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梦。
怪诞的现实碎片,模糊不清的老故事。大约是被蒸馏酒的气味湿透了的往事,瓦斯灯在十月某个起月晕的夜晚晦暗不清。
他从汗水中脱离,某种成瘾性的怪异感知发疯似地撕扯神经。他看见野玫瑰似的大片燃烧的色块,玻璃杯里光芒逆折的冰球和酒液稀释开的黏腻的粉红色甜浆。他手指下意识地移向大腿外侧,触到的只有放荡地赤裸着的皮肤。
现实与梦境的罅隙。
麻木与不动声色的悲哀。
“阿宵。”
——他蓦地睁开眼睛,触目可及的是沉沉地散落开去的浓墨似的发梢。
野薄荷。
他忽然便清醒过来,看见一片狼藉的床单被角。他们谁都没有清洗过自己,实在太放纵了,数不清做了多少次——即便已经时近傍晚,大腿内侧仍然湿得可怕。陆衡的性器仍然在他体内,稍微一动就被湿滑的穴肉推挤出身体。他下意识稍微按了按鼓起的小腹,一大股滚烫的浓精便溢出被操得软烂的穴口,浸得饱经蹂躏痕迹斑驳的臀缝一片狼藉。
像是被操到失禁了一样。
腰部传来令人难以启齿的剧痛。他耳梢通红地试图翻个身,但陆衡抱得太紧,他接连试了几次,痛得低声吸气,到底还是没有忍心挣脱开。但这点很轻微的声音还是惊醒了陆衡,他茫然地张开眼,大概意识还不甚清醒,先下意识地摸索着凑过来讨了一个吻。他在贺宵赤裸的胸前黏黏糊糊地蹭了几下,模糊地念几句“先生”,贺宵听得心口微微发烫,手指下意识拂过他耳梢柔黑的鬓发,声音很轻很轻地叫他的名字。
“早上好……”陆衡呢喃着答,一面爬起来一面胡乱揉眼睛,“您怎么醒得这么……”
“……早……”
他怔了足足有四五秒钟,然后蓦地弹了起来,失声道:“已经这个时间了吗!您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觉得肚子痛吗?怎么已经七点钟了……您饿坏了吧?等等、我还是先抱您去浴室……”
贺宵羞耻得简直想把自己原地埋起来,推开他爬起来想往浴室里跑,又差点被固定在脚踝的镣铐绊一跤。陆衡手忙脚乱地去翻钥匙,摸了半天裤袋才发现在衣袋的夹层里。贺宵被他握着脚踝,只能满脸通红地盯着空气看,镣铐还没卸掉,他倒是羞耻到几乎要先哭出来了。
镣铐拆开以后他逃也是地奔进浴室,一度忽视了腰部的剧痛。他一面用力冲洗自己一面胡思乱想,然后听见陆衡在外面小声敲门,那孩子弱弱地说,“先生?那个、您自己很难清理干净里面的……要我来帮您吗?”
比起这个,贺宵甚至觉得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了。
等到他把体内的东西一点点清理出来,又艰难地弓着腰坐到餐桌边时,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点钟。陆衡早在另一间浴室洗过,正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晃着腿,看见他走出浴室视线便黏在他身上拔不出来。贺宵穿一件棉白的衬衫,乌沉沉的发梢滴着水,胸肌撑得衬衫微微发紧,腰又细又韧,从衣摆下裸出很窄的一道缝隙。长裤裹着的大腿肌肉呈现出鲜活勃发的线条,视觉便难以自拔地深陷于这具活生生的激烈呼吸着的肉体。
他确实已经饥肠辘辘。陆衡窥探着他的视线,稍微在哪里停个一两秒便循意取来摆在他餐盘里。他忙着填充自己空荡荡的胃袋,稍微有点噎到,手指碰到温热的玻璃水杯时忽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碰酒了。
那时候他孤身一人,偶尔用酒精解决掉堆积的情绪。喝醉了在窗前吹风,飘摇的风声深处是深沉夜色中盘旋的星星。他喝很多酒,醉眼迷离地给自己讲故事,有时睡醒着凉,会就着残余的酒服廉价药片。但是夜晚的风声很好,星光杨花或濒死的尘埃那样疲惫黯淡地沉下来沉下来,黏连着裂镜似散碎的记忆,他想起应该拿什么东西来保护如今这具软弱的躯体。
他隐约觉得,自己有一些没有完成的事。
大抵是过去的自己所残留的翳影。
一些无法解开的结。
不知缘由地,他忽然觉得轻松起来。“阿衡,”他轻声道,眼底渐渐盈了一点柔软的笑,“明天我想回出租屋看看。”
陆衡正忙着捡一些脆生生汁水丰沛的蔬菜放在贺宵的餐盘,思考着他最近饮食中有没有缺乏些什么微量元素,闻言便抬起头来:“您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我明天陪您一起去,好不好?”
贺宵咬着蔬菜梗,声音便有些含混不清,“总有些前事要处理……啊,确实有一样东西,我一定要放在身边才行。”
是那半张残破的军队的证件。他总得取回来带在身上。
那三份工作,大概已经随着他的失踪丢掉了。那里没有什么熟悉的同事,留在那里的用品大概率已经被丢掉了。他没有身份证明而无法正常工作,即便重新去原来的地方应聘,失踪前那大半个月的工资也不会被补齐。
况且,很难找到三份同样可以这样排开时间的工作了。
他有些遗憾。
出租屋里还有一瓶临期的啤酒,现在也是时候过保质期了。
生活的苦难对于陆衡来说不算什么难题,他总是有办法轻而易举地解决这些事情。贺宵知道他不会任由自己回到过去的生活状态,他有些自惭形秽,有种作弊透支生命中幸运的错觉。
他们躺下来休息的时候,贺宵迟迟睡不着。酣畅淋漓的性事后他睡得太多,就这样怔忡地凝视着落地窗外睡眼惺忪的星星。他们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聊起今后。不出意外地,陆衡希望今后很多贺宵的事情由他安排,贺宵则迟疑地回避了这个问题。再后来,可能是午夜之后,又或许黎明之前。陆衡翻过身来拥抱他,他睡在陆衡臂弯里,黑夜灰烬般沉沉地落下来。
半睡半醒间陆衡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脊背,将他轻轻向怀抱里再带了带。他感到安心,睡意便酒劲似汹涌地上来。然后他再度沉没入深水般静寂的睡眠,野薄荷香气里有很难辨析的甜味。
他睡了一个好觉。
再回到那间廉价出租屋的时候,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们起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到达的时候是正午日光很好的时候。沿途是一片小市集,叫卖声嘈杂喧响此升彼落,花店门前有正在打理盆栽的姑娘,花色烂漫地燃烧在金色水泉似温和的日光中。陆衡一时兴起要去给贺宵挑一捧花,姑娘促狭地眨着眼含笑着瞧他们,挑了支颜色很烈的红玫瑰。贺宵见陆衡挑得起兴,又被直白的视线炙得手足无措,于是先一步慌里慌张地逃出花店了。
陆衡大概要一小会才能赶过来,他便向出租屋的方向去。转过巷角便是那栋老楼,楼梯又陡又狭窄,污迹尘埃颇为明显,堆积着蛛网黏连的纸箱与家具里拆出来的木条。
楼道里陈旧的气味很重。他爬了六层楼,站在那道劣质绿色油漆剥落的铁门前,深吸一口气,轻轻把钥匙插入锁孔。
刹那间他蓦地往后退一步,腰警觉地微微弓出一个充满防御意味的弧度。他无声地抽出钥匙,连着深呼吸了两次,从楼道一侧捡了一截锈得很厉害的钢筋握在掌心里。
——那道门根本就没锁。
最好是房东回来检查他的出租屋,贺宵想,不要来什么陌生人,即便是,也不要是什么亡命之徒。
他再次深深呼吸一次,竭力镇定着拉开那道门。的伤痕如同烈酒横溢,额发夜露湿透的野草似低垂,一对起夜霭似的、湿漉漉的黑眼睛。他视线触及那对铅灰的瞳孔,这一切长达不过一个凝视——而后那视线缓缓地、缓缓地敛回去了。
“阿宵。”霍迟遇笑起来,手指落在他干涸的唇角,“你想喝水吗?”
