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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琳宜给游跃和张钦植定下合奏的曲子是舒曼的《梦幻曲》,许琳宜把曲谱改编成两套伴奏,张钦植的任务就是配合游跃来调整小提琴的节奏。

自从专业课的水平稳定下来后,游跃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不再是练习英语,而是改成了练琴。他会一直在琴房待到八点吃早饭,如果下午是大提琴课,晚上他就再练两个小时;如果不是,就练三个小时。

他依然常常在凌晨十二点后仍泡在大书房里,阿梅劝不动他,只好晚上偷偷去厨房煮热牛奶,打着哈欠送去大书房。

因为练习频繁而持续时间长,游跃的食指和拇指握弓的地方再磨出红肿后长出厚茧,有时因揉弦手指太痛而不得不休息。他一坐下就一个小时不起身,肩膀和腰也常常酸痛,阿梅会定期给他按摩和热敷。

最开始游跃练琴那段时间大概是个噩梦,不仅是游跃的,也是副宅里住的所有人的。从早晨天不亮到晚上天黑,除了上课、学习和吃饭时间,不算悦耳的琴声几乎没有断过。游跃自己被折磨得头晕脑胀,其他人一听到琴房里开始练琴,都自觉默默地离琴房远点。

每天重复练六个小时琴,剩下的时间也都是上课、学习,游跃竟在这种极度枯燥中麻木地习惯了下来。连李叔看游跃的目光都渐渐不一样,在一次与李云济交谈的时候,李叔对李云济说,这孩子好学,很静得下心。

“应该是个从小学习成绩就好的好学生。”李叔多闲聊了这一句。

李叔不知道游跃来夏园之前的背景情况,李云济没有多说。实际上李云济心中也隐隐有这个想法:从游跃这几个月的表现看来,他在拼命逼自己接受变故发生后强加在他身上的一切,这看似弱小胆怯的小孩,身体里却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这股力量令他没有放弃一分一秒,就像一把墙角的树藤,借一点点阳光和雨露就开始疯狂地向上生长攀爬。

这样的孩子成绩差,作弊,出卖身体?是生活所迫吗?受困于泥沼的人可能会被扭曲成各种形状,这都不是可以随意想象和议论的,因而李云济从来没有去问游跃。

下课后游跃把许琳宜和张钦植送到门口,许琳宜对游跃说:“目前看来你的表现比我最初预计的要好一些,刻苦练习不会白费,继续加油。”

“谢谢老师。”

游跃知道许琳宜是个对自己和别人都要求严格的人,能这样一而再鼓励自己,已经是对自己非常有耐心了。

他有点想得到张钦植的点评,于是看向张钦植。但张钦植的目光紧接着移开了。

游跃仍没有找到与这个少年之间一个合适的相处方法。男生话不多,他会按照约定的时间与许琳宜一起来上课,上课期间几乎只与许琳宜交流,似乎是特意不愿与游跃多言。

但他很配合练琴,无论游跃出错几次都可以重来,从不表现出不耐烦。奇怪的是,尽管他不大与游跃正面沟通,游跃却感觉到他经常会看向自己。

“谢谢你,小植。”游跃试探着按照李梦真曾经称呼张钦植的方式来叫他,“我的水平不好,还要请你多多包容和指教。”

张钦植又看向他,目光定定的:“嗯。”

把两人送走后,游跃吃过晚餐,又练了一个小时琴,之后回房学习。他基本不会让自己的一天有空闲的时间,除非——

游跃从书本里抬起头,看一眼时间。已经九点了,李云济还没回来,今晚大概是不来了。

游跃拿起笔继续做题。晚上十点半,他起身去洗澡,洗完后擦着头发回到桌前,准备继续看书。

手机响起一声。自从换了新手机,除了李云济,几乎没有第二个人找过他。

游跃马上拿起手机打开,是李云济发来的消息:[电影?]

李云济洗过了澡,坐在影音室的沙发给自己倒一杯葡萄酒。消息发出去没几分钟,影音室的门打开,游跃跑进来。

游跃是小跑上来的,呼吸还有些起伏:“还以为你今晚不来了。”

李云济笑:“这么着急跑上来见我?”

游跃拿起遥控器在屏幕上找出自己提前准备好想看的电影,背对着李云济:“嗯,我我挺高兴见到你的,哥哥。”

李云济若有所思看着游跃的背影。游跃能渐渐信任自己、对自己产生安全感、甚至喜欢上自己这个“哥哥”是件好事,他已经发现当处于放松的状态下,游跃可以表现得更好。

他表现得更好,就会更像——这似乎已经成为他们二人之间不需要宣之于口的共识。

李云济开口:“过来坐。”

游跃蹭过去,坐到李云济腿边。

“哥哥。”

“嗯。”

“我今天背白夫人的时候”游跃犹豫着,但还是说出实情:“不小心看到夫人背上有淤痕。”

他担心白萱在李云济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到不好的对待——虽然这种情况按理来说是不大可能的。

昏暗中,李云济神情莫测。过一会儿游跃才听李云济开口:“可能是不小心撞到哪里了,别担心,会有人照顾她。”

李云济这么说,游跃才放下了心。

接着一个凉凉的东西贴到他脸上,游跃一激灵,李云济拿开手里的酒杯,逗他:“喝酒吗?”

