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为光辉耀眼的荣耀所对应的极有可能是更为汹涌澎湃的潜流。
作为江南道第三商会核心的柳家自然是集荣耀于一身,风光无比,虽然仍不能与政途上的书香名门望族相提,但柳家在江南道也的确有着不小的影响力,这一点在商界尤其更显。因此他所需要面临的潜流自然威势不小,除了表面上那些或是商家或是官场上的勾心斗角之外,被柳家家主柳宗和所轻视的家中争斗在这一次无疑更是对柳宗和造成了致命的伤害。
他甚至直到这时在彻底了解了这些事后仍是不敢相信这三个往日里对他恭顺无比的儿子们居然都是各怀心思而置柳家一门到如此境地,毫无疑问,若是没有三少爷柳传昌的刻意隐瞒,那柳宗和也不至于落的如今被动,柳家大少爷也不会再有机会被范慎玩弄于股掌之间,所以造成今日这等局面,首先也是因他柳家内部矛盾被张宏无意所趁,其次才是张宏的那些阴谋计划。
眼睛由面前这无异于狼豺的三人面上逐一扫过,柳宗和发白的嘴唇极是骇人,他先是看着这整件事的主谋推手也便是那少年张宏,而这个时候张宏面上那依旧从容的冷漠落在柳宗和眼中却是叫柳宗和更为憎恨的同时恨不得拆其骨寝其皮;随后根本不掩饰他面上的怨恨柳宗和又看了眼这少年的爪牙,也便是那所谓的京城名门范家世子,对于范门,柳宗和并不陌生,江南道第三商会所经营之业也在京城稍有涉猎,所以对于这等名门居然有着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继承人,那只能是让柳宗和极为不屑且也深深的厌恶着。
最后,他才去看向那往日里与他称兄道弟欢颜连连的杭州府刺史卢从愿,不可否认,对这样一个在关键时刻从背后捅了他一刀的杭州刺史,柳宗和心中也实在难消愤恨。可毕竟相对于那少年与范家世子来说,他反而更能理解这背信弃义的卢从愿,都是挣扎残喘于这等阴暗世间之人,柳宗和当然也更明白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他知道在这有着神秘背景的少年面前,他的那些黄白之物根本不能与这卢从愿的前途来比。
看罢了这三人,阅尽了这等令他作呕的嘴脸,柳宗和强自压抑着胸中躁意,那一双浑浊的老眼在这时显得凌厉无比,迎着那三人各自不同的神情目光,柳宗和在恢复了神志彻底醒悟来之后,也终于拿出了他执掌这江南道第三商会的魄力,先是对那三人冷冷一笑,随即柳宗和却是不屑言道:“不就是觊觎我柳家产业,试图将我柳家拖上你们的船上吗?”
这一问很古怪,初闻起来也的确能让张宏三人听出一些希望,但也根本不待张宏有任何反映,柳宗和却是凛然再道:“老夫今日便来告诉你们,妄想!”
妄想二字一出,最为惊诧不安的却并非张宏三人,其实对于柳宗和的固执张宏早由黄不学那处听说,所以柳宗和若能如此轻易而听从了他,那才是不正常的,因此张宏依旧只是冷漠而看着面前这颤颤巍巍的老人,并不言语。
最惊诧的始终只能是柳传昌,他费尽心思导演了今日这一场闹剧,虽说结果大为出乎他的意料,也彻底脱出了他的掌握,可毕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而若是他那老父仍然固执着,那结局对于柳传昌来说乃是他最为不想也根本不能接受的,他所图谋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柳家,而不是在经过面前这高深莫策的少年荼毒之后苟延残喘的柳家。
所以柳宗和妄想二字脱口柳传昌便直欲开口,但最终也终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柳传昌无疑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他当然知道若是这个时候他对他那老父提出反对,那他这一生怕也根本没有机会再染指柳家了,即便这么多年来他这老父只宠信他一个,柳家上下似乎也只有他一人能够担当柳家重责。
“好。”范慎微笑,柳宗和严厉的拒绝不奇怪,而这个结果也是先前来时他三人所预料之中:“既是如此,那敢问柳老爷这一欠单可如何是好?”
拒绝的很干脆很大义很豪迈,可问题毕竟还是必须要解决的,柳宗和看着那一欠单心中也深知这近百万贯的铜钱不是他柳家一时半会儿也拿得出来的,虽然实际上柳家产业上上下下根本便是这张欠单的十倍,甚至几十倍
“过……”摆手不屑而开口道了这么一个字,柳宗和却突然缄口,也是他不再言语之时眼睛却是直勾勾而望向正厅门外。
门外乃是刚由外间回转的柳家大少爷柳传止,先前出去柳传止自然是前去寻访这几日来日日作陪与他的范家世子,因此他便直接寻去了赌坊,依他想来范家公子既然与他有着这等同好也定然是在赌坊,可待他走到那间赌坊后却不仅未曾再见到范家世子,更是由赌坊老板口中得知了他所欠下巨资的具体数目,而也是在他震惊着那连他也根本不能相信的巨资时却听闻老板最后一句现下已派到他家中讨要欠金。
到他家中讨要意味着什么柳传止当然很清楚,因此他那时甚至忘了去问范世子何在便直接匆忙赶回了家中,试图在那赌坊中人赶到之前拦下那人,尔后再与范世子商榷。
可这个时候,他眼前所出现的讨要欠金之人不是那这几日来陪他连连豪赌,大签欠单之事的范世子却又是何人?
