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岚拿的是威士忌风味调制酒,度数不高,他侧身靠近游跃,挡住桌子上的酒给游跃杯子里倒了点:“你偷偷喝,别让他们看见我给未成年倒酒。”
游跃捧着杯子喝一小口,酒精的刺激气味顿时直冲神经,游跃捂嘴呛咳一声,这酒比李云济给他的葡萄酒烈,味道也完全不一样,但游跃已经比第一次喝酒的时候表现淡定许多。
李岚观察他的表情:“你怎么一背着人群,笑脸就没了?”
“因为我心里害怕。”游跃低头看着酒杯里凌凌的冰块,“我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李岚嗤笑:“这是家宴,也叫大场面?等下个月奶奶九十大寿,一堆外人来凑热闹,到时候才是你的重头戏。”
游跃无奈心想你能不能别说了,又添一份心理压力。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云哥肯定会一直待在你身边。”李岚说:“今晚他不就一直把你放在身边,没离开你一步吗?照平时他早就和人喝酒去了。奶奶寿辰那天他更不会让无关人员随意靠近你,云哥办事一向周全。”
游跃神色一滞。
[我也很期待,这么会抓住机会的你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实现多大的价值。]
数天前李云济说过的话仍在他的脑海里徘徊,那声音平淡,冰凉,好像自己坐在一个巨大的天平一边,周身都是铁质漆黑的冰冷,另一边是等值的砝码。而李云济一手托着这座天平,黑色的双眸垂下,估测着他的“价值”。
“两个小朋友在聊什么?”
李拙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李拙坐在游跃的另一只手边,他看到游跃杯子里的酒微一挑眉,但只是笑了笑,没有阻拦。
李岚郁闷道:“哥,我可不是小朋友了。”
“好,你不是,他是。”李拙顺手拿来一盘小烤鱼排放在游跃面前:“肚子饿不饿?我看你今晚都没怎么吃东西。”
游跃当然饿,他一整晚都在费尽心思逗奶奶笑,装作李梦真开朗健谈,实在无心进食。现在李拙和李岚兄弟俩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为他挡去大半视线,他终于打起精神拿起刀叉,开始喂饱自己。
李拙托着下巴看着游跃吃东西,他一定饿了,不然不会吃得这么认真。但他不急不快,动作从容,安静地切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如此反复。
比起他最初时候一切都局促难以上手的胆怯模样,如今他已经变了许多。
李拙温声道:“今晚你表现得很不错,比我想象中更好。”
游跃面对这份夸奖面色微红,他放下刀叉诚恳道:“谢谢。”
他这样竭尽全力,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份肯定而已,可惜李云济没有给他。但李拙给了,多少让他终于能放松紧绷的神经,感受到一点可怜的安慰。
游跃一边吃鱼排,一边小口喝酒,酒虽不好喝,但刺激的液体流入食管进入胃里让血管都变得暖热舒张的感觉对这一晚的游跃来说很有用。
喝了酒的缘故,李岚的话也多了起来。隔着一个游跃,他闷闷与李拙聊天:“今年这年过得累得慌,既要演戏,还要装开心。”
李拙安慰:“为了让老人家安心,你就忍忍吧。”
李岚饮下一口酒,神情放空而倦怠:“自从那场车祸,我就感到世事无常。一夜之间,小真和海杉都走了。”
游跃知道“海杉”这个名字,是季若亭的表弟。海杉的亲妹妹叫做海松月,也是与李岚有婚约的未婚妻。
车祸发生当天,他一心在医院里焦急等待谢浪的消息,关于车祸的一切都不知情。后来他被接进夏园,有关这场车祸的信息被全面封锁,游跃是今天听了李岚的话才知道,除了李梦真,那辆车上竟然还坐着一位与李家有联系的家眷。
也就是说,季若亭也在那场车祸中失去了亲人。游跃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无声叹了口气。
“人生本就无常。”李拙静静摩挲手中的酒杯,神情依旧淡然:“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生离死别。”
“哥,你是医生,你看得开。”
游跃看向李拙,却莫名想起他那名叫做沈昀的另一个弟弟。后来游跃又在副宅大书房的书海里发现诸多沈昀留下的痕迹,沈昀喜欢看,悬疑,幻想,武侠,不仅爱看,还喜欢随书留下一纸读后笔记,字迹俊秀端正。
游跃还记得他无意中拿起的一本悬疑推理书的内壳里就夹着一张硬壳书签,开头是几行沈昀的字迹,描述了自己对故事精彩反转程度的喜爱,结尾最后一句却一转:[不过,如果这位作者有拙哥为其提供医学意见,书中一部分涉及人体死亡的内容就不会显得不够专业。]
接着这句话下方,留下另一个人清逸的字迹:[小昀好抬举哥哥。]
沈昀字回:[一点没有抬举。]
这种一页纸大的硬壳书签散落在大书房各个角落的书页里,游跃偶尔放松想看些闲书时就会翻到。这些留下的痕迹让游跃意识到,难怪即使已经搬出去这么多年,李拙还是会时而回来看看。
沈昀这个弟弟于他而言,或许是一段无法磨灭的记忆。
当李拙说人生无常,究竟是如李岚所说已经看开,还是面对生死离别时的无能为力?