游跃抬起头:“你之前说,酒是大人喝的。”

他这么认真记住自己说过的话,李云济觉得怪有趣的。已经有很多个时刻让李云济从游跃身上感到有趣了,比如这小孩意外的执着和毅力,唯唯诺诺里突发的莽撞和勇气、懵懂时的奇言妙语——还有泡得一手好咖啡。

李云济问:“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游跃谨慎观察李云济的表情,以为他突击考查自己,背出了李梦真的生日:“8月11日。”

“我是问你的。”

“噢12月25日。”

李云济顿一下:“你的生日是圣诞节?”

“嗯。”

“那天怎么不说?都没有为你准备礼物。”

游跃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李云济。圣诞节是游跃的生日,又不是李梦真的生日。

为什么要给游跃准备生日礼物呢?

对他这么温柔,是真的把他当作弟弟了吗?还是依然只是为了让他能够更加融入“角色”、为了让他更好地成为李梦真而做出的“牺牲”?

“那天你带我去听音乐会,那是我第一次听音乐会。”游跃真心诚意说:“那对我来说就是很棒的生日礼物。”

电影已经开始了。游跃选了一部法国文艺片,他的观影爱好很直白——不是动画片就是打击感十足的科幻片。选一部叙意晦涩的文艺片拿来放,就差把想体现艺术品位这几个字放在脑门上给李云济看。

电影中的画面色彩朦胧,屏幕放射出梦幻漫游的光线。李云济的身影被彩色光线切割,明明暗暗,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么,你还有近一年才长成大人。”李云济的声音低沉舒缓:“这酒我该不该给你喝呢?”

游跃没有碰过酒,对这据说能迷倒心智、让人浑浑噩噩失去常态的饮品抱有好奇。他跪坐在李云济腿边,直起腰往上凑了凑:“四舍五入,也可以算成年了?”

男人发出很轻的一声笑,接着酒杯递到他面前。没有第二个杯子,游跃双手接过酒杯,杯子里是李云济喝剩的一半残酒,散发着浓郁而带一点苦涩的酒香。

游跃仰起脸饮尽,一张脸皱成一团,苦涩地把酒咽下。李云济被他的豪爽震撼,一时竟没回过神。

“怎么干了?”李云济哑然。

游跃第一次喝酒,被冲上脑的酒精味道刺激得眼睛都红了:“咳、咳!那应该、怎么喝?”

李云济拿过酒又倒一杯,让游跃拿稳酒杯,教他:“小口喝才好品出味道。”

游跃按照他的指教,拿起酒杯放在唇边慢慢喝一口。李云济问他:“形容一下?”

游跃犹豫答:“没有葡萄的味道。”

李云济一手抵着额头,发出闷闷的笑声。游跃有些窘迫,他又试着喝了几口,努力品尝其中的味道:“好像有点酸木头的味道。”

一杯酒被他品尝光了,游跃自己主动又倒一杯,喝一口,他终于像李云济教的那样,“品”出点涩味后的回甘。

他手里的酒杯被拿走,李云济靠回沙发上,将杯子里的酒液饮尽。

“好了,再喝就醉了。”

游跃爬到沙发上来,抱着膝盖坐在李云济身边。“你每晚睡觉前都要喝酒吗?”

“偶尔。”

“若亭哥哥会不会管你喝酒?”

“为什么这么问?”

游跃说:“从前我住的福利院在一个很大的楼栋里,对面楼的夫妻常常吵架,有一天丈夫喝多了躺在楼下,妻子站在楼上喊,‘喝这么多酒就让他死在外面算了’,好几栋楼的人都能听到。”

李云济不知从何回答这番话,是批评这个粗俗故事与自己的夫妻关系的不恰当联系性,还是表达对游跃在这种糟糕环境下长大的怜悯?

他又一次在游跃面前无言。“他不管我喝酒。”

“那你们也经常一起看电影吗?”

“我们从不一起看电影,他没兴趣,我也没有。”李云济答:“陪你看是因为你学习太刻苦,我怕你学成个书呆子,所以带你放松放松。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小醉鬼?”

游跃认真回答:“我没有喝醉,不是醉鬼。”

“好,你没醉。”李云济掰过他的下巴,让他脸朝屏幕:“那你好好看电影。”

游跃很听李云济的话,坐好乖乖看电影。他的脸好热,脑袋顶也热,这个电影究竟在讲什么?到底是在讲少女和外地男人的爱情,还是少女和同村竹马的友情,还是少女一边养羊一边种地的农业经?电影画面唯美,色彩充满浪漫的拼接与搭配,女孩旋转的白色裙摆,在空中飞扬的帽子,随着音乐流淌的河流,都汇入令人迷茫的意识流中搅糊了游跃的脑子。

要是待会儿李云济问他观影感想,他该怎么回答?他根本什么都没看懂,只听到羊在咩咩叫,还有少女如日记记叙自言自语的脆音。一场电影的虚幻程度堪比他进入这座夏园后的人生,没有陈旧被褥经一场回南天的潮湿后的霉味,没有隔壁楼扯着嗓门的争吵谩骂,没有扔在他课桌抽屉里的食物垃圾和飞虫,没有嘲笑他埋头看书的同学,没有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被提到一片梦织作的云上,云上洁白宁静,云下是车祸现场鲜血与残骸堆起的河流,他正是被这条河流从地底冲上云端。

没有这条残酷的河流,就没有扮作李梦真的游跃。

李云济好像叫他了,但是他越来越困,在影音室适宜的温度和昏暗中往沙发里滑。他只穿着睡觉的短袖和短裤,脸上红热,身体却有些冷,下意识往暖热的躯体上靠,像埋头要往自己窝里钻的小鸟。