青年一言不发。不靠近也不避开。霍迟遇手下微微用力,他便顺从地沿着那股力道偏过脸去。他看上去疲倦极了,眼睫上挂着析出的盐,颈窝间一泓热气蒸腾的淋漓的汗浆。霍迟遇低低笑了一声,半晌轻声说,“我以为,阿宵不会有跟我无话可说的一日。”
青年微微抬起眼,只嗤笑似地瞧他。他一向不太露出这种表情,以至于自暴自弃无动于衷的恶意电流般沿视线鞭笞进对方脑髓。霍迟遇蓦地起身,五指按住他的脸重重抵在墙上,暴怒中他耳膜烧得嗡嗡作响,视野里黑斑糅着杂点扭曲跳跃。他低低冷笑一声,有血迹缓慢沾湿他掌心枯涸的纹路。
“还来得及。”霍迟遇轻声道。
对方便自下而上,沉默地凝视他。
“还来得及。”他重复道,暴怒短暂地从他铅云般的瞳孔中褪去,某种扭曲怪异的光彩新火般绞碎大片雨云般的翳影,“再效忠于我,做我的家犬……我们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曾经驯顺的野犬便垂下眼帘,仿佛自某种沉重令人屏息的桎梏中彻底解脱出来一般,他低低笑起来,支离破碎的喘息与呛咳中溅出斑斑点点的血沫。他这样断断续续地,一字一句地道,“……我是……我是人民的刀刃和枪口、……我的灵魂会一直徘徊在前线……”
然后他被食指轻柔地点了点嘴唇。
“我以为阿宵是不善言辞的类型,想不到竟然也会说这种漂亮话呢。”
于是那些药剂便发疯一样涌入银青的水脉——他这一次太过头了,青年头晕目眩地被他按在怀里,几个呼吸间便瞳孔失焦。他崩溃地喘息起来,声音嘶哑黏腻得像橡木里封久了的酒,流汗流到肩胛里都是盐。这期间他接连窒息了几次,一面抽搐一面痉挛着呕吐。可他胃里只剩下之前为了吊命灌进去的水——他被呛到,血沫混着唾液沿脖颈暴露的筋脉滴下来,又因为脱力而几度窒息,霍迟遇稍微碰一下他就不停发抖。
这样子看上去实在可怜极了,霍迟遇拍了拍他滚烫的面颊,呼吸揉进一池暴沸的浊液中,连带着汗迹俄雨似地洇透掌纹。青年眸光迷蒙地抬眼,月晕似失焦的瞳孔浸了水,就这样任人施为、汗津津地倚在那里。
“还清醒着么。”
青年无休止地沉默着。凌乱的呼吸与鼻音像截断在枪口下的风声。霍迟遇扳着他湿透了的脸,距离近到对方本能地察觉到不正常。阿宵在他掌心里激烈地打了个哆嗦,半晌咬紧牙关,侧脸鼓起颇色情的汗湿的弧度——他忍不住指腹用力摩擦了下对方的脸,觉得自己不合时宜地勃起了。
明明是凛冽端肃的,令人望而起敬的面孔。
——捣碎他,操烂他。给他灌药,吊着他的命锁着脖颈困在笼子里,让他神情恍惚地道歉,一边神志不清地哭一边在地上爬。
“……霍迟遇。”
霍迟遇指尖蓦地一僵,刹那间几乎遍体生寒。
——是。他确实感到悚然,因着对方竟然在这样可怖剂量的药物下仍然保有神智。青年胸口激烈地起伏着,饱满得成熟透了似的肌肉间隙里滚着汹涌的热汗,额发汗湿滴水,虹膜里起了大雾似光晕流转。他这样精疲力竭地喘息着,掌心抵着霍迟遇贴在他侧脸的手背,半晌厌倦似地偏过脸去,大概是轻微地冷笑了一下。
他声音里的战栗太过明显,尾音分明软弱得一塌糊涂,分明是含着水的、精疲力竭的,霍迟遇却忽然生出某种近乎毛骨悚然的、直白的濒死错觉。
野犬没有动。
他腰身依旧郁郁如松,大抵确实永远无法折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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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午后他们去了街上。
天光金色水泉一样慢悠悠洇透街头干花彩带装饰的松木橱窗,摩肩接踵的人流间穿行悠长的鸣笛,行道树密密层层的枝叶里结青实,瞧上去半是像未长成的杏子,未解冻的春水般稀薄的生涩香气。
今天确实是个颇温和的好天气。
贺宵平日里也不会来这样的街道,大多是在便利店和人声嘈杂的路边摊聚集地解决生活所需。他瞧什么都新奇,四下里茫然地张望着,出巢的雏雀似被陆衡引着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
陆衡拉他去试衣服,贺宵与他挤在狭小的试衣间里,手足无措地任由他拢了头发又整理衣领。他微微有点弓腰,陆衡便搔他的痒,他耳尖烧红地挺直肩背了。
他穿什么都好看,胸肌撑得衬衣鼓起色情的弧度,腰侧线条利落地束下去,臀部也熟透了似的饱满,深灰的裤管一眼望去拉得笔直,踝骨那一块裸露出来的纯黑的棉袜边缘勾得人视线难以克制地深陷向里面。
贺宵被他摸得直发抖,压低的声线都战栗。他先是推拒,然后是一声一声地叫他名字,无可奈何又无所顾忌的剖白一般。气温失了控地升,喘息声沸腾的水汽似的,蒸得他眼尾都一塌糊涂的红。
“阿衡……别在这里闹……”
陆衡掀开他衣领,含着他颈间那一小块皮肉吮着,含笑的音色浸了汗似生涩黏腻。“先生、先生……”他含混不清地贴着他耳尖喃喃,“我们是恋人了吧?对吧?我们在交往了吧?”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啊……”贺宵竭力低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敞开的衣领间去,“如果、如果你承认是恋人的话……我会很高兴……”
陆衡便含笑着凝视他,牵起他指尖珍而重之地落下一个吻,“好像做梦一样呀。”他也红了耳尖,很轻很轻地说,“真的可以拥有您吗?”
贺宵手足无措地整理着衣领,下意识地胡乱点头。陆衡靠近他,他面颊醺红了酒意,或揉碎樱桃。汗水悬结的眼睫像湿透了白雨。
“是不是可以更亲近一点地叫您?要叫您哥吗?”
“其他人都怎么叫您?……阿宵?”
