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厅外,蒋蓉已经在堂前的太师椅上端正坐着了,双手交迭,不怒自威。
柳嬷嬷站在门口候着,见两人来了,先是注意到了牵在一起的手,默默一笑,随后上前行礼,将两人迎进去,“少爷,少奶奶。”
“柳嬷嬷。”严佑点头回礼,姜落跟着行礼问好。
地上放了两个跪垫,堂上坐着蒋蓉一人,柳嬷嬷站到了蒋蓉身边。
姜落与蒋蓉的交流只有她拜访沉府那次,隔着屏风对过话,光从她说话的语气和用词就能模糊地感受到礼教森严的家庭氛围,不容冒犯。
姜落晓得,严家原先当家的是严佑的父亲严允章,不过十一年前就已过世,听沉妙瑜说,他死得倒霉,摔倒的时候刚巧撞到石头上,人就没了,只不过死在蒋蓉的房门前,事后的闲话猜忌也不少。
且在那之前,严继山还和她吵了一架,而后离家出走,弑夫夺位这个版本,是大多数人认同的。
只不过蒋蓉当家后,将严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苛待他人,凡有人问起,皆为称赞,这才使得闲言碎语少了许多。
堂上坐着的确实只有蒋蓉一人,但在另一侧还站了个小孩,打扮得干净得体,只在一旁乖乖站着,低头不语。
姜落看到他的第一眼,脑中就自动浮现了他的名字。
严安鹤。
他光是往那一站,整个气氛就变得尴尬。
严佑自然也瞧见了,严安鹤的出现在他的意料之外。按规矩,他确实该来给姜落敬茶,只不过以保蒋蓉眼不见心不烦,严佑并没有安排他在这时候来。
他现在无法多说什么,只要一提,皆是难堪。
姜落明显地感到严佑在看到严安鹤后短暂一滞,才继续往前走去。走到红色的跪垫前,自然而然地分开。
“少奶奶请。”
姜落跪对着蒋蓉,接过了一旁柳嬷嬷准备好的茶,上半身呈鞠躬姿势,双手持杯奉上。
“母亲,请喝茶。”
蒋蓉没有立马接过,出现了停顿。倒不是说她要刻意为难,只是姜落的动作没有很自然,但也不生分,不像是从小养成,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而是属于提前练习过的那种,琢磨起来,竟有点像——
以前的自己。
这样的停顿很短促,蒋蓉很快回神,接过了那碗七分满的普洱茶。茶味醇香厚道,入口微苦,后有回甘,她却觉着今日这茶没有以往那般好喝,实则是心里揪着那份苦涩,有了抵触。
蒋蓉喝了一口,将茶递回给一旁的柳嬷嬷。她的嘴边挂了一抹很浅的微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严家的儿媳了。”
她随后取下手上的翡翠玉镯,亲手给姜落戴上。这只玉镯颜色浓郁漂亮,纹理和光泽都无可挑剔,实乃上品。
蒋蓉抓着姜落的手细细摩挲,来回翻看,确认这只手没有茧子死皮,足够白净细腻,是一位千金小姐的手。
郁色消减,她心里明朗了些,继续道,“小瑜呐,这玉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今天送给你,希望你日后平安喜乐。”她接着又拉过严佑的手,将其放在姜落的手上,“这孩子心里有你,也绝非那朝三暮四之徒,你们二人长长久久的,我便知足了。”
这是个其乐融融的场面——如果没有严安鹤在旁。
严佑如芒在背,只祈祷蒋蓉不要提什么早生贵子。
“好了,你们还要赶着回门,路途遥远,我就不多留了。再多的话便留到你们回来时慢慢说。”
蒋蓉不留话隙给任何人,眼神示意他们退下。严佑心里明白,她没有当场让人把严安鹤带出去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不该再惹她不快。
“多谢母亲。”两人一同行了拜礼,退了下去。
整个过程,严安鹤就如同一个僵硬的摆设,无人问津。
蒋蓉看着姜落离去的背影,仔细打量着,那步伐姿态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模仿的,但愿是她自己想多了吧。
待到两人走远,柳嬷嬷才开口,“夫人,小少爷他——”
“注意你的称呼。”蒋蓉的脸迅速冷了下来,刚刚还称得上和蔼的人仿佛不是她,“人不是我带来的,与我也并无干系。”
蒋蓉说完就走,样子不留情面。柳嬷嬷趁此路过严安鹤,拉住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赶紧跟了上去。
严安鹤知道,柳嬷嬷的意思是让他在这里等她回来。
蒋蓉的步子越走越快,忽的停下,柳嬷嬷在后面亦步亦趋,差点撞上去。
“嬷嬷,咱们严府什么时候连饭也吃不上了?”