迷糊之间,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无可奈何又好笑的叹息。他不知是梦或真,只不住攥着热源呢喃地唤。

“哥”

李云济听到这声低喃,这让他原本要拎开游跃的手停了下来。游跃的脸埋在手臂里,屏幕的光散落在他紧闭的眼睛上,那小小的侧脸令他看起来几乎就是李梦真了。

李云济的手停在游跃耳边。他无意识地去抚,游跃痒得瑟缩,一下拱进他的手臂,只剩一个后脑勺对着他。

李云济忍不住笑一下,他张了张嘴,一声“小真”却卡在喉间,在他片刻的犹豫晃神中无缘由地消散了。

第二天清晨五点,已经养成生物钟的游跃迷蒙睁开了眼睛。

天还没全亮,熹光从一点打开的窗户缝外落进来,游跃晕头晕脑,第一感觉是热,第二感觉是奇怪,说不上哪里奇怪。

他动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挤在沙发缝里了。他的身上裹一条凌乱的毯子,被熟睡的李云济一条手臂搂着,两人睡在一张沙发上,沙发不小,奈何李云济高大,游跃半个身子都在李云济的身上。

游跃头一次碰酒,后劲绵延,他迟钝地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自己身上奇怪感觉的来源——他的大腿根被什么东西顶住了。

游跃艰难地动了下,他穿着短袖短裤,睡觉时衣角推到腰上,小腹紧贴李云济的腹部,腰上红色胎记若隐若现。他的裤边卷到上面,露出白皙的腿肉,游跃茫然低头往毯子里看,他睡在李云济胸口,男人的睡袍敞露,大半结实的胸腹几乎贴着他的腰,随着平稳的呼吸起伏。

男人身上好闻的气息被近在咫尺的暖热蒸起,游跃洇红了耳朵,僵硬地推开毯子,一点点从李云济和沙发之间的空隙里把自己撑起来。他已经尽量放轻动作,但李云济还是醒了。

两人在昏暗中对视两秒,李云济开口:“窗帘打开。”

“噢,好”游跃话没说完,房间里响起轻轻的滴一声,窗帘自动拉开,整个房间顿时亮起来。

游跃讪讪地:“原来是自动。”

李云济刚醒时有点低压,声音沉哑:“昨晚你做了什么还记得吗?”

游跃一时紧张不已,生怕自己酒后失态:“我做什么了?”

“你非要我听你背唐诗宋词。”李云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整整听你背了十三首,从李白背到李煜,你才放我去睡觉。”

游跃面红耳赤坐在毯子里:“不、不会吧。”

李云济坐起身。他现在和游跃姿势有点挤,没办法,昨晚被迫听这小神经背完诗词后,他实在困,也懒得把游跃抱回房,干脆倒头就地睡了。担心游跃半夜被自己挤掉到地毯上去,李云济还把人放到沙发内侧,裹上毯子。

李云济这才发觉自己起了点反应,他见游跃红着脸缩到沙发另一边,猜到是两人睡觉时挨得太紧,身体碰到了。

他挺好笑:“你自己没有过?”

游跃呆了两秒反应过来,吭哧一句:“也有过。”

他的耳朵都要红透了,小孩脸皮太薄,李云济没再逗:“出去吧,我再睡会儿。”

游跃得令,忙不迭滑下沙发跑了。现在还不到五点半,这对于大多数男人而言正常的晨起生理反应对李云济来说不算常见,他的欲望常年维持在一个较低水平——即使如此,李云济对自己眼下的生理反应也没有兴趣,他重新躺了回去。

看游跃这种单纯又生涩的反应,说他从前靠卖身赚钱,李云济怀疑这种说法的真实性。那个年纪的小孩有许多不明善恶,不知道流传这样的谣言对当事人有多大的伤害,是因为游跃太好欺负?还是单纯对相貌出众的人产生排斥心理?

不过那些事都与游跃再没有干系了。他进了李家,签了协议,已经从过去的生活中彻底脱离。为了弥补一个高中考生承担他们李家家务事的付出,无论如何李云济都会让游跃念上一所大学——虽然按照游跃目前的学习情况来看,他自己考上大学的可能性还挺大。

游跃顺利通过了一月的所有周期测验,专业课成绩进步很快,英语也不错,大提琴的测验仍是刚过及格线。他没日没夜地练琴背谱子,现在至少能与张钦植完整地拉下一首《梦幻曲》,虽然时而错漏,水平也一般,但有张钦植小提琴的配合,他在演奏时的许多细节的不足都被高超的小提琴乐声巧妙地掩去了。

这次游跃可以去医院探望谢浪更久的时间。游跃一早吃过早餐后就来到医院,他到谢浪床边坐下,在枕头底下摸了摸,平安符还在。

他按照护工教的手法在谢浪的手臂上轻轻按摩。谢浪身上的肉掉得快成皮包骨,游跃想起自己从小也是瘦,住校后在学校食堂吃饭,总舍不得拿肉菜。谢浪有时候周末来看他,会带一些吃的过来,或者给他一笔现金,让他给食堂卡充钱,不要舍不得吃肉。

游跃不想要谢浪给的钱,也不想他把钱花在给自己买吃的上面。他只是吃不太饱,可谢浪是要治病。

游跃把手机拿出来,点开一段自己拉大提琴的视频,放在谢浪面前:“谢浪,你看我现在都能拉完整的曲子了,虽然不大好听。我要是给你放我以前练琴的视频,说不定你会被难听得醒过来。”

游跃放完视频,把手机收起来,坐在床边怔怔看着谢浪。

“我在网上查过了,医生也说如果你很久不醒,以后大概也很难醒过来了。”

“你要是醒了,就会看到我振作起来在好好念书,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谢浪,对不起我总是让你担心。”

游跃絮絮叨叨与谢浪说了一会儿话,虽然不舍,但他不会让自己待很久,他还得回去看书和练琴。

游跃戴好口罩和帽子,刚从病房出来,碰到从不远处走过来的李拙。

“好巧。”李拙一身绿色手术衣,走近时飘来一股消毒水味:“今天有空来看你哥哥?”