失温的笑意洇透眼梢。
他低垂眼帘,鬓发凌乱地遮过耳际,雨前霞光烧沸了的铅云。“……别那么叫我啊。”
“总觉得被那么叫了的话,会被找到的。”
他畏寒似地拢紧领口,指尖煦风般摩挲过青年温润的发尾。陆衡便握紧他的手,有些手足无措地凝视他的眼睛,音色里不自觉含了些委屈,“如果我追根问底,您又要不高兴了。”
贺宵微微笑一下,仰起脸与他交换一个漫长的亲吻。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样的时间——他耳尖绯红地想,又加深了那个不知羞耻主动过头的吻,如果我真的与那种烂掉了的肮脏世界有怎样的交集的话,你一定不要来找我。
我大概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了。他想。
陆衡打定主意要把他的衣柜塞满,他们提了很多袋子回家。贺宵和他买了一模一样的两件睡衣,有竖了很长的角的绒毛帽子。他们在街头的玩具摊上打了气球,端起枪的瞬间贺宵有刹那间无意识的屏住呼吸。他几秒钟里就轻而易举地打空了弹匣,远端的气球接连整排炸开。
他们拿到了玩具摊的奖品,是一对刻橄榄枝的银色尾戒,陆衡替他戴上的时候垂首在戒痕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贺宵指腹一遍一遍地磨蹭着尾戒上弯弯曲曲的刻痕,忽然无端地想,自己大概无法回到那种不被爱着的生活中去了。
那种充斥着汗水、疲惫,震耳欲聋蝉噪,夏夜偎暖了的临期啤酒与星星的日子,竟忽然便从枝梢飞去了。
他们买很多食材回家,沿小巷。陆衡一路哼着歌,前后摇晃着与贺宵十指交扣的手。夕阳空白格子的纸页似无声无息地褪色,斑驳的星流熔银般镀上来。贺宵听得耳熟,想起是那时被困在内室里他唱给他听的那首,调子慵然如一场温和的雨夜,一截横在扶梯下旧帛书似的月光。
所以枪声响起的时候他还没有回过神来,陆衡正低头要问他些什么,刹那间电光般撕开视野的硝烟气逼近,周遭的一切骤然骇人地剧烈摇撼震颤起来,他先是嗅到稀薄的辛辣烟气,然后是清水般黯淡的罂粟香气——血腥气兜头浇过来的时候他几乎僵住了,陆衡蓦地把他向墙侧一扯,他侧脸贴在对方怀里,手指上密密麻麻黏腻猩红的湿热。
他盯着手指上的血迹几秒,骤然剧烈地发起抖来,手指不受控制地佝偻着抽搐起来,喉咙里是失控的、不似人声的破风箱似的声响。
意识回到脑海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在不可抑制地胡乱嘶吼一些不成调的音节,声音里夹杂着破损的哭腔,撕裂得语不成声。他感到后脊升腾起某种怪异的寒意与交织而起的岩浆般滚沸的炎流,手指一时间抽搐得什么都无法握紧,陆衡挣扎着紧紧抓住他的手,贴着他脸颊沉声道,“先生。您……”
他声音听起来竟然还很冷静,仿佛没有承担过什么过量的剧痛。贺宵甚至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筛糠一样发颤地盯着掌心的血迹看,嗓音已经因为过度发声哑得不成样子。
有密集的脚步声沿空荡荡的巷口那边来。蒸干了的浓墨一般的夜色中,有人提着一具拧断了脖颈的尸体,轻而易举地丢垃圾一样甩在脚边。
是平日里跟在陆衡身边的那些训练有素的穿黑西装男子之一。颅骨陷下去很深一块,脖颈尚以古怪的角度扭曲着连在身体上,半边身体上堆积了油画颜料似地黏连着的大片结块的血浆。
“家犬劳您照料了,陆小少爷。”
贺宵骤然反身抓住身后抵上来的枪口,连带着那只持枪的手臂重重反向一折。一截参差不齐的森白骨骼从破损的肌肉间突兀地撑出来,用枪指着他的人发出不似人声的惨烈哀鸣,下一秒他侧腰刀鞘蓦地一空,融雪般湛白的刀光在他眼前闪烁一息,裹挟杀意毫无掩饰地迎面向他脖颈劈来。
混乱中有人试图用枪口架住那柄刀柄都被捏变形了的钢刀,贺宵在暴怒中爆发出可怖的力量,刀刃劈在枪管上翻起大片浪纹似的卷刃,刹那间那人眼前一花,下一秒被贺宵重重捏住喉咙提起来挡在前面,他的眼睛向上翻,白沫混着血线沿下颌摇摇晃晃滴在巷中稍显泥泞的地面上。
站定在他不远处的青年人忍不住击起掌来,尾音里含着变了调的古怪的笑,“真是条了不得的疯狗……”
夜色中他黯淡的灰发燃烧,瞳孔间又有尚未烧尽的尘灰似零落的细火。他披一件在这样的季节里显得厚重过头的外衣,领口束得很紧,尾音有气息不继的就水磨过似的喑哑。贺宵倏地抬起眼,凌乱得一塌糊涂的额发遮掩下巩膜里灌满了血。他视线摇摇晃晃地扫向夜色中伫立的人,下一秒那柄卷刃的钢刀已经裹挟着尖锐的破风声脱手钉在青年掌心。
青年低低笑了一下,从掌心连血带肉地拔出那把钢刀。他缓缓将手从脖颈的高度垂下来,眼角好笑似地微微扬起,“……好险。”
如同与毒蛇对峙那般,贺宵定定地凝视着那对余烬般的灰瞳,数秒后随手把抓在掌心里的人往旁边一丢,再次向前一步。
继而他被陆衡轻轻牵住衣角。与此同时那灰发灰瞳的青年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淡淡道,“阿宵,到我这边来。”
贺宵仍然那样神情空白地、一言不发地弓腰立着,分明手无寸铁,却冶艳仿佛利刃淬火。他眼睛里杀意太过明显,周遭围来的人都因此如出一辙地维持着防御姿态。陆衡凝视为首的那纯灰的青年神色从容的脸,半晌缓慢地牵着贺宵衣角向后轻轻一拉。
瞬息间勃发的恶意如月夜里的黑潮沿岸线轻飘飘褪去,熟悉的温和端肃再度回到贺宵全然空白的脸上。他额发汗湿滴水,手臂肌肉间歇性地微微痉挛着,湿漉漉的瞳孔里倒灌汹涌的夜色。半晌他缓慢地向后退一步,张开手臂将陆衡护在身后。
伤口在右肩侧偏下,没有多余的躯体反应,没有击中要害,右手完全不能使用了,出血量也不太乐观……陆衡伸出手试图把贺宵拉到自己身后来,但贺宵仍然执拗地站定不动。他仿佛试图对陆衡说些什么,但嗓子哑得过头,努力了几次都只发出一些散碎的单音。
“阿宵。”青年再度开口了,仿佛注视着服从性不够高的驯养物,“怎么不听话?”
“听说你不记得以前的东西了,特地来看你。好令人伤心啊……你的态度。”他微微眯起眼睛,“我可以给你讲很多以前的事情,真的不要跟我走吗?”
贺宵凝视他蝮蛇似阴冷微光闪烁的瞳孔数秒,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趁我还在征求你的意见,快点答应我嘛,阿宵。”那青年饶有兴趣似地从头到脚审视贺宵,漫不经心地摩挲下颌,“这种情况下你护得住自己,护得住带伤的陆小少爷么?我与阿宵之间是不必说这么多的……阿宵从来不拒绝我的请求的,是吧?”
