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了玻璃震颤般的声响,然后是细微的风声,那风呜咽的呼啸,像是从某处破碎的空洞中钻了进来,钻进了这本该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其他事物存在的地方。
“大卫来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杀了我。杀了我,你将获得我全部的技能和经验值,这会让你成为真正的尼布甲尼撒,也许你还能超越我,成为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尼布甲尼撒。”
李济廷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是被狂风吹得稀疏的烟雾。
成默能感觉到,他的生命之火快要熄灭了。
他回过神来,失焦的双眸重新落在了李济廷那佝偻的身上。他双手垂在膝间,斜靠在栏杆上,头枕着那灰败的白色羽翼,一只斑斓的海星正胆大包天的顺着耷拉在甲板上的羽翼慢慢的向上爬。刚才还静止的时间,缓慢的流淌了起来,四周那些如墙壁般高耸的海水在缓缓起伏,光也在运动,折射出的波纹在李济廷苍老的容颜上游弋,像是时光在他脸上刻下的皱纹。
“这算是一种诅咒吗?”成默握紧了拳头,他并不软弱,也从不怨天尤人,可此时此刻仍觉得命运对他充满了恶意。凭什么安排他来结束李济廷的生命?这种继承未免也过于残忍和无聊。一股混乱又抽象的哀伤袭上了他的心头,如同粘稠的油彩结结实实的涂抹在他的心脏上,他清楚等待这些油彩干涸以后,将永恒的附着于此。
李济廷微笑,抬起纤瘦干枯的手揉了一下他额前的发,“当然不是,我的孩子。”
成默苦笑着说,“……我的父亲因我而死,我的母亲因为我不知所踪,我的妻子也是为了我献祭了自己。所以您也要死在我手上吗?这还不算是诅咒吗?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宁愿活在虚假的时空之中……”
李济廷抬起萎靡的眼睛,凝视着成默,他黑色的瞳孔里还有一些光,那些光微弱的像是遥远的星光,他平静的说:“不,实际上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摆脱命运的诅咒。然而违背命运的行为,本身也被包含在命运当中。就像我们头顶的星光,在你抬眼看到它的那一瞬,它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只是当时我们尚未知晓,需要经历漫长的等待,才能看到结局。光锥之外,一无所知。光锥之内,无处可逃。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如那天上的星星,结局早已注定。”他疲倦的喘息了几下,“孩子啊!世间万物,皆有其时啊。所以,别再流连那往昔的温暖,踌躇于原地,把这温暖记在心间,怀揣着它,和此刻正和你并肩而行的人……向前走,不要回头,这样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走出那光锥。”
玻璃碎裂的声响越来越大,成默仿佛看见了数不清的光,就像是反射着明亮光线的玻璃碎片,它们如雪花般纷纷扬扬的飘落,营造出了千树万树的凋零之美。而四周那围墙般的海浪滚动的也愈发激烈,像是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不停的撞击着脆弱的栅栏,随时都会狂奔而出。
成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埋藏在脑海中那些支离破碎的情节闪过他的意识,像手电筒扫过装订在墙上的照片。那些照片又放大成被他镌刻在心底的影像。
“大概在你看来,这个世界很糟糕,大多数普通人愚蠢、盲从、偏执、狂热……而精英阶层,残忍、狡狯、平庸、冷漠……可罗曼·罗兰说真正的勇气是知道生活的真相,却仍然热爱生活……如果你只是假装融入这个社会,那不过是一种廉价的悲悯,无耻的清高……”
“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是那一件,那就是在我们得身上进行彻底的革命……它永远是动荡的,充满危机和转化的可能,它最终是如何,不完全掌握在个人的手里,哪怕你拒绝承认,我们全世界所有人的命运从最底下来说,都是连在一起的,伟大的宇宙在这一点上不接受任何反驳!”