这一瞬间,柳传止便思绪混乱了起来,他的头脑已经彻底停顿,近乎呆滞而走到范慎身上,柳传止甚至是极不礼貌的指着范慎,一脸匪夷所思而喏喏言道:“范……范。”
“柳少爷回来了,那便更好,且让你父亲知道这欠单毕竟乃是事实,欠债还钱始终是天经地义之事。”范慎毫不客气便打算了柳大少爷的支吾,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范慎看的最多的便是柳大少爷肤浅却又故作高深的智商,他也实在很难对这种白痴式的纨绔大少生出好感。而至于怜悯,他反倒更愿意去怜悯这时他正前方那个端坐着的老人。
真相大明,为何能够如此幸运而得遇京城范门世子,继尔如此顺利便成为莫逆之交?这种种缘由在面前这位微笑公子开了口后便是柳传止也彻底明白了一切,于是当时柳传止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呆滞的眼神很彻底的便将他此时的无助,恐惧,懊悔等等情绪出卖了出来。
连去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柳宗和微颤着嘴角,便连花白的胡须也是不停颤抖:“欠你等银钱之人既然回转,那便……随你们处置罢!”
柳宗和很冷漠,似乎这便要彻底断绝了与柳传止的父子关系,可其实他这神情落在张宏眼中却依旧是叫张宏看出了一些不忍,也看得出许多心痛。因此张宏阻止了范慎再次开口,他知道范慎肯定试图以言辞来刺激这柳宗和,提醒他柳传止毕竟乃是他的大少爷。
阻止了范慎,张宏便也随即向卢从愿使了个眼色,卢从愿会意,知道这位少年大人今日定是势在必得。
负手上前两步,卢从愿阴森森着脸,眼若蛇信:“若仅仅是这欠单倒还不至于本刺史亲自过来,卢某今日过来是想向柳翁讨个说法。”顿了顿,几乎是无视了柳宗和此时面上的错愕,卢从愿由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柳宗和眼前,再道:“我不久之前新收一位义女,可也在前几日却被柳翁的二少爷所欺辱,卢某今日前来是想问问不知二少爷现下人何在?此恨卢某实不能姑妄!”
卢从愿所掏出的那枚玉配,乃是他柳家的信物,这一个苍白的证物在这个时候却根本不知道柳宗和所能拒绝的,他知道卢从愿没有说出来的话,也知道卢从愿肯定是说这玉配乃是他那‘义女’反抗时所从柳传万身上摘取下来的。
先是看出了柳传昌的狼子野心,知道了这些事皆因柳传昌的隐瞒不报而走到这等局面;接下来又得知了柳传止的愚蠢妄想,居然能够被这一少年戏耍似白痴;那尔后这个柳传万的调戏刺史义女再如何的耸人听闻也都对近乎麻木的柳宗和造不成太大惊骇了,他知道这所有的事都是面前这三人精心针对他柳家所设下的局,那二少爷又怎能不被利用?
不久前新收的义女?堂堂刺史大人若收了义女那杭州城内能不哗然么?他柳宗和能不知道么?况且,偏偏是在这等时候收了义女,刻意让柳传万来欺辱的么?
一环套一环,一局接一局,柳宗和这会儿便连震怒的力气也不再有,他一向都知道他这些所有的财富在强权面前的确只有被猥亵的份儿,因此当这卢从愿以及那少年如此卑劣狠辣的不再给他留任何余地之时,柳宗和虽然愤怒虽然怨恨但总归眼下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便就先恭喜了刺史大人收这义女!”气度,隐忍城府这些东西柳宗和不缺,他能够执掌江南道第三行会数十年,手段自然不比这些人来的肤浅,咬牙而狠狠道了如此一言,柳宗和睁目再道:“既是有人胆敢调戏刺史义女,那刺史大人尽管提了去便是!”
果断坚定的言辞,却是柳宗和似乎已然彻底放弃了他那两位少爷,而也是柳宗和如此言着时,他却不曾察觉站在他身后的三儿子柳传昌眼中先是一喜,继尔黯然。
柳传昌的确有欣喜的理由,不管怎样这样一个局面始终是他最先所期待的局面,从老父这句话落下罢,那他柳家正室也终将只能剩下他这么一个少爷,因此柳传昌喜;可黯然却也是因这样的结果已然是彻底悖逆了柳传昌的计划,他又怎会甘愿去接手这样一个柳家?