游跃嗯一声,好奇问:“拙哥,你刚从手术台下来吗?”

“是。我去办公室换身衣服,待会儿一起回夏园吧,我把书还回去。”

“我可以给你把书带回去。”

“没事,我顺便去那间书房挑几本。”

李拙的办公室就在这层楼,他的办公室不大,与大多数主任医师的办公室一样,游跃跟着他进去,李拙去屏风后洗手换衣服,游跃看看墙上的人体剖面图,墙边是衣架,柜子里放满了文件夹,办公桌上也堆着文件,还有几本书和手册,窗台上几盆吊兰养得郁郁葱葱。

游跃很好奇,但没有乱碰李拙的东西,他规矩地站在桌边,问:“拙哥,你从医多少年了?”

李拙边洗手边答:“从本科毕业开始算起的话,到今年有十年了。”

“你研究的是什么?”

“脑肿瘤。”

李拙换好衣服从里面出来,他从衣架上拿过大衣和包,游跃与他一起出门,又问:“拙哥,学医需要天赋吗?”

李拙笑起来。他笑时很温柔,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学医可比学大提琴简单得多。只要你把大学期间的考试都通过,剩下就是日复一日的练习。”

游跃面露担忧:“如果没有通过考试呢?”

“你还有补考的机会呢。”李拙觉得游跃很有趣,笑道:“每次你碰到我就喜欢问来问去,需要我也给你开一门理学课吗?”

如果真的可以这样,那简直再好不过了。游跃心想。不过他知道李拙是在开玩笑,也就摇了摇头。两人到了地下车库,游跃坐司机的车,李拙自己开车与他们一同回到夏园。

游跃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李云济与李叔站在玄关处交谈。四人相顾,李拙先打了个招呼:“哟,大忙人。”

李云济看了眼游跃,目光转向李拙:“没有我们李院长忙。”

兄弟二人一笑,李叔过来迎接:“正在与云济商量小少爷的排课,小拙今天怎么有空来?”

“我来书房找点书看。”李拙开玩笑:“李老师这么关心小朋友的学习?”

李云济说:“看他每天学习太辛苦,准备把他晚上的课减掉。”

游跃抬起头,李云济也正好低头看他,两人四目相对,李云济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游跃不知为何,今天早晨的那点尴尬在他心中挥之不去,而李云济的触碰加重了这点敏感。但李云济神情举止自然,他也只好装作自然道:“喝咖啡吗?”

李云济:“谢谢,给你拙哥也泡一杯。”

游跃钻去厨房,李拙与李云济继续往里走。李拙开口闲聊:“经常过来这边?”

李云济本想说没有,但仔细一想,自从游跃住进副宅,他来的次数可谓频繁。

“我需要关注他各方面的学习进度。”李云济答。

李拙随口问:“是关注员工工作进度的那种,还是关注捡回来的弟弟成长情况的那种?”

李云济失笑:“你找茬么?”

李拙打趣:“还不是怕你把小孩当成员工,缺乏人文关怀。”

“我没那么无情。”

“与其说你无情,”李拙淡淡道:“不如说你总是在刻意选择忽视情感本身。”

兄弟二人站在客厅窗边,窗外绿意如静悄的潮水缓缓涌动,投落两人沉默的影子。

李云济静静开口:“根据我从这个家一次次吸取到的经验来看,重视情感可不是件好事。”

李拙一笑,一双柔和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这一点,我倒是没有异议。”

“尝尝咖啡吗?”

游跃的声音由远及近,两人转过身,游跃端着咖啡过来,李拙拿起一杯尝一口:“嗯,很不错。谢谢你。”

李云济说:“中午留下来吃饭?”

李拙随口答好,端着咖啡转身往大书房去:“我去书房找书,游跃来么?”

游跃马上答应:“好的。”

游跃跟过去,李云济微皱起眉:“找几本书还要使唤人一起?”

李拙头也不回揶揄:“你还是别管太宽了吧。”

两人进了大书房,游跃轻轻关上门。他去桌边捧过自己的笔记本蹭到李拙身边,小心翼翼地:“拙哥,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做的减数分裂知识点?这一块有点难,我怕自己又记错笔记。”

李拙接过他的笔记本看了看,来到桌边拿起一支笔,一张白纸:“像这种母细胞分裂过程可以这样画思维图,更好记忆,等你熟悉以后,还可以把整张内容画成一个图,用软件或手绘都可以。”

李拙一边画给游跃看一边讲,十分钟不到就把整个思维图画出来,包括分支和标注。他问游跃:“网课听过了吗?”

之前他给游跃推荐了一些线上课程,是他曾就读的母校里几位学弟学妹与工作室合作做出的一整套高中物化生课程,李拙认为做得很好,推荐给了自学中的游跃。

“课程我都看完了,还剩一些课后习题没有做完。”

李拙有些惊讶:“全都看完了?你晚上都不睡觉的吗?”