“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们,在今天,你们能享受胜利带来的巨大红利,不是因为你们父辈的浴血奋战,而是因为那些无法再开口的无数先辈的伟大牺牲……”
……
不断的回忆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他清楚自己别无选择,必须向命运低头,至少在此刻他必须低头,一如虔诚的信徒向着神明低头,屈从于莫可名状的力量。
他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双手在如雪飘零的光点中颤抖,他慢慢的从虚空中抽出了“七罪宗”。那剑如沸腾的火炬,照亮了偌大的幽暗空间,这时成默才注意,李济廷身处的古老战舰上,长满了五颜六色的海葵,在朽坏的炮管中,在破掉的窗户中,在锈迹斑斑的舰桥上,它伫立在这里像是开满鲜花的山丘。而四面的跌宕起伏的海床上,则遍布五颜六色的珊瑚,那些嶙峋崎岖的珊瑚在圣光的照耀下,反照着宝石般的光芒。
倏然间,整个空间像是被瑰丽的花朵所包围。
真是奇异极了,又美丽极了。
“成默,我没有要求你做到什么。所以,可以不用在乎诅咒,去过你想要过的生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普通人、正派、反派,追求幸福从不是过错。但一定要记住……人和蚂蚁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人类懂得什么是爱,人类知道用音乐、电影、绘画……来表达爱。而指引我们人类的星光,不止是那些伟大的思想,还有胸腔中炽烈跳动着的爱!”
成默缄默了好一会,像是要将此刻铭记于心,“我明白了。”他强忍着某种情绪从眼眶里生长出来,低声说,“师傅,我记得您还有一个愿望没有满足?”
李济廷抬手取下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他低头久久的凝视着那枚戒指,似乎在追忆某些与之有关的往事。像是经过了一秒,又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他将戒指塞到了成默手中,“把它埋在学院那颗刻着我和海蒂名字的橡树下。”
说完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在他即将合上的瞳孔里,成默仿佛窥见了少女白色的裙角,还有李济廷年少时腼腆的笑。
成默举起了剑,在落英缤纷的光芒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封信,它还在风中飘飞,下面是枝叶扶疏的橡树园,远处是红檐白墙的尖顶,以及直刺天幕的十字架。
而那座橡树林深处的小木屋在熊熊燃烧,火焰将那页信纸吹得更高,像只白色的无脚鸟。
李济廷又变回了他年轻时的模样,微笑着走进了燃烧的木屋,将门轻轻关上。
第二百八十六章 诸神的黄昏(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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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在燃烧。
等火苗熄灭的那个瞬间,它溃散成一片片灰烬在空中飘飞。
成默凝望着他,每一片都幻化成了音符的形状,那些黑色的音符在四周回旋,奏响了一首昂扬的歌。
他仿佛看见了李济廷行走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那路通向翡翠般的群星。
这其实不应是个悲伤的时刻,每个人都是赤条条的降世,最后孑然一身的离去,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记忆所牵引起的情绪是无法阻挡的洪流,这洪流便是他存在于人生中的每一处细节所汇聚。
在此时此刻,李济廷绝不是那端坐于灭绝大厅王座的尼布甲尼撒,也不是那个头戴王冠冷血无情的黑死病之主。而是那个在罗马的阳光午后,在古建筑如林铺着石板路的狭窄街道,将迷你开到蹦蹦跳跳,然后在后视镜中看着他和谢旻韫哈哈大笑的李济廷。是那个站在臭豆腐摊子前面,抽动鼻子眉开眼笑喊他付钱的李济廷。
成默泛滥的思绪像是透明的蝴蝶,从眼眶里飞了出来,跟着那些音符向着遥远的触不可及的星辰飞去。甚至他的内心也诞生了某种冲动,想要追随着他的背影沿着高耸的山路直至尽头。
他想要真切的看清楚,究竟李济廷是怎么样的人。
那在欧罗巴激烈的思想碰撞中,不断回望又不断向前的,会是什么样的人。那在漫长的两次战争烽火中,经历了屠杀、灭绝、谎言、背叛、混乱、恐怖,沦陷于深渊中,还能保持信仰的,会是怎么样的人。那在自由的浪潮中,能够坚守过去,又告别过去,保持初心横渡欲望之海的,又会是怎么样的人。
他浮在空中,凝视着那黑色灰烬弥散,始终没有在李济廷复杂的人生中找到答案。
四周如墙的海水正在崩塌,泛白的海水如同雪崩般汹涌而来。太阳已经碎裂在海里,夜晚即将统治天空,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知道还有很多人在漆黑的大海之上等着他,等着他带来希望或者沉沦。但他仍旧不清楚,自己将要去向何方,找不到前往的目的,便意味着无法启程。
寂静中,他仿佛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耳畔吟诵,那声音熟悉极了,是《星际穿越》里迈克尔·凯恩所饰演的布兰德教授的声音: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rage,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