柳家三少爷的神色一丝不差落在了张宏眼中,张宏不着痕迹暗笑了笑,他不失望,也不奇怪柳宗和如此果断的宁可放弃二位少爷也不愿屈服于他,这都是事先他所能料到的,而他今日前来也的确不曾奢望柳宗和能够妥协,仅仅要这柳宗和心灰意冷便足够了。
“既然柳翁已是决意如此,那卢某便不再叨扰。”言着,卢从愿先是看了身旁少年一眼,随后才向后招手:“来人,暂且将柳大少爷收押,何时归还了这银钱再来商议!”
伴随着卢从愿之言,自这厅外很快走出几名衙役,根本不曾去看柳宗和一眼,拖着如烂泥一般软倒在地的柳家大少爷自正厅消失在柳宗和视线之内。
连衙役都是带着的,由此更是可见这三人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
自始自终柳宗和都不曾去看他那位大少爷任何一眼,显得无比冷漠绝情,可实际上也只有他一人能够清晰察觉得到他那双快要压抑不住颤抖的双手。
至此,张宏,范慎与卢从愿三人再也不再这处处奢华的柳府内停留一分,今日这场戏很顺利,没有意外的收获,也不曾脱出张宏的掌握,因此在离去之前张宏三人倒也神色如常,可刚刚是出了柳府大门,便连一旁的范慎与卢从愿也都瞧出了大人张宏嘴角那一抹似笑非笑的奸猾之意。
他二人很不解,都很奇怪既然如事先所料那般,那为何大人还会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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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家正厅内自那三人离去后一时便又恢复了彻底的宁静,并没有任何一下人敢在这时出入正厅,只有那一瞬间彰显着苍老,疲惫的柳宗和,以及他身后那位风度不凡,但却居心恶毒的三少爷柳传昌。
今日这事的确是老的太突兀,对柳宗和造成的打击也堪堪可以说得上是毁灭性的,可柳宗和毕竟不曾被击垮,因此当那卑劣的三人离去后,柳宗和在第一时间便详细分析了这些事所有的脉络。
都不难分析的,柳宗和虽然老矣,但也不是真的糊涂,他只是被他这三位貌似恭顺的儿子蒙住了眼!
理顺了这所有事,柳宗和沉寂的坐在那处心中已是开始急速的谋划着后续手段,他当然不会让那两个儿子甘受牢狱之灾,且不说他柳家二位少爷同时落狱会对柳家声誉带来怎样的影响,单单就柳传止与至于不知下落的柳传万来说,那也都是他的儿子。
紧抿着惨白苍老的嘴唇,柳宗和始终是江南道第三商会的执掌者,而这样一个宏大的商会自然不可能没有资源,官商勾结之事在江南几乎是一种潜规则,那他柳宗和也当然不可能仅仅有那么一位已然背叛了的杭州刺史,与他交好的江南道官员不少,甚至便是江南总管李朝隐这些年也与他颇多来往,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当第一时间去找李朝隐,可他却十分犹豫,因为柳宗和很清楚李朝隐那些官员此时在那背景神秘的少年压制下怕是不会为他竭力而为。
再者,他起初拒绝这少年也是万分不愿沾染上这楚氏与京城之争,他很清楚以他这种商家,即便富倾一方那也根本经不起政治的压轧;而若是这个时候去找李朝隐等人,那似乎也只能说明柳宗和是最后决意与楚氏联盟对抗这少年了。
结局不能想象,一是楚氏最终胜,而他柳宗和也可保全柳家,可他损失的将会是两个血脉,亲生儿子,毕竟那少年与卢从愿此次来提人都是有凭有据。至于其二,那便是柳家与江南楚氏一同迎接在京城势力的倾压之下,覆灭。
思虑良久,柳宗和叹息着,满是皱纹的脸在这一刻彻底黯然无光。
看来也只能先求助于京城那位大人,若京城那位大人鞭长莫及江南道,那也只能与楚氏联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便是柳宗和最终的决定,他的固执与偏激根本不容许他在那少年的威胁之下委曲求全。
“蠢货!”牙缝中蹦出这么两个字,无端端的却是叫他身后的柳传昌凛然,继尔惶恐不安,站立难安。
蠢货这两个字是送给那大少爷与二少爷的,可同时却何尝不是送给这三少爷的?柳宗和这时忽然又恍惚了起来,他真的很不理解,为何平日看起来都是如此温顺恭良的儿子们会在暗地里进行着如此龌龊的争斗?难道真的都是他的疏忽,他的错吗?
老大与老二也便罢了,那一向聪慧甚得他柳宗和喜爱的老三又怎会做下如此愚蠢之事?难道他真的不知道这柳家始终只能是他的?他为什么要隐瞒这所有的阴谋然后等到事情发生到这种地步也依旧不曾坦诚?柳宗和不理解,他很失望,真的很失望他最为看好的三儿子居然愚蠢到这种地步。
可其实,便连他也不曾察觉到,他这样一位强势的家主,强势的父亲,始终不容许他的儿子们染指柳家核心之事,即便是对他心中肯定的继承人,也是他最为喜爱的三儿子,依旧是不容许他染手,那他的这些继承了他野心的儿子们又怎会甘心?
…
…
杭州刺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