“夫人,这是不会……”
蒋蓉厉声打断道,“不会什么?不会发生?你没看他快瘦成一根竹竿儿了?叫外人看了去,岂不是笑话我们严家。”
柳嬷嬷脸色一缓,“夫人说的是,我会让后厨多准备些吃食给小少爷送去,平时也会多留意……”
“我什么时候说是他了。”蒋蓉冷哼一声,“我说的明明是小瑜。”
“好好好——夫人说的是少奶奶。”柳嬷嬷无奈笑了笑。
“你若再敢僭越,休怪我不顾及情面。行了,忙去吧。”柳嬷嬷接下来要找谁做什么她心知肚明,这样的暗示已经代表她松口了,柳嬷嬷不会不晓得。
“是,夫人。”
柳嬷嬷行礼退下,立刻回到正厅找严安鹤,果然还在,让他在那里等着,便不会乱跑,人还是刚刚离开时候的站姿,也没想找个位置坐下。
她一把将严安鹤抱起,放在旁边的圈椅上坐着,蹲下身轻轻安抚他,“对不起啊小鹤,嬷嬷不是故意的。下个月小鹤就是六岁生日了,奶奶近日还问起你喜欢什么,要不要上学堂,嬷嬷就想借这个机会,让奶奶……是嬷嬷不好,办错了事,委屈了你。”
严安鹤含笑点头,反过来轻拍柳嬷嬷的肩,“没关系的柳嬷嬷。父亲应该比我更难受,可不要给他添麻烦才好。”
“你呀,还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吗?”
谈及严佑,严安鹤又笑了,“父亲当然是爱我的人。”
“大家都是爱你的。”柳嬷嬷有些疼惜地看着他,这孩子跟严佑一样,懂事得很。当年一个死讯和一个婴儿放在严府门口,谁说得清是什么?也就只有严佑铁了心要认下这个孩子,更多的人还是背地里叫他来路不明的野种。
刀剑不见得比言语更伤人,有些话对着小孩子一说,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她有时不禁感叹严佑的用心,只要他没有公务烦扰,就会把时间留给严安鹤,也正是因为给足了关爱,授以正道,严安鹤才会如此。
“奶奶对你凶神恶煞的,是她不好,小鹤受的委屈,嬷嬷都知道。”
严安鹤点头,掰着手仔细地比划了一下,声调稚嫩,“嬷嬷说了,奶奶心里有一道大伤口、这个大伤口要用针缝、奶奶怕痛,所以,我不会怪奶奶的。”
柳嬷嬷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又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奶奶抹不开面,刚刚还悄悄跟我说你瘦了呢,嘱咐你多吃点。”
严安鹤同样将手指放在嘴边,小心又认真地点点头,“小鹤记下啦。”
“好孩子。”柳嬷嬷笑道,正准备让他去找严佑,没曾想严佑和姜落竟折道回来了,显然是放心不下。严佑回来不奇怪,只是姜落也跟着回来倒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严佑想也知道是柳嬷嬷把严安鹤带过去的,这太糊涂了,纵然再有什么松动的迹象,蒋蓉心里的界限也不会消失。
柳嬷嬷起身行礼,“少爷,少奶奶。”
“父亲?”严安鹤一时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眼喊严佑,迅速从圈椅上跳下来,又见到身后跟着的姜落,一时张口又不知如何称呼,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