游跃回避了这个问题,把平板电脑拿出来:“正好拙哥,我把我做错的习题都归到了一起,有几道题我还是不太懂,麻烦你”

李拙无奈笑:“你这是逮着机会薅我呢?”

游跃实在是太需要李拙这位老师了,小心地抿嘴笑:“谢谢拙哥。”

两人坐在桌边,一个讲一个听,游跃认真改错题,李拙言简意赅,思路清晰,很快帮他把知识点都梳理清楚。游跃改完题放下笔,目光无意瞥到李拙挂在旁边椅子上的包。

他忙道:“抱歉,你明明是来拿书的!拙哥你要哪几本书?我去找。”

李拙好脾气地说没关系,他取出包里的那本《银河铁道之夜》,没有急着起身去还,而是安静地用手指摩挲片刻。

“每次回到这里,总让我想起从前年少时的生活。”李拙垂眸看着书的封面:“只是在这张书桌前坐坐,心情也会平静许多。”

游跃问:“小时候你常常和岚哥在这个书房一起看书吗?”

“他?屁股上像长了蒺藜,一刻也坐不住。”李拙笑了笑,“那时家里还有个弟弟,常常是他坐在我旁边看书。”

游跃回忆一遍已经背熟的李家人名谱,他记得李拙只有一个亲生弟弟李岚,为什么李拙会说还有一个弟弟?

“是、是我记错了吗?我只记得有李岚”游跃迟疑开口。

“你没有记错。”李拙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淡了,他垂着双眸,目光始终落手中的书上:“他是当时家里保姆的孩子,而且他在十九岁的时候就病逝了。”

游跃愣了愣,他对上李拙的目光,感到那片温和静默的双眼下藏着更深的情绪,那更像是经历过巨大痛苦后的镇定,或者说时间冲刷后的麻木与冷静。

“他从前也喜欢追着我问这问那。”李拙依旧笑着,神情不变:“我有时候觉得,你这股认真劲和他还挺像的。”

忽而大书房的门传来两声叩响,接着门打开,李云济的声音响起:“李拙?”

李拙听到门敲响时已无声地伸出手把游跃摊在桌上的笔记本收起,游跃反应慢半拍,转头时李云济已经来到他们身后。

“在做什么?”李云济问。

李拙坦然答:“和弟弟谈谈心,怎么了?”

李云济低头看游跃,态度和气地问:“是什么秘密,怎么不和我这个哥哥谈?”

游跃有些紧张,怕李云济看到自己桌上的医学书:“没有秘密,就是闲聊。”

李云济笑了下,一手自然地放在游跃颈后:“打扰你们闲聊,我有事找他。”

李拙颔首答应,兀自起身找书去看。游跃乖乖地跟李云济离开大书房,来到客厅。

李云济说:“请来了先生给你做套衣服,之后参加奶奶的寿辰用。”

“好的。”

游跃站在原地,请来的裁衣先生一边给他量体,一边报数字:“身高173。”

游跃张开手臂,给人量过肩宽和胸围,师傅拿软尺绕一圈他的腰:“腰围65,这么瘦。”

李云济:“平时都是按医生给的食谱配餐,怎么还是不长肉?”

李叔说:“每天用脑念书也是很大消耗呢。”

等终于量完试完,游跃正要回大书房去,手腕却被不轻不重地一握。

游跃站定在原地,回过神看向李云济。

“回书房?”

“嗯。”

“快到饭点了。”李云济低头看着他,对他说:“去餐厅等着,有什么话以后再聊。”

李拙下午还要回市里参加会议,吃过午餐就与他们告别走了。游跃一上午没念书,他吃下最后一口饭,正要起身告退赶紧上楼去补功课,李云济叫住他。

“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吧。”

游跃闻言看向窗外,午后阳光温暖,不似入夜后满园清凉,时而有清脆鸟鸣远近起伏。李云济主动邀请,游跃从不拒绝,他听话地拿来自己和李云济的外衣,两人一同出门。

说是出去走走,其实仍在夏园。穿过曲折的林间小径,游跃的视线悄悄落向自己侧前方的李云济,男人步履沉稳,不急不缓,身姿优越而挺拔。游跃也渐渐学着他的样子走路,让自己看起来更从容些。

“和李拙在书房里都聊什么了?”

游跃老实答:“拙哥提起他从前有一个弟弟,很早就病逝了。”

李云济“嗯”了一声:“你们的关系已经变得这么好,他连这件事都对你说?”

“这是什么秘密吗?”