眼见兄弟二人都情绪不高,酒一口接一口地喝,游跃左右为难。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人,脑子里不住想,如果是李梦真会怎么做呢?
游跃伸出手小心地抽掉李拙手里的酒杯,拿一个新杯子倒上果汁,把杯子放进李拙手里:“拙哥,少喝点酒。”
李拙愣一下。接着游跃转向李岚,李岚已经一手撑着额头面颊绯红,游跃犹豫片刻,抬手环住李岚的肩膀,笨拙地拍拍李岚。
李岚茫然:“你干嘛?”
“安慰你。”游跃自己也挺不自在地:“别伤心。”
李岚哭笑不得:“你小子——”
他话没说完,一只手从后不轻不重地按在游跃肩上。
“聊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李云济低沉的声音响起,游跃松开李岚抬头看去,李云济也低头看着他,眼眸深黑,厅内柔和流转的灯光挡在他的背后,逆光隐去了李云济脸上的情绪。
游跃顺从地站起身:“哥哥。”
李岚已经有些醉了,嘀咕:“我们可没聊开心的事。”
李云济低头看游跃:“累了吗?”
不知不觉,游跃吃完了烤鱼排,喝完了一整杯酒,他的反应比平时迟钝了一秒,没听清般毫无防备地望向李云济。
宾客来往、交错,光线柔和熠熠,在光泽的大理石地砖与玻璃灯窗间如水波游弋,穿过谈笑的人群,漫漫落在游跃的身上。游跃今晚一身量身定做的浅茶色小西装,西装外套垂坠有致,腰部一点空间感的修身弧度恰到好处,白色金环腰带自然而显眼地勒出游跃细窄的腰线。
小西装内搭雪白半领,游跃颈间一条白金细链细细闪光。他做了发型,鬓边碎发修剪过,露出精致美好的脸庞,从项链,腕表,腰带到皮鞋,他今天从头到脚都是李云济让人送到副宅的一整套高定。
是按照李梦真的风格丝毫不差地打造出的一身外壳。
在李家的夏园绿茵繁花深处藏了近半年,李云济亲自教他,陪他,给他一切亲生弟弟拥有的。此时此刻站在人群中的游跃白净剔透,挺拔玉立,光如同穿透了他纤薄的身体,令他从里到外流光溢彩地生辉。他喝下一杯酒,皮肤从里透出醺然的淡红,红蔓去他的眼角,嘴唇,耳垂也红了,当他有些迷蒙地抬起眼,温润的双眸光泽盈盈,如一片纯白的不谙世事,又像永远在沉静地思考,收敛情绪。
今晚他是无数目光暗流的中心,审视,观察,吃惊,欣赏,意味深长,不一而足。只是他的身边永远有李家的几个兄弟守卫一般不离左右,叫人想看清又无法靠近,抓心挠肝地伸脖垫足。
游跃察觉到了从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所以他更卖力,更全面地伪装自己,从嘴角的弧度到眉眼如何上扬,他计算精准如同在心中绘制加工图纸,昼夜反复枯燥地练习,不容自己出错。
直到李云济站在他面前,挡去将他暴露无遗的刺眼的光,将黑暗带到他的面前,世界才终于趋于他渴望的安静。
游跃再次被好闻的淡香围绕,他在熟悉的气息里飘然朦胧,低喃:“累了。”
他说完这两个字,肩头就被搂过。李云济将他拢进臂弯里,干脆地从李拙和李岚面前把人带走。
李云济带着人到主桌来:“奶奶,小真喝了点酒,我带他回去休息。”
吴商记闻言提高声音:“阿岚!你这闹心孩子,说过不要给小真喝酒!”
李岚远远“唉”一声,心虚答:“就喝了一口,他酒量不好!”而后提起酒杯勾着他哥跑了。
吴商记无奈,关切询问游跃:“小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游跃摇摇头,还不忘连带眼睛一起笑:“奶奶,我没事。”
平日里十分斯文的李清平现下已喝到满面通红,端着酒杯过来:“小真酒量这么好,跟大伯喝一杯?”
游跃傻乎乎说好的,伸手就去拿桌上酒杯。严乐晴刚要拦他的手,游跃已经眼前一晃——李云济一手按住他的额头,将他按得后退一步,后脑勺撞上男人的胸口。
他听到李云济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带着笑意响起:“您就别拿小孩寻开心了。”
李清平眯起醉眼笑:“你这做哥哥的真是护着弟弟。”
吴商记温和开口:“好了,云济,把小真送回去休息吧。”
李云济对季若亭说:“等我回来。”
季若亭一手轻握着酒杯,仰头冲他温柔一笑,“嗯。”
李云济带游跃离开了宴席。季若亭看着两人渐远的背影,他一口饮下杯中酒,浓烈酒味冲过麻木苦涩的喉间,季若亭深吸一口气,郁郁地垂下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