埃里克却突然涌上反胃的感觉,只因他在勒莎单方面的纠缠中感知到,自己正逐渐同那双嘴唇染上相似的温度。

那条灵活的舌头是如何滑进他的口腔,与他分食呜咽与眼泪。另一只手顺沿他的脊背向下摩挲,做着安抚他的动作,仿佛预见了二人之间即将迎来的下一场失控。唇隙开合之间,有一颗糖果砸向他的舌尖。

所以还会是谁的眼泪?

一阵极尽缠绵的啜响过后,埃里克只能任由唾液滴落,感受着水渍是如何在他身上自由地向下滑动,留下一连串蜿蜒而过的痕迹,直到那滴象征自由的口水被女人揩去。她懊恼一声,似乎也在回味嘴里的甜意。

“亲爱的,我觉得你起码需要喝些水了。”勒莎面对着他,看样子仿佛想要靠他更近一些。

咔嘣,一道脆响。

埃里克仿佛在用咀嚼声回应她。

勒莎接收到这个信号,铅色眼睛倏地亮了起来,磕磕绊绊地越过杂物去给他接水。期间一不小心踩偏在骰卜上,于是埃里克又听见从她喉咙里传出熟悉的呜噜声。

她强撑着把水杯塞到他手心,随后蹲在地上紧紧地抱住膝盖,极力忍耐着身体因疼痛而带来的颤抖。埃里克看着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就像在垃圾堆里染病等死的流浪猫。

一定曾有只脏兮兮、灰扑扑,且快要断气的猫在他眼前。阴霾天,闷沉沉,埃里克穿过某条穷街陋巷。仅是碰巧瞥过一眼,没有任何理由,来不及做出反应。一堆嗷嗷叫的孩子就围了上去,他们的眼睛如饿狼一般,闪烁着饥渴的绿光。

他不知道那猫最后去了哪里,但总归不在人间。

勒莎仍维持着那个姿势,看埃里克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几乎入了迷。瞧瞧吧!一位至善至诚的温驯型信徒就该是这样,仰起那颗空荡的脑袋瓜儿,仅用目光祝祷;她的耳道除了神旨以外再不能挤进别的声音,神旨令她的躯体留在神殿,甚至变成一座站台,眼看他越走越远,再也不回来。

她捡起地上的那枚骰卜向后抛去,拖曳着膝盖慢慢爬到他的腿边,轻声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她似乎没有办法停下自己的动作,以指尖潮湿的擦触扰乱埃里克这颗顽强搏动的心脏。

勒莎攀上他那孱瘦的双肩,贪婪地嗅闻着他发丝间的烟尘气,显露出一点挑拣的食欲,但语气间满是赞叹:“亲爱的,你留了好长的头发。”

那股湿漉漉的香味再次蒙上他的脸,被她触碰过的肌肤阵阵酥麻,难耐的痒意似乎从下身处烧了起来。这个无耻下流的淫贼正不知死活地挑逗他,撩拨着恶魔隐晦的欲望。

她说:“我的心肝,你会喜欢栗子糖吗?嚼起来有些黏黏的,但我向你保证它没有坏掉。”

“够了,”埃里克剧烈地喘息道:“别那么喊我。”

“你不喜欢吗?我只是想吻你而已…”勒莎顺势握住他的手,此时一切动作都显得那么轻柔:“———你希望我怎样称呼你?”

“我的珍宝、我的天使、我的生命,你几乎是我的一切。”她的头仿佛在按着什么节拍轻轻点动,“你觉得够了?可是把你抱在怀里的滋味太美好了,我舍不得…”

埃里克还想说些什么,但紧接着又闭住了嘴,他看见勒莎的口鼻正流淌出鲜血,暖热的血滴落到他的腿上,渐渐变得冰凉。

她捂住嘴巴,含糊的声音传来:“我…对不起!”勒莎飞快地离开了他的身体,捡起地上的毯子擦拭着血迹,她一边擦一边道歉:“对不起,看在我活不了多久的份上,原谅我,我不想弄脏你!”