李云济沉思片刻,答:“的确该让你知道。那孩子名叫沈昀,是当年家里保姆的孩子,比李拙小几岁,从前每到假期就被送来夏园和他们兄弟俩住在一起。沈昀性格单纯,安静,有点像”

李云济顿住话头,看了游跃一眼。游跃茫然抬起头,一双眼睛温润清澈,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李云济收回目光,没有把上一句话说下去。“他后来因脑肿瘤去世了。”

脑肿瘤?游跃想起李拙告诉过他,他就是研究脑肿瘤的,在医院担任脑肿瘤科主任。

游跃又有些出神了。

“怎么了?”李云济低声问。

他们已经穿过绿色的植物园,不远处白房掩映,水声淙淙。李云济对他耐心温柔,这低声而专注的询问,仿佛有多么重视他,关切他。

这样的李云济太好了,游跃已然把最初见面时那个冷漠的、无法靠近的男人忘在了脑后。

“我在想”游跃说:“是不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伤痛,藏起来不愿意让外人看见。”

“或许吧。”

游跃鼓起勇气:“我很少看见你难过。”

李云济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游跃慌忙解释:“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只、只是偶尔在想,你会不会很累。”

游跃懊悔自己冲动说出口,李云济的心里在想什么,又怎么是他一个外人能随口打探的呢?即使他是出于关心,这关心却发自于毫不相干的“游跃”,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游跃害怕惹李云济生气,磕磕巴巴自我补救式地在末尾加了一句:“哥哥。”

似乎是这一声唤拨动了一点李云济的情绪。李云济笑了下:“嗯,关心哥哥,这很好。”

“我不喜欢情绪外露,这是性格使然。”李云济平和道:“小真与我不同,他外向,又是个孩子,需要人照顾。”

游跃默默地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场对话不需要是“小真”与李云济的。他想问:那在你的眼中,我又是怎样的人呢?

他不至于没脑子到真的问出这种问题。只是他的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地闪过关于李云济的许多奇怪的想法和问题,比如那场刮起暴风雨的梦,比如他此刻竟然想与李梦真有所比较。

“你小时候是谁照顾你长大?”李云济问。

这是在问我。游跃有点开心,仔细想了想,答:“谢浪,福利院的做饭阿姨,小学的生活老师。初中以后,我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谢浪对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最初其实我们不太亲近,因为我们两个都不爱说话。他比我先离开福利院去上学,周末他会来看我。虽然我们没法天天见面,但是我在这世界上没有亲人,就把他当作我的哥哥了。”

“听起来是个好哥哥。要是你受了欺负,他肯定会保护你,对吗?”

游跃愣一下。李云济注意着游跃的神情,游跃垂下眸,纤长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睛。

“会吧。不过,我也没受过欺负。”

李云济的视线往下,移到他交握在身前看起来有些紧张的手指上。他的声音依旧平缓:“看来你的学校环境还不错,老师和同学都对你很好。”

游跃的手指更紧地握在一起了。游跃微微偏过头,那是一种逃避与对方深入交谈的姿态——李云济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还,还不错。”游跃低声答:“我运气挺好的。”

不知不觉两人走入一片花墙,长长的花墙比人还高,繁盛的绿叶之间,一朵朵深红浅红的野蔷薇探头冒出,在蔚蓝晴空下欢快摇曳。漓城的冬季温和,蔷薇开得肆意,游跃还是第一次走进这花墙构筑的迷宫般的道路,他抬起头,若不是李云济走在前方,他就要迷失在繁花与天空构筑的奇妙世界里了。

这个奇妙的世界里只有唯一一条道路,李云济的背影高大、宽阔,笔挺如一棵漂亮的树,与他一同穿越美不胜收的花墙,令人充满安全感。

夏园于游跃而言,就像爱丽丝的一场梦境,令他远离了遍布泥沼的现实,短暂地忘掉斑驳污浊的过去,可以不再无数次从噩梦中惊惧醒来,抑或是害怕第二天的到来。

梦境何时结束?蔷薇柔软的花瓣拂过游跃的脸,他怔怔望着李云济走在前方的背影。

他何时交还这不属于他的一切,独自回到那片黑暗里?

“唔!”

游跃出神得太厉害,脚下被路上小坎一绊,脑门撞到李云济背上。李云济停下脚步,转过身扶住他的肩膀。

“怎么不看路?”

那面容柔和英俊,就像

就像游跃在李梦真的17岁生日视频里所看到的,李云济对李梦真露出的笑。

不知是花太迷眼,还是天空太蔚蓝,游跃竟一时有些眩晕。

“好多花。”游跃的声音有些艰涩:“真好看。”

李云济转头看向身侧的花墙,他找了一会儿,抬手从中摘下一朵蔷薇,递给游跃。

“这朵开得最好。”

游跃接过花,蔷薇开得烈艳,茎刺却一瞬间刺进了游跃的手指。游跃不感到痛,问:“送给我吗?”

“满园的花都是你的,你想摘就摘。”李云济说:“等你18岁生日那天,再送你礼物。”

游跃珍惜地把花握进手心,蔷薇的茎刺沿着花枝一个个刺入掌心,痛感真实,他有种恍惚的满足,心底深处却淌出难言的失落。

届时那份18岁的生日礼物,是送给李梦真的,还是送给游跃的?

熏风吹拂花墙,快淹没两人的身影。主宅三楼的一间房间窗户半掩,季若亭站在窗后,静静看着不远处蔷薇花墙中那二人之间的一幕幕。

他面若冷霜,放在窗台上的一杯热茶已经冷透。良久季若亭转过身,漠然离开了窗前。

琴房的窗台前多了一支绽放的蔷薇。李叔为他拿来一个漂亮的玻璃花瓶,装上水,蔷薇放在花瓶中,每次游跃练琴中途休息片刻,抬头就看见窗前的蔷薇沐浴阳光中,美得热烈招摇。

“我走了。”身旁传来张钦植的声音。

游跃忙收回视线,放下琴起身:“我送你。”

“不用。”张钦植收拾好琴盒,提着琴盒起身,“这次练习课视频我已经录好,回去后会发给许老师。”