“陆小少爷也不要紧张,我只是邀请旧相识回家里坐坐,您看……?”
贺宵便回身望去,陆衡正死死抓住他的手,眸光焦点因过度失血不定地游移,腕间凸起明晰的筋脉,“我不准!”
当他被陆衡的动作从那种极度暴怒充满杀意的状态中惊醒,某种凭借本能驱使的力量便随之被收回这具无用的肉体。他仓促地用力回握陆衡的手,破损撕裂的沙哑声响从喉咙里艰涩地挤出来:“阿衡、我会……”
“我不要和您分开!”陆衡愈加发力死死扣住他的手,声音陡然拔高,贺宵几乎觉得指骨间涌起濒临折断的刺痛了,“如果没办法保护您,我干脆在这里死掉好了……我猜都猜得到您要说什么话,才不要您为了我……”
“……逃不掉了。”
他忽地抵在陆衡耳边,极清晰地一字字道。“就像那时候一样,逃不掉了。”
——那个梦。
梦中低沉阴冷的声音缓慢与现实重合,如同黑蛇悄无声息地紧缚僵冷的肉体。那个人语气漠然地发出指令,就如同定格了的今夜,他们同时开口,仿佛穿行过水波般泛着粼粼暗光的时间与空间。
“——抓住他。”
被反扣住手腕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什么反应,几乎是被连拖带扯地带到那纯灰色的青年身前。他看见陆衡因失血过度而失焦的、结霜的曜石似湿漉漉的黑眼睛,旋即视野中撞入黯淡的起星火的死烬颜色。
陆衡倚着霉斑湿透的斑驳的墙面,月光经行中天的暗光越过明晦杂糅的树影。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他。他被半凝固的猩红打湿,夜风激荡昏眩月色间隙里熟睡的尘埃,血腥气跌跌撞撞砸进稀薄黯淡的薄荷香气里。
贺宵又觉得冷了,大概是栖身于过分暖和的地方很久的缘故,这种近乎刺痒的尖锐的冷太过头,他沉默了一下,仿佛抱有某种令人发笑的期许那样开口了。
“我会跟你走的。”他垂下眼帘,枯涩破损的声线徒劳地摩擦,“既然你不杀我,我一定还有什么可以拿来用的地方。”
“所以不要让他死。”
与这个组织还有更多交集——不仅仅是梦,对方的态度也是。携带枪支,制造枪击,悄无声息轻易杀死陆衡身边训练有素的几人,却迟迟没有对他动手。
这绝无可能是上位者的怜悯,只意味着他还有其他的用途。暗中狙击也没有瞄准陆衡的要害,也有可能对方在忌惮陆衡身后的势力。但是这样拖延下去,难以确定对方有没有确实地动杀意——只要有一分一毫的不确定就不能赌。
只要跟对方走。
从这样的包围中逃出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即便没有击中要害,但特殊枪械弹药造成的大量出血不是能轻易止住的,陆衡的伤势确实不能再拖了。
……况且毕竟自己是这样软弱的、擅长妥协的人。
“先生……”
他听见陆衡压抑得过分的沙哑的声音。仿佛浸了海腥气的黯淡尾音,泡影般缓缓散尽入夜风中去了。
他停顿了一下。
“……您要去哪里、……”
贺宵便这样深深地、深深地凝视他,褪尽了的黄昏熔成残余的月晕。
“不会再用吻来终止话题了。”他轻轻地说。
“要期待和我再次相见。”
……
于是事情就是这样了。
青年递给他浸满乙醚的纱布之前,如同蝮蛇缠紧猎物那样餍足地微笑了。他微微歪着头瞧着贺宵,夜色湿透他镀了流银似的灰发,一对无机质似落雪的荒原般的灰眼睛。
“我的名字是霍迟遇……阿宵大概已经完全把我忘掉了吧?”
贺宵无动于衷,只沉默地,毫不犹豫地用纱布贴近鼻端。
“很乖嘛。”他扳过贺宵神色端肃的脸,炽烫的呼吸如同掌掴那样响亮地抽在面颊上。“……看来重新驯化也不是不可以。”
铺天盖地颠倒的眩晕知觉中,贺宵面无表情地用力吸了血迹,一只照得周遭如同白昼一般明晃晃的白炽灯。
室内已经立了几人,正中跪着一个铁链粗绳并用缚着的男人。他遍体鳞伤歪歪斜斜地跪在墙边,散碎的衣襟上溅满了血和从地上滚起来的尘灰和生霉的泥垢。穿迷彩服的青年扳着他的下颌往他口腔里横塞了一根棒球棍,他竭力挣扎,涕泗横流地呜呜哀求。
贺宵还没来得及出声,穿迷彩服的青年便扳住那人后脑,逆势向上抬膝重重砸在他下颌上——刹那间白森森碎裂的牙齿合着被浸成粉红色的废水似的津液喷得到处都是,那人先是被剧痛激得大脑空白地原地僵住,几秒之后才蓦地惨烈地哀嚎起来。
那声音太过尖锐凄惨,贺宵蓦地退一步,手指下意识摸到身侧。那里曾经系一处搭扣,里面是一柄跟随他久经百战无物不克的军刀。那身着迷彩的青年无言地回过头来,扎手的寸头在白晃晃冰雪般的灯光浸透下湿漉漉的黑,一对头狼一样凛冽森然寒光慑人的眼睛。
霍迟遇微微侧目,视线落到贺宵因紧张而绷紧的微微起伏的手臂线条,缓缓滑入他束得极紧延伸向臀侧的腰线里。
“少当家。”
霍迟遇向他点了头,眸光向身侧微微一转,他便悄无声息地向那边退去。地上跪着的男子仍止不住断断续续地哀号,嗓音撕裂出模糊不清的残破音调,血沫像洗过褪色旧衣的泡沫一样呛得到处都是。霍迟遇微微眯起眼,灰沉沉的眼睛里落雪的荒原般缄默的空白。
“骨头很硬嘛。”他笑了一声,饶有兴趣地弯下身与地上的男人对视。那人战战兢兢地向后一缩,声音里夹杂着破损的呻吟:“我、……我知道的东西、对他们有用……”
“真的不和我聊聊主家的事情吗?”霍迟遇拍了拍他痉挛的脸颊,言语轻飘飘坠地,“坏消息,你知道的都是我们放给你的,所以对主家说谎会是什么后果呢?”
男人蓦地瘫软在地,烂茅草似的脂肪与肉块堆积成可笑的姿势。霍迟遇脚尖摩挲着他剥离了指甲的创面边缘,看着他冷汗沿额角往下滴,“好消息——新的东西已经出来了。”
“你们不能……不能这样……”
霍迟遇好笑似地望着他,尾音有颇明显的愉悦的上扬。
“——给你打一针的话,之后会做条乖狗狗吧。”
他蓦地一脚踩下去。
室内有短暂的静寂,继而惨烈的哀号声在尘埃与血污泥泞的室内烟火般炸开。霍迟遇被震得蹙了蹙眉,这才吃了一惊似地转过头来,颇认真地凝视贺宵战栗的瞳孔,声音很轻很轻地安抚道:“啊,吓到阿宵了吗?”