埃里克的目光似乎终于落在她的身上,身体直绷,双拳攥紧。之前他的眼睛望着出口的方向,像一具游离的灵体,就这样飘远也不会引起谁的主意。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勒莎说,“如果你不在了,我想我是必死无疑的,没有了爱的身体又能支撑我走到哪里去呢…”她越靠越近,直到能够听见对方胸膛内的轰鸣声,两人的头颅相互磕碰,得到一声令人满意地脆响。

此刻,那双金子做的眼睛仿佛在燃烧一般。埃里克毫不掩饰自己的冷笑,但渐渐他笑不出来了,心中有份怪异的情愫正鼓胀着叫嚣,一旦提到爱的定义,这份感觉是他无法忽视的———仿佛有一把锤子在他的胸腔内猛敲狠打。这让他迫不及待用过路人的鲜血涂抹爱墙,哪怕路人并不无辜,行罪也依旧是可耻的。

“我只是突然想到,刚才那个是我们的初吻。”

勒莎的手掌轻拢住他蓬散的发丝,在埃里克以为她要吻上来的时候。勒莎也确实凑上前去,不过却是冲着他额鬓前的那缕头发而来。

咯吱咯哩…嘎吱嘎吱…

直到埃里克清晰地听见牙齿磕撞的声音,他略带疑惑地睁开眼睛,这个女人正在嚼他的头发!他用颤抖的双手扣住她的脖颈:“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埃里克的双目充满血丝,朝她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好吧…”

他空出一只手向后摸索,直到握住短刀的把柄。

玛吉认为,一个奇怪的地狱出现了。

卡利诺庄园的拥有者阿盖尔伯爵,在一次突发的高热惊厥后退化至六岁孩童的智力水平。一位可怜的男仆在目睹其发病过程后竟选择以上吊的方式在衣帽间中自尽,被发现时竟已变成一架腐败青黄的人干。曾与玛吉一同共事的侍者安珀尔也在某天离奇失踪,不久后玛吉被夫人传唤至内室,管家伊纳斯?阿卡莱尔似乎对她的到来颇为不满,言语间满是刻毒刁钻。

玛吉谨慎地应对问话,但明显这位忠心的管家并不肯轻易放过她。几番周旋后竟一口敲定她就是庄园失窃案的从犯之一,与安珀尔里应外合将那坏事做尽。没有允许玛吉是不敢擅自抬头的,她只得温驯地垂下头颅等候着夫人的发落,直到听见阿盖尔夫人轻敲茶几的声音传来。

“玛吉?巴比尔,我知道你一向是个体贴又细心的姑娘,也非常欣赏你办事的能力。”

在暗橙色烛灯的照射下,夫人望向她的目光显得剔透而深远。

“好姑娘,抬起头来看着我,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你在这里做工已有好几个年头,本不该遭受到这样糟糕的待遇。”

见玛吉依旧耷拉着脑袋,夫人传来的喟叹也似有深意:“冬天就快到了,是啊…以往城郊的冬天该是多么难熬啊,可有给你的弟妹们备好过冬的衣物?我早认为你的薪酬应当涨上一涨了。”

玛吉愣在原地,接着缓缓抬起了头,对上夫人望过来的眼神。一如数年前流落街头时搭救她的那双有力手臂的主人那般,充满着坚毅与悲悯。

一向巧言的舌此时也变得无可奈何,玛吉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够表明自己“投诚”的决心,哪怕她的立场始终无所偏移。没有哪个混血儿是愿意降生在这片不欢迎她们的土地之上,她心底时刻祈念着天主的垂怜,而这一切也只有天主知道。

接着夫人话锋一转,满是疲惫地捂住额头:“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我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继续忍受下去…我从前怀着安德拉的时候也是这样头晕目眩,服下药汤又觉得烧心。”

玛吉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管家伊莱斯便生硬地接下话茬:“我即刻去为您备药。”

他铁青着脸并作大步离开了内室,仿佛背后有冤魂追赶一般。

大概希望玛吉立刻褪去那层怯懦的演技,阿盖尔夫人看向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如此促狭,她开口问道:“你会说克里奥尔语吗?”

玛吉困惑地答道:“是的夫人,除此之外我便只能听懂一些土话了。”

“噢!这些就完全够用了。”夫人俏皮地挤了挤眼:“我知道你是她的朋友。”

“替我去看一看吧,玛吉。”

玛吉张了张嘴,用同样小的声量回话:“其余人都说,安珀尔是为露坎斯先生深深着迷了。”

“…像是看不清自己的前路那样。”

就连玛吉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补上后半句不着边际的感慨。

夫人撑着下巴颏儿,轻柔地说着:“是啊,我还真是小瞧了他。”

前不久,阿盖尔伯爵在参加过一场宫廷夜宴后将某个嗜酒如命的流浪汉带回到自己的庄园。次日清醒过来的男人卸掉那层邋遢的行头,竟自称是宫廷绘师罗兰多的门徒。再加上这名画师相貌英俊、谈吐不凡,更是以精巧传神的画技得到了伯爵先生的赏识。