最近许琳宜在国外演出,都是张钦植按时按点过来陪他练习。随着接触时间变长,张钦植也渐渐能与他多说几句话,而不像最开始板着脸生人勿进的模样。有时许琳宜太忙来不了,张钦植也会教一教游跃,他是个很好的练琴搭子,水平高,话不多但有耐心,每次都能精准找出游跃的不足。

游跃很感激张钦植,他几次想留张钦植一起吃饭,但张钦植都拒绝了。

张钦植大概还是不习惯看到自己这张和李梦真太过相似的脸。游跃可以理解张钦植对自己的疏远和冷淡。越是与李梦真亲近的人,就越难接受一个假的他。

“小植。”游跃与张钦植一同出门,小心地唤张钦植:“今天司机把车停在了大门口,我陪你走过去吧。”

张钦植正要回答,就见台阶下不远处停下一辆车,李云济走下车,与两人迎面走来:“钦植不留下吃饭?”

张钦植答:“不了,谢谢。”

游跃说:“我送他去门口。”

李云济抬手搭住游跃肩膀,动作自然地让游跃停下了脚步。他对张钦植说:“钦植就坐我的车去门口,免得走路太远。”

张钦植道了谢,上车走了。李云济与游跃上台阶进家门,游跃问李云济:“今天忙吗?晚上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李云济一笑:“今天来检查你的功课。”

游跃顿时不太自信:“是检查大提琴吗?”

“不。听说你每晚练琴练到很晚,专业课已经学得很好,半夜却还在大书房挑灯夜读到深夜。”

李云济垂眸看向游跃:“没想到你这么好学,让我看看你的学习成果?”

游跃一怔。他的笔记本还摊开放在大书房的书桌上,桌上都是理科书籍,笔记本上密密麻麻,是各种标注和画图。从前李云济每次来都不会去大书房,所以他已经习惯了把那里当作自己的“秘密基地”。

可他又忘了,这里是别人的家,怎么会有他的秘密基地。

“哥哥。”游跃心中慌乱,下意识叫了一声。但李云济没有理会他,已打开大书房的门,径自走了进去。

当着游跃的面,李云济翻看完了他的笔记本,也看了书桌上的医学书。

游跃站在他面前,白着脸不说话。李云济将他的笔记本放在桌上,半晌两人都是沉默。

“想学医?”李云济开口。声音平稳,依旧温和。

游跃喉咙干涩,话堵在喉间不敢出口。李云济又说:“想给你哥哥治病?”

游跃低头看着地毯,他知道自己不可以撒谎,小声答:“是是。”

李云济笑了笑,“先不说你哥哥的先天心脏病好不好治,万一他一辈子都醒不过来呢?”

心脏霍地一沉,寒意如从心底深处蔓延,那是熟悉的寒冷感,包裹在李云济温柔的外表下,与李云济第一次轻柔地抚摸他,唤他“小真”的那天一模一样。

“对不起。”游跃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相握,声音变得气弱:“我再也不会自己偷偷学这些了。”

“你错在哪里?”

“我没有遵守协议的约定,没有按照你们的要求行动,我、我隐瞒了你们”

游跃的声音局促不安。协议白纸黑字要求游跃不可擅自做出决定,不可擅自行动,对李云济不能有所隐瞒,必须按照李云济的要求行事。

李云济站起身。男人高大的阴影笼罩了游跃,那股熟悉的冷香萦绕而来,游跃感到一丝惧意。

“你比我想象得更聪明。”李云济开口,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做到了协议要求的内容,在此基础上,你花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来达到你自己的目的,目前为止没有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协议,所以我不介意你未经允许利用我给你的任何资源。我也很期待,这么会抓住机会的你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实现多大的价值。”

两人离得很近,李云济的气息无所不在地压向游跃,游跃屏住呼吸,窒息的眩晕袭来,他听到李云济的声音既温和,又漠然的冷淡:“至于你喜欢怎样透支自己的身体,有多不顾长久,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管你。”

李云济离开了。直至夜幕深沉,游跃独自待在琴房里,偌大的琴房灯光明亮,静得寥落。

门轻轻响起,阿梅端着热牛奶过来,把牛奶放在游跃手边。

“小少爷,您在大书房看书的事情不是我告诉李先生的。”阿梅委屈解释。

游跃说:“我知道。”

他知道是李叔告诉李云济的。自己在夏园的所有行踪,李叔都会定期报告给李云济,这也是一开始协议约定好的内容。游跃必须接受“监视”,并被限制自由。

阿梅又说:“李叔去了白夫人那里,以后再不在我们这里管事了。”

游跃愣了下:“为什么?”

阿梅偷偷对游跃说:“我也是听姐姐们说的。那天白夫人晕倒后,李先生说白夫人和桐桐更需要人照顾,就把李叔重新安排去主宅了。以后咱们这儿就自由啦!”