贺宵便这样凝视他的眼睛,如同凝视紧盯猎物的蝮蛇。他深深吸气,大概是在竭力平息尾音的颤抖,“你想问我些什么?”
“怎么会?”霍迟遇视线扫过他发抖的指尖,不动声色道,“……我和阿宵之间,一直都是没有秘密的。”
晕眩感。如同飘在云端的,倒错的知觉与填满耳膜的雨声。热,触觉,汗,风,枪声与嗡鸣声,倒带似雪花似干涩的摩擦,暴雨,月亮。
秘密。
什么秘密?
蝉噪。
好像是盛夏,他穿黑衣,天气很热,皮肤里蒸出烟气与酒精气味。有人靠过来,他在擦枪,残余的硝烟气很重,罂粟香气烧得他眼睑发涩。是一个午后,关于他的,那个人的,一些定格褪色的片段,一些蜃气似的前事。
“我与阿宵之间,一直都是没有秘密的。”
他清晰地听见那时的自己冷笑了一声。
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厌憎与汹涌的作呕感中。
地上跪着的残破的人形颤颤巍巍地转过脸注视他,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尖叫。他脚筋挑断了截掉一块,身下失禁的秽物混着血泥和颇明显的罂粟香气淹没嗅觉。他颤抖地竭力想爬起来,声音撕裂得有明显的走音:“你是……!我认得你!!你是——!!”
贺宵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下,有短暂的意识空白。那男人似乎试图向他爬过来,尖锐破音的音节涌出残破的喉咙:“你是霍家的那条家犬!你竟然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你们之间没有秘密?哈!你是被他用链子锁着的一条狗,他没有你之前这双腿都没法走路……这药当年你也用过!爽吗?是不是很爽?继续给他当狗的话就能拿到药……”
周围的人似乎被震了一下,回过神来想捂住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霍迟遇冷笑着踏前一步,手指扣着他脖颈提起来向地上重重一摔,蒙尘似阴翳的瞳孔里溢出一点微不可察的遗憾意味,“啊啊,说太多话了。本来还以为可以告诉阿宵我们之间是恋人关系……”
于是身后便有人进来,提了一只刻九足八目蜘蛛的木箱。他们从木箱里取出盛满蔷薇似粉红色药水的针剂,轻而易举地注射到对方被固定住的伤痕累累的手臂里。对方一直发疯一样挣扎,被卸掉下颌却仍止不住发出含混惨烈的嘶叫,手足都抽搐着蜷成扭曲的怪异模样。继而连同穿迷彩的那个人都迅速地退出这间内室,周遭短暂地静寂下来,只剩下那堆打过药剂的烂肉还在吃力地呼吸。
霍迟遇漫不经心地瞥一眼,手指轻轻抚向贺宵冷汗淋漓的掌心。
这时候贺宵已经抖得很厉害了,被霍迟遇稍微一抚便惊弓之鸟似弹起来。他腰身弓出一道拉满了似的柔韧弧度,只是瞧着就叫人忍不住想将手指从绷紧的蝴蝶骨滑下去,沿脊骨一路摸向隆起的臀下那处诱人深陷的凹处。霍迟遇视线已经直白到令他毛骨悚然了,他猝然抽回手,胡乱向后退了一步,却被再次轻而易举地抓住手腕拖回来。
“阿宵在害怕什么?怕我给你用这个药,还是怕我真的把你按在这里操?”
言语间饱含的欲望已经不能更露骨了。
贺宵脑海里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地挣扎着扬起手,霍迟遇被这猝不及防的一耳光打得偏过脸去,面颊留下两道细微的刮破的红痕。半晌他舔了舔生出咸涩甜味的唇角,微微眯起眼,无声地抬头瞥向贺宵。
“……滚开!”嗓音很轻易就染上哭腔了——现在的阿宵比起之前实在是柔软得不像话,情绪激烈一点都一副难以承受的样子,简直像个可以随意困在掌心里揉搓把玩的物件。
霍迟遇凝视他波光粼粼的眼睛,半晌忽地冷笑出声:“阿宵是真的戒掉了吧?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再来一次的话真的受得了吗?新的药给你喂进去,打上几针催化剂……不、不用催化剂就够你哭出来了吧?”他视线直白地扫过贺宵衣领里裸露出的半截锁骨,“从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啊阿宵,哪里像现在痛一点也要哭爽一点也要哭,阿宵是水做的吗?稍微操一操也会出水吧?和陆衡做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可以做得比他还……”
“够了……!够了!……”
“想不到被陆家人捷足先登了——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在我找你的日子里就随便交给别人了吗?在他床上也这么会流水吗?从前稍微受点伤就这副可怜样,又不肯喊痛不肯出声,好像你什么都不承认就什么都不存在一样……”
“霍迟遇!……”
贺宵几乎听见自己理智崩断的声响。霍迟遇怔了一下,仿佛从无法克制的吞没理智的妒火中略微回过神来。贺宵弓着腰背勉强立在那里发抖,一对湿漉漉的曜石似的眼睛春水洗过似的。
他忽然微微笑起来,灰沉沉的瞳孔里仿佛有烧融了的铜片倒映的野火。
“阿宵,我们来试试吧?”
那被胡乱丢在一边的男人被注射过催化剂,已经开始不停抽搐翻滚。他不停地打着呵欠,周身淌着沥青般黏腻的甜香。从手指到脚踝整个都在不停筛糠似发颤,手臂胡乱挥舞,大腿也不受控制地贴着地面痉挛。贺宵看得毛骨悚然,最初的那点勇气终于崩塌殆尽:“不……”
“不什么?”霍迟遇仍维持那个蜡偶似浮于表面的笑,唇角的弧度没有任何变化,“阿宵和陆衡不是也随便做了吗?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连碰一碰都不肯了?”
贺宵难以克制地失声道:“……不!”
“我喜欢阿衡,我们是恋人……!够了吧霍迟遇……”他语无伦次,仿佛又想起了些什么,耳尖微微泛红了起来,“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我不会再做你的……你的家犬,我绝不会再回到你那边去……”
“喜欢。……哈,没关系。阿宵不点头也没关系。”霍迟遇低低冷笑了一声,眉眼间浮起铅云般沉重的阴翳,“从那时起我就知道阿宵是个天真的好孩子。那个人说得没错,那时候给你用了很多药,你除了沉默什么都没留给我。”
“我对你的心意,你早就清楚的。可是你什么都不肯留给我,从那时起就不再看我一眼了。最初从老鼠洞捡到你的时候,我就一直竭力忍耐,等待着你对我的感情作出回应——到了最后的最后,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就像无数次我问你有什么样的感觉,对世界的,对我的,甚至对那些药的……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他视线扫过地上那只刻着九足八目蜘蛛的木箱,目光蛇腹或蛞蝓般黏腻地滑过那只精巧的印记。他的表情有刹那的扭曲,继而又无声无息恢复如常。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这种话,确实是我一厢情愿的。”
“以后不会再给你喜欢其他人的机会了。”
贺宵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内室的。
霍迟遇整理了自己失控的表情,出去时又是衣冠楚楚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牵着贺宵的手,几次试图十指交扣,但贺宵手指僵硬得完全打不开,只那么颤颤巍巍地任凭他牵着沿棋盘似四合天地的黑白格子长廊走到尽头。
轻微的酒劲漫上来,贺宵后知后觉地感到晕眩。不重,但视野受创似微微摇晃。暖意从四肢百骸里漫到脑海,恐惧仿佛褪去一点,继而霍迟遇倾身过来,贴着他耳尖缓慢地低声问他,“怎么酒量还这么差,阿宵房间里不是放很多啤酒吗?”