一颗散发着酸败气息的葡萄粒儿是如何将霉斑传染给盘内其他水果的?玛吉曾看到他在暗处用亲吻哄骗女仆,露坎斯是如此擅长引诱别人为他做事,手法愈加狎昵,以换取眼下更多香艳的画面。

尽管玛吉无法相信,但夫人确实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交给了她,她就必须要将这件事办得又快又好。并且在临走前,夫人特地令管家先生领她去了一趟书房。当时夫人只是笑着摆了摆手,对此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会想看一看他留下来的那些画。”

真奇怪,她怎么可能会对那些画作感兴趣呢?在这之前她完全没有了解过任何关于绘画方面的知识,也不懂得如何品鉴。玛吉只有一双能够视物的眼睛,目光却永远局限于昙花一现的,被皮肉阻隔的真心。那又是几乎等同于本能般,人类的终极执着。

也确实有些东西是她不用睁眼就能够看到,知道的。第六感、顶轮开发、直觉力之流,随便哪一种说法她都能够接受。

她知道执着与创伤都是可以被人隐藏起来的,却绝无与其彻底割裂的可能,它们一定会在某个时刻爆发出强烈的伤痛。这些挣扎过的痕迹便会显现在人们留下的那些东西里———如果这就是人们的不幸。

但当玛吉真正站在那些露骨画作面前时,这份想法又产生了改变,真正吸引到她视线的是角落里的三幅画。

阴森的帘幕之下,一丝光亮也无。画中的人物手提两把锋利砍刀,腰间围系着仇家头骨串就的腰带,大胡子死神正对着玛吉目露凶光!另一幅画则是描绘出了一具挺着大肚子的可怜骨架,身上只附着一层薄得透明的皮,那脆弱身躯是如何支撑起腹中庞然巨物的呢?

这是多么绝望而充满恐惧的画面,玛吉的手指顺着干涸的颜料向下涂抹。明明看上去只有鸡蛋大小,却轻而易举地扭曲了画中人的性命。

最后方还有一张露坎斯本人的自画像。

露坎斯?克罗迪尔,他就站在画里。

眼窝深邃、鼻骨高挺、唇瓣丰满。一头卷曲的长发被丝带束起,慵懒地搭在右肩。一条属于女人的朱红色发辫,如同毒蛇般生动游走在他的手腕。年轻的画师站在阳光下,褐色瞳仁含情脉脉,向画面之外的玛吉递来一个暖黄色的微笑。

为什么玛吉能够认出发辫主人的性别?可能因为她熟知的安珀尔恰巧是位「吉普赛红发女郎」。

画作线条清晰明亮,细节处的描绘精致细腻,能闻出松节油的味道。

露坎斯的画技果真传神独到,那瞬间他可恨的脸仿佛近在眼前。她体验到这份愤怒的情绪有多么鲜活,她胸中满溢着的强烈冲动又是如此真实,玛吉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拿起抹布来擦掉这男人留下过的恶毒的痕迹。

就在她理所当然地燃烧着自己不合逻辑的愤怒之时,脑海中却突然闪过某位故人说过的话:「…足够了,玛吉。先举起匕首的人,只是恐惧主导权不在自己手里。」

接着她身躯一震,方才回过神来呢喃道:“露坎斯从小便接受到严苛的教育管控,饱受强迫性思维的折磨,他在醉酒状态下才敢幻想着自己挥之不去的梦魇。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加固自己对惩罚的恐惧,更是病态到借助此种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欲望。其创伤核心大概要追溯至幼年时期曾被亲属抛弃的经历,甚至更多…更多的虐待。”

玛吉转过头,对着管家说道:“以上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如果要一字不差地复述给夫人也还是有些难度的。或许,我应该用更加简练的语言总结一下吗?”

「希望您别挖空心思做白费功夫的事情。」———这句话可是不敢说出口叫他听见的。

随后她满意地从管家的脸上看到了那副深觉冒犯的神情,仿佛有多么瞧不起她这份肮脏到底的存在。

玛吉再次回望那些画作,她突然发现了什么。

油画上有被人涂改过的痕迹,稍不注意就会被淹没在背景阴影中的。

一位身披黑纱的女子?

她站在画中,于死神身旁轻声呢喃。

火上浇油是她,隔岸观火更是她。

她的名字是由拉丁文撰刻的…尤别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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