阿梅还是小孩心性,一听没人管,乐得放羊。游跃也想的确如此,白夫人身体不好,桐桐还小,需要更周到的人陪护。

但他仍忍不住想得更多:李云济是觉得已经再没有监视他的必要了?还是认同了他的努力,认为他如今已经可以还算不错地扮演李梦真了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游跃总是失眠。失眠的时候他会打开床头灯看书,但今晚游跃只是抱着小黄人蜷缩在被子里,小黄人是桐桐送给他的,他一直放在床头陪自己睡觉,和仙女棒一起。

漓城的二月已温暖如春,可游跃缩在轻盈的绒被里,觉不出暖意。转眼间就快过年了,这是他第一个在夏园过的年。

从前过年学校放假,学校将他这种无家可归的贫困生集中安置到员工宿舍住,晚上六点后不准私自出校。大年初一的时候,游跃就偷偷跑到学校操场边的围墙外,等着谢浪从杂草丛底下围墙的破门外钻进来。这条隐蔽的出入口还是谢浪找到的。谢浪总有办法。

然后谢浪会把买来的烟花全在操场角落放了,和游跃一起分吃买来的鱼丸和年糕,给游跃塞一个过年红包,走了。

游跃总是问谢浪能不能带他一起打零工,他自己找不到门路,学校附近的小店老板听说他想来帮工,都摆手说不行。

谢浪说不行,你还没成年。

游跃嘀咕:“你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赚钱了。”

谢浪笑着捏他脸:“跃跃乖乖念书,要是被我知道你打黑工,你就完蛋了。”

游跃常感觉自己是谢浪身后的一个拖油瓶。他都不明白,谢浪为什么就非要带着自己这么一个累赘辛苦地活。

“你都可以,凭什么我不行。”

“你是小笨蛋,能和哥哥比吗?”

“我不是笨蛋。”

谢浪叹一口气,愁眉捂住胸口:“跃跃再这样气哥哥,哥哥天天担心你,愁得心脏都不舒服了,怎么办才好”

游跃吓一跳,忙扶住谢浪小心摸摸他哥的胸口,不敢再提打工的事情了。

除夕前夜,夏园张灯结彩,是一年里难得能热闹的时候。按照惯例,大家都回到夏园过除夕,李清平一家将吴商记接到夏园主宅,楼上楼下都是人,团年饭准备了数桌,源源不断的美食端上桌,游跃坐在主桌,他第一次见到食物多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团年饭。

不断有人过来敬老太太,探寻的目光落在游跃身上,游跃竭力压下坐立不安的情绪,专心扮笑脸与吴商记说话,他在今晚之前已提前准备好许多话题,反复练习到深夜,只为用来逗吴商记开心。

果然吴商记与他交谈甚欢,几次笑得合不拢嘴。少数知道那场车祸真相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放在游跃的身上,显然比起那个第一天踏入李家畏缩苍白地站在他们面前的少年,这场除夕夜团年饭席上的“李梦真”已磨炼出七分冷静的演技,加之八分相似,已足以以假乱真。

“云济。”

觥筹交错的光影之间,李云济被这一声唤回目光。他看向身边的季若亭,目光适时地柔和下来:“怎么了?”

季若亭定定看着他,而后露出个笑容:“看什么这么入神?”

“我入神了吗?”李云济笑了笑:“那孩子让我觉得神奇,有时候表现得不尽人意,有时候又给人带来惊喜。”

季若亭依旧笑着,清冷的眸却一瞬不瞬看着李云济,如有一团无声暗火在其中燃烧。他轻声开口:“原来是这样。你看他那么专心,我还以为你把他当作真的了呢。”

两人目光相触,李云济神情不变,依旧温和开口:“不像吗?我以为我教得还不错。”

季若亭深吸一口气,轻声吐出几个字:“当然像,那孩子很聪明。”

“他今晚的表现比起刚来的时候天差地别,想来是你的亲身教导起到效果。”季若亭的手轻轻放在李云济的手腕上,沿着男人宽大的手背缓缓向上摩挲,他的动作亲昵细密,一双清冷美目注视李云济,声音如切切耳语。

“你从来不把没用的蠢货留在身边,云济”季若亭缓缓道:“不知有多少人都拼命想做你眼中有价值的人。”

李云济失笑:“怎么把我形容得这么冷酷。”

“冷酷?为什么不是呢你总是在冷落我。”

“噢,我很抱歉。”李云济温柔道:“你知道这段时间我太忙了,没有照顾好你的情绪,都是我的错。”

他诚恳地承认错误,耐心的模样简直是模范丈夫完美的回应。

但季若亭却烦躁不已,像面对一堵坚固的墙所产生的无法跨越打破的无力与恼火。他的丈夫温柔备至,从不与他高声一句,不知多少外人艳羡他拥有一位如此帅气多金、温柔专一、专心工作和家庭从不花天酒地的好丈夫。

他们结婚七年,李云济对待他的温柔体贴,数年如一日地不变。

李岚嫌主桌来来往往敬酒的人太多吵闹,加之他年纪轻轻在集团旗下公司任总经理,许多人上前来与他攀谈,一来二去,李岚烦了。

他起身绕过李云济和季若亭,拉起吴商记身边的游跃:“走,跟哥喝酒去。”

游跃没防备被拉起来,吴商记忙按住游跃手腕:“小真还不能喝酒!”

李岚和自家奶奶抢人:“知道了,我喝酒,他喝果汁!”

李岚拉着游跃到离主桌远一些的角落坐下,他让人送来一瓶酒和一瓶饮料,兀自开了酒瓶给自己倒上。游跃没有开饮料,他对李岚说:“谢谢你。”

李岚自斟自饮,瞥他一眼:“没事谢我干嘛?无聊。”

游跃笑笑。离开了主桌,他一坐下就一口气缓缓泄出去,整个人疲惫不已。但他不能表现出疲态,依旧挺直了脊梁坐好,把杯子往李岚那边推推:“我也想喝点酒。”

“不行。”

“拜托,岚哥。”

李岚看了会儿游跃,神色些许复杂:“你的确和刚开始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游跃依旧笑着:“嗯,我就当作你在夸我,岚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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