贺宵无声地抬眼瞥了他一下。酒意醺透中瞳孔里盈满淋漓的水光,眼尾染了极薄的红晕,像一匙烧过了头的枫糖。刹那间霍迟遇屏住呼吸,觉得自己不合时宜地微微勃起了。他展开贺宵汗湿的掌心轻轻摩挲,贺宵神情迟滞地怔了几秒,继而动作激烈地抽回手。
他厌倦似地垂下眼,好像为自己的失态有轻微的恼怒。继而他用力摇了摇头,大概是从上涌的酒意中清醒过来,嫌恶地向后退一步。
“阿宵。”霍迟遇定定地望着他,视线黏腻地舔舐过他湿红的眼尾,“我带你去看些东西吧。”
贺宵视线再度扫向他,又露出那种隐忍的神情。无论是隐忍厌恶、恐惧还是那种仿佛试图遮掩茫然的、失焦的泪眼的样子,都与过去的那身影别无二致的刚硬坚忍,不可摧折。
一截捣烂了的竹骨,或一轮落水般崩溅满地的生雾的月亮。
会恢复记忆吗?现在的阿宵瞧上去软弱温柔小心翼翼得令人想亲手折断,如果这种时候把过去的那个他带回自己身边呢?哪怕什么都记不起来,看见那种场景的阿宵表情也会很有味道吧?怒火与恐惧哪一个足够占据上风?
他觉得自己大概勃起得更厉害了,不由微微闭了闭眼。这样子可能难看得过头,贺宵凛冽的眸光骤然扫向他,似乎茫然地迟滞了两秒。
接下来他们走了颇漫长的一段路。漫山遍野的罂粟香气烧得视野水波纹似激荡起支离的涟漪,枯瘦黢黑的人形咬着燃烧的烟卷穿行,像雨夜里瘦削麻木的徘徊着的鬼影。贺宵惊异与黑三角区竟可以容纳如此广袤的罂粟田,那些扭曲幻惑的颜色如同在洇透大片蓝色的调色盘上铺开,斑驳秽杂地就着松节油揉成一团。蛇信般冰冷黏腻的知觉沿后脊攀入骨髓,他意识到这对于自己来说是极其熟知的景色。
他摘下一朵罂粟放在鼻端,警惕地暗中打量周遭。持枪的迷彩装的人悄无声息地徘徊,如同挂着面具那样端着如常的笑,视线偶尔晃过来。阴鸷如隼的。
他感到心惊肉跳。蚀骨的恐惧侵损肉体,破破烂烂的体腔里仿佛含着一枚子弹。硝烟气挣扎着刺穿创口,发梢里黏腻地饱涨着汗浆。霍迟遇推开那道门,扑面而来的是甜腻呛口的水果香气,隐约的辛辣气味刺得人眼睫潮湿。里面全是人,扭曲的,一池烂泥似四分五裂瘫倒原地的不成人形的人。旅行的沼泽在此地,酸腐的汗臭糅着滚烫的烟气酒气,一些呻吟和意识不清的含混的笑,一些枯萎的、脱了力的,剥去壳的死掉的泥黑色麦粒一样的气音。
有的人大概尚残存几分清醒,又一副肢体不受控的样子向这边爬。筋脉凸起的手臂上大片大片青紫的瘢痕,针孔蜂巢般密密麻麻地蛰在皮肉里。大概是吸得爽过头了,有人轻飘飘地调笑起来,其中竟然也有人认得出贺宵的脸,胡言乱语些过去与贺宵的一面之缘。白烟如同被瓦斯灯烤干了一样涸在泥泞的氛围里,贺宵僵在原地,有几秒钟一动都不能动,冷汗涨潮似地往外溢,眼尾都湿得一塌糊涂。霍迟遇似乎有些好笑地瞧着他,呼吸间肌肉线条微微绷紧了。
继而下一秒贺宵忽然暴起,仿佛某种残存的本能再度回到这具伤痕累累的肉体。他下手狠厉得惊人,目标完全是要硬生生拧断霍迟遇的喉咙,霍迟遇扣着他的手腕重重一拧,耳端几乎能听见清晰的脱臼声。贺宵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腿部裹挟着厉风荡向对方下盘,下一秒大腿被硬生生缠住了,内侧贴到滚烫的肉块,他愣了两秒,随即惊惧得突地一抖,含混地呻吟着要推开霍迟遇,这才露出几分被揭开创口一样的可怜表情,战栗着下意识向后缩去。霍迟遇正欲上前,贺宵还能动用的手肘却蓦地直直撞向肋下柔软的皮肉,他冷笑一声,视线再度扫过那张不再维持可怜相的脸,恍惚间觉得自己又见到曾经的那条雨夜中孑立的野犬了。
继而那张脸以惊人的速度褪去血色,烧融了的蜜糖色水洗般轻易褪去,他看见贺宵身后溅出血斑,被肌肉撑得弧度微微隆起的衬衫瞬间浸没在大块猩红黏腻的血迹里——有个吸得神志不清的人持刀重重捅在贺宵后腰,正胡言乱语一些羞辱人的荤话要再扎下来第二刀。
刹那间贺宵甚至来不及捂住伤口,残存的酒意里他感觉不到多么可怖的痛楚,只是觉得伤口有冰冷的东西捅进来,继而火烧般地一烫,剧痛霎时间被火烫的错觉焚烧殆尽,几秒钟内他甚至丧失了知觉,继而霍迟遇轻柔地把他接在怀里,阴翳铅云般浮上本就不甚生动的眉眼,他眼前一花,血光溅满整个视野,连带着嗅觉一并归于泥沼般的猩红。
霍迟遇慢慢放下刀,挂着血浆的面孔浮着令人心惊肉跳的麻木笑意。他轻柔地碰了碰贺宵苍白如纸的面颊,如同触碰残余体温的草偶,“阿宵?……痛不痛?”
贺宵茫然地僵直了半晌,忽地剧烈地一抖,下意识要用尚未脱臼的那只手去捂伤口。刹那间霍迟遇一言不发地扣住他手肘反向一拧,贺宵连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就无声地闭过气去,脱力般地倾过脸向外滑落,冷汗刹那间涨雾般撕开对方血迹濡湿的衬衫领口。霍迟遇扣着他的腰轻柔地把他揽在怀里,手指摩挲过衣领末端那片黏腻咸涩得过分的水迹,半晌轻佻地拍了拍他湿透的面颊。
“………哈……”
他发出一声绵长而战栗的呼气,有足足半分钟完完全全静止的沉默,继而忽然被过量的恐惧与尖锐剧痛攫住似,甚至有些神经质地弓着腰拼命向后躲。他大概是痛极了又怕极了,一面抑制不住地发着抖,一面试图用扭曲地垂着的小臂遮住那张表情失控的脸。又来了,稍微被霍迟遇不留余地地锢在臂弯里一下,就露出那种惶惑的、无处可逃似的疲惫神情来。他从前也总是在避开他人的时候露出这种神色——精疲力竭任人摧折的,甚至称得上软弱可怜的——能令人轻易放下防备的漂亮又易碎的表情。
——骗子。
昏暗得一塌糊涂的内室里,意识到有人死去的惊惧的惨叫与仍旧沉溺的神志不清的笑声杂糅作泥泞的一团。
贺宵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零零散散的留白的片段沾血的玻璃碎片似尖锐地扎进脑海,劈开理智的剧痛从腰后发疯一样冲上脑髓。他艰难地深深吸气,想,我大概就走到这里了,或许和阿衡之间的约定也是我们年轻的错……是。他还小,很快就会被弃之脑后的——很容易地忘掉了的话,就不会像我一样,这么令人发笑的,留恋的丑态。
自己确实不再年轻了。他想。
薄荷香气……
“薄荷香气……”他低声喃喃,“……”
像之前那样,唱歌给我听吧。
————
天空的鸟从一枚樱桃树下缀去。接近深秋的日光,斑驳在藤木的红砖墙与秋意渍深了的叶子,窗前漏出稀薄的松叶气味。
陆衡立在红松木案前,微微低着头,衣领外一截裹着绷带弧度刚硬的后颈。稍微上点年纪的男人端坐桌后,背后罗汉松苍翠冷峻,悬着的字幅如走龙蛇。他鬓边稍见白发,苍山停雪似的;西装外套里一枚内敛的曜石带夹,烟缸间一只徐徐渗着烟气的平价香烟。
“我知道你做的那些。”他漫不经心地开口,“但是你年轻,正是风流的好时候,所以不怪你。”
陆衡再次微微低了低头。
“凭你的人,当然查不到他的身份。”男人指尖离开桌上温热的酒盏。他有轻微酒瘾,眼底却不带半点醉意,“我之前不管你,现在既然连照片都递到我眼前了,也不得不说几句。小衡,你弄丢的那位小先生,确实是军方的人。”
“——是我很多年前埋在黑三角区的暗线,约半年前暴露于三七九行动中。”
陆衡瞳孔微微一缩。
陆时风便抬眼向他,眼角有隐约的纹路:“他在黑三角区的人手里,现在动手可算不得什么好时机。黑白世界之间正维持着短暂的平衡,这确实也是掌权方花了大心思的成果。”
打破了平衡会影响多少人的利益,就会有多少人头破血流也要向他举起刀兵。
“父亲,我是认真的。”
陆时风蹙了蹙眉,神色微微有些冷。他指尖捻着逐渐褪去温度的杯壁,缓缓道,“你还年轻,不到认真的时候。气盛是好,代价太大未免得不偿失。父亲终究会替你安排好人家的女孩子,……”
“……我是认真的!”他声音禁不住微微扬起来,“我与先生之间是认真的,我非他不可……”
“小衡,你该清楚为什么父亲这样说。他是半年前暴露的黑三角区的暗线,回到黑三角区有死无生,就算你真的救回来,大概也是废人一个,你花这么多心思是不值得的。况且……”他露出一个因为长久面无表情而带点扭曲的僵硬的笑容来,于是空气中稀薄的血气更重,“这就是你无心权力的后果,记住教训了么?”
“父亲教导得是。”
他缓缓垂下眼。
——即便是现在,手中一无所有地与您谈判也绝对是毫无意义的。
“但是,”他轻声说,“我终归也是陆家的孩子。”
陆时风神色微微一动,似乎为他的不动声色感到些许诧异。
“——所以,我们还是谈谈吧,父亲。”
————
陆衡放下酒杯。
桌上零零散散的透明酒瓶,镇痛药,染血的绷带,破破烂烂的档案袋。空气中是稀薄的血气,秋意酿过头的陈酒似起气泡的黏稠昏黄。
下属的人举文件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几乎能嗅到近在咫尺的汗水气息。他视线扫过文件封面汗迹构成的指印,神色忽然便有些冷。
他缓缓接了过去。
“倒是为我安排好了。”他轻声道,“我似乎没有说过你们可以替我整理外来的消息。”
下属下颌的汗水滴到衣襟,湿漉漉无声的圆。
“洗牌之后,杜家想要多少份额?”他嗤笑一声,视线越过下属脚下湿成一片的地面,“也对,你大概是拿不到多少消息的。我会去拜访杜家,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或许更有益——”
门外有几个身着黑衣的人无声鱼贯而入,前前后后悄无声息地挡住了他所有逃离此地的路线。下属立即筛糠般地抖起来了,油光满面的脸上纸色一样的惨白:“陆小少爷既然知道我是杜家的人……”
“所以……?”
陆衡转过脸,阴郁得如同铅云翳影的眉眼间有森然的笑意浮于表面。
“……是时候该见一见哥哥了。”他视线漫不经心地越过地面那滩黏腻得沥青似的汗水,“剩下的还有多少,你会告诉我的,对吧?”
————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视线里空间扭曲成血腥气杂糅异常听觉的幻色。他感到潮水般汹涌而至的剧痛,半晌他深深吸气,视线染上冬日野原般荒芜的灰。
阿衡……
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对方似乎露出一个扭曲的冷笑,转瞬消散于蜃气似的泡影罅隙中去。
“啊,醒了。”他正倚在床边托腮凝视着他,神色里似乎带点委屈的意味。
贺宵沉默地凝视他,眸光是早春里融冰的涓流。他似乎很知道自己怎样做能勾起人的欲火,只消眸光流转,不必笑,那样瞧着你,你便无声无息坠入他的猎网中去。
——他之前也这样不动声色地引诱过陆衡吗?
“……少当家。”
他漫不经心地瞥向霍迟遇指间的戒指,死烬似沉默的微微浸水的发梢,视线流水似滑向对方黯淡的、清水与雷光构成的一对荒原一色的眼睛。窗外有不作声的雨,鸟雀遗落在水洗的微光氤氲的窗前一簇灰眼睛似的尾羽。
“阿宵?……”
“——嗯。”
这样的一句后。
他于是又沉默起来,雨的冷光稀释他泼墨似的发尾,隐约雷鸣中是愈发凛冽的罂粟香气了。霍迟遇凝视他,感到无端惊心动魄。他看见他蜜糖颜色的肌肉线条逶迤延入灰沉沉的棉质布料中,那么柔软的、像是整个人都被病气雨气浇透了似的,脖颈水脉似的筋束没有绷出笔直的线来,就那么轻飘飘地倚在那里,就那么静默着,静默着望向他。
他感到心口悸动。
“阿宵……”
同时,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谁的眼神。属于怎样一个人,一条野犬的,几乎能将人理智燃烧殆尽的极尽冷寂的目光。
贺宵不再看他。
他于是有些微的手足无措,像是少年时初遇。他想伸出手去摸贺宵的鬓发,雷鸣与扑面而来酒气似粘腻滚烫的雨气中,贺宵微微偏过头去,重复道,“少当家。”
霍迟遇便止住动作。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为贺宵掖好被角,开口还是几乎咬上舌尖:“阿宵现在大概想起来多少东西?”
贺宵沉默着。吊瓶里的盐水一滴滴坠下来,窗外雨声洗去喧杂的滴落声响。他额发有点长了,不动声色地遮住冷峻的眉眼,眼睫鸦羽似地垂下来,里面是初睡醒的一重薄薄的水。
于是霍迟遇在此后的数天里也没有再问出什么。因为贺宵一直维持这样的沉默,雷雨也维持了几天,窗外的叶子眼见的枯黄了坠下来,雾霭沉沉的天空像是被雨声缝合。有天他推开门,看见贺宵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绳结将自己束在床头,才意识到粉红女郎的心瘾他果然还是没有完全戒去。
贺宵看见他,下意识地用被子掩了一下磨损过的手腕。霍迟遇隐约觉得高兴,觉得他是在自己面前想要表露出最好的样子;又无端生出些疏离感来,大概缘由是他的眼神。
“阿宵想要药吗?”
霍迟遇坐在他床头,百无聊赖的刻意悬空双足。贺宵被他晃得有些蹙眉,但他是沉默惯了的人,倒也不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又垂下眼帘,轻声问,“为什么不杀了我?”
“阿宵对我的心意应该再清楚不过。”
贺宵顿了顿,半晌轻声说,“为什么又要找我回来?”
霍迟遇眉眼间便激出一抹凛冽的戾气来,他鼻腔里哼出一声笑,“那些擅自丢下阿宵逃命的废物,已经全部都去死了——我可是找了阿宵好久,阿宵怎么一点也不想我?”
于是贺宵回避了他那些情真意切的玩笑,只是神色倦怠地向内倚了一下,额发垂下来,清水一样的眸光便默默掩去了:“您说笑了。”
霍迟遇手指绕着他发尾,近在咫尺的一对阴雨天气似雾沉沉的灰眼睛。贺宵刚恢复了不久前的记忆片段,前事如同昨日一般,半晌大概是嗅着他身上的罂粟香气心瘾又上来,疲惫不堪地阖上眼。
他手指都在抽搐,僵硬地直在那里无法回弯,汗水浸出一重又一重,身下的床单很快便湿了很明晰的一团雾迹。霍迟遇扳着他僵硬的指节揉搓,他饱浸冷汗的指节冰冷得近乎死去,强烈的渴求从心口升起。并没有最初戒除毒瘾时那样难以忍耐的躯体上的痛苦,但那种可怖的渴求感几乎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他听见自己崩溃的竭力喘息,喃喃念着的许多他自己也听不清的什么,他十指稍微被揉搓开一点便痉挛地抓住心口的衣襟,呜咽般地吐出一句。
“……衡……、……”
继而他蓦地恢复了清醒。在清醒的极痛中一度无法呼吸。来自过去的某种冰冷的知觉占据了躯壳,他在剧痛中麻木地想,自己大概也没有很期待阿衡来到这里带他走。但随后而来的思念过于强烈,强烈到胜过心瘾,他手背衣襟上大滴大滴的生理性泪水,浑身上下一片狼藉。继而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在哭,他颤抖地咬紧手腕,发出一声极尽软弱的,不成调的呜咽。
与此同时,他感到霍迟遇审视的视线如同钝刀剜进血肉,将他内里的腑脏绞得破破烂烂的裂痛。他深深吸气,感觉不到胸腔的任何起伏,继而霍迟遇仓促地弯下腰去找氧气插头,他有近十秒的呼吸停止,视线一动不动地停在空白的天花板上,窗外雨声轻飘飘来了,由远及近。
不能。
事到如今,不能成为自己所期待的那样软弱的人。
这种恍如隔世的游戏,确实该到此为止。
他避开霍迟遇仓促递上来的氧气管,以极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少当家,够了。到此为止。”他尾音战栗得不成样子,津液溢出唇角,神态便多出一分仿佛被人肆意践踏过的淫靡,“这不是饲养野狗的游戏,我已经不是您的家犬了。”
霍迟遇神色晦暗,雾气蒸腾的灰眼睛里一线残存的暗光。他手指温柔地理去贺宵额角凌乱的发丝,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柔软笑意:“再一次做我的家犬,我什么都给你,阿宵。”
贺宵怔忡片刻,忽然竭力挣扎着想要起身,霍迟遇死死按住他肩膀锢在原地,氧气管轻而易举地插入他干涩的鼻腔。贺宵痛得视野都模糊不清,他不管不顾,挣扎到伤口沿着缝线开裂得一塌糊涂,血肉泥泞地在纱布床单上涂开湿淋淋的纹路。继而霍迟遇指尖抵着他濡湿的嘴唇,轻飘飘地道:“阿宵再拒绝,刚才所有收罂粟的民工都会死。”
贺宵便这么以几乎要将他整个躯壳撕开的目光锁着他,良久,良久。他忽然低下头去,鼻腔里呛出散碎的血斑。
————
于是事情就是这样了。
大概是因为无意疗愈,贺宵腰后的伤长达一个月后才开始渐渐愈合。于是他常常那样披着衬衣,腰上密密层层裹着绷带侧蜷身体睡着。他精神其实不大好,更何况他始终一言不发,精神好的时候也不过疲倦不堪地倚窗立着。粉红女郎的心瘾迟迟无法戒断,便那么终日用枕巾或绳结把自己束在床头。
直到有一日,霍迟遇递给贺宵一把军刀。
一把重铸过的短刃军刀,三道很深的血槽,倾斜过去时有融雪般化开的凛冽刀光。贺宵凝视那道如同照火的刀刃,眼底是不自知弥散的烟霭。他捧着那把刀,指尖颤抖地静坐了半晌,忽然又将军刀抛回霍迟遇怀中去。
他凝视他的时候,目光仿佛冻土于春生的撼动中一寸寸松动开来。霍迟遇心口猛地一跳,有片刻的不能呼吸。再望向他的时候,又是一成不变的,沉默又疲惫的枯木似的侧影。他像是深秋里沥干了的白霜,或者坠地的枯叶,就那么静默地坐在那里,没有再看霍迟遇一眼。
再之后亦是。贺宵始终一言不发,但在第十日里拿起那把刀。后来他渐渐好起来,又清减了些下去,锁骨深陷下去蜜糖色的弧度,盛着汗浆时像盈着烧化了的枫糖的容器。于是黑三角区重新流传起他的传言,叛逃的狗又重新回到主人身边,一言不发地将手指垂在军刀的刀鞘边。沉默的,穿黑衣的狗使一批人打消了暗杀的念头,霍迟遇说起这些时眼睛里有促狭的笑意,贺宵无动于衷,只沉默地,毫无表情地避开视线。
这期间霍迟遇试验“蜘蛛”的那批人死了百分之二十,是无法克制对药物的渴求过量致死。褚仲带着报告来见霍迟遇的时候在院子里遇见贺宵,他看起来清减得很厉害,视线触及他,没有露出那种可笑的恐惧或徒劳的警惕,只是凝视,视线坦白,眸光沉静如生霜的深潭。
“阿宵。”他念了一声他的名字。贺宵的视线如同刀子一样刮过来,沿他散开的迷彩衣领到溅满泥水的仿军用靴。片刻后他收回目光,手指从军刀边不着痕迹地移开,那点令人心悸的沉静的寒光便那样不动声色地无声敛回。
他的沉默更甚于往日,褚仲目光忍不住再度扫过去。但贺宵并没有再望向他,只默默向后退了一步,姿态近乎某种充满厌倦意味的防守。褚仲意识到他的沉默异乎寻常,便无声跨过门廊与他擦肩而过。
继而他意识到有数道视线毫无掩饰地再度从他背脊扫过,他回过头,看见贺宵无声地向门正中移动了身形,那些交杂的视线被他的身影硬生生截断,随视线焦点的消失而渐渐归于平息。
他微微垂下眼,似乎在某一令人无法抓取的刹那想到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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