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恶徒,一开始也并非恶徒。”傅集脸上噙着笑,意有?所指道。
叶望秋看向他,眼?底不受控制地?带上了几分好奇,难道他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傅集看着他的神色,负手而立,徐徐道:“从前我有?个妹妹,虽然做乞儿衣不蔽体,难以得食,但两个人相依为命,日子倒也不算太难过。”
说到这里,他止住了话头?。
“然后呢?”叶望秋忍不住追问。
傅集似乎陷入了回忆,轻声道:“后来她?在沿街讨食时,惹了贵人的眼?,被碾死在了车轮下?。”
庶民性命轻如草芥,轻易便能?抹去。
叶望秋不由沉默下?来,傅集却笑道:“无?妨,后来我入骁武卫后,便带着人将那位贵人满门都屠了。”
听着这番话,叶望秋欲言又止,面前的傅集似乎也没有?那般面目可憎了。
便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姬瑶清冷的声音:“他没有?妹妹。”
啊?叶望秋面上隐隐现出茫然之色,傅集方才说得如此情真意切,难道都是假的?
在?听到姬瑶这句话时?, 傅集不由轻啧一声,他收了脸上状似缅怀的神情,神情中流露出几许漫不经心?, 向并肩而来?的姬瑶和谢寒衣抬手一礼:“瑶山君, 谢道子。”
“之前未曾听闻, 原来?瑶山君还精通占星卜筮之术。”
对上姬瑶目光,傅集嘴边噙着笑, 丝毫没有被人拆穿说谎的不自?在?,口中犹自?试探道。
“不算精通, 但观你?的命,足矣。”姬瑶未曾在意他话中试探, 淡淡回道。
她于镇魔塔中悟得步天?歌, 这是紫微宫不传之秘, 连仙神命盘也?可一观,何?况凡人。傅集如今不过四境,姬瑶只需心?念一动,便能分辨他话中真假。
所以傅集没有?妹妹。
他的身世其实也?无甚寻常, 幼时?在?天?灾中失了父母, 从此沦为沿街讨食的乞儿, 受尽冷眼嘲讽,饥寒交迫。九州之上, 这样的事从来?不在?少数, 身世可怜的庶民不知凡几。
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是, 在?被饿死或病死前,傅集被长孙静捡回了府中, 得他亲授枪法?,在?战场上铸就赫赫凶名。崭露头角后, 他便被长孙静收为义子,从此玄商世族也?要对他避让三分。
知道傅集方才的话都是假的,叶望秋只觉自?己?满腔同情和感动都喂了狗,不过他实在?不明白,傅集编出这样一番瞎话有?什么意义。
其实原因说来?也?很简单,如今长孙静身死,傅集因夺回玉京的功劳升任骁武卫统帅,成了宿昀手下重臣,对现在?的他来?说,与钦天?修好显然是有?必要的。
至少在?无利益冲突的前提,就算不能做朋友,也?不必成为敌人才是。
傅集行事恣睢疯狂,对人心?却堪称洞明,所以他也?知道如何?能令如叶望秋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对他改观。
可惜姬瑶和谢寒衣出现在?这里,轻易便拆穿了他的谎话。
不过傅集也?不觉得太失望,左右也?是随意为之,便是不成也?无妨。
此时?面对叶望秋的质问,他更是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用意道出,未作隐瞒,让叶望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垮着脸,不太高兴地看?向谢寒衣,自?己?看?起来?就这么好骗么?
谢寒衣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叹了一声,叶望秋的脸顿时?垮得更厉害了。
“你?果然是个行事无所顾忌的恶徒。”以叶望秋的思维,着实无法?理解傅集这样的人。
傅集并不否认这一点,他似乎看?出了叶望秋的未尽之语,面上噙着笑意:“所以我?这样的恶徒,会做出背主之事,也?不值得奇怪。”
谢寒衣有?些好奇:“我?听闻长孙静虽不是好人,但对你?似乎还不算差?”
正是因为长孙静,傅集才能有?今日。
“那又如何??”对此,傅集只是轻飘飘地反问。
那又如何?。
人当然不会对看?守门户的恶犬太差,但恶犬做得久了,未免也?会厌烦。
“所以你?为什么会选择倒戈向商君?”叶望秋没忍住问了一句,直到赤霄军顺利进入玉京城门,他都还有?些不敢相信,傅集竟然会选择背弃长孙静,倒戈向宿昀。
闻言,傅集摸了摸下巴:“这个嘛……倒是与元霜有?些关系……”
听他这样亲近地唤赤霄军统帅的名字,叶望秋不由微微张大了嘴,难道他们之间?……
不过傅集话还没说完,突有?一枚石子隔空飞来?,好在?他及时?伸手握住,那股力道还是震得他掌心?隐隐发麻。
这证明出手的人丝毫没有?留情,俨然打算让他脑袋开花。
“本帅与他,除了一起杀过北夷人,再无其他关系。”
牧元霜自?下方广场行来?,经过边境风沙数年洗礼,她的嗓音粗砺异常。即便今日没有?着甲,在?她行来?时?,也?不免让人感受到浓重杀伐之意。
一步步走上石阶,牧元霜语气?冷淡:“本帅不过曾帮你?向君上去信,休要言语闪烁,攀扯本帅。”
傅集笑了起来?:“好歹共事一场,牧帅不必如此冷淡吧。”
当日傅集被流放边关,正是在?牧元霜手下,也?是因此,傅集才会与宿昀有?了联系。
叶望秋满脸无语地看?着傅集。
傅集耸了耸肩:“至少方才那句,不算谎话。”
他自?己?想得太多,便与他没有?关系了。
傅集所做一切,从来?只是为了自?己?,一开始只是为了活下去,后来?便是为了活得更好。
所以当日,他会为了长孙静一句话,拖着断腿,撑住一口气?,一路爬到长孙氏府门前,终于做了长孙氏的奴仆。
后来?,也?是为了向长孙静表忠心?,他不惜屠了与其为敌的御史大夫满门,乃至如今,他选择倒戈宿昀,无一不是为了活得更好。
虽然给长孙静做狗也?算风光,但狗做得久了,总归还是有?些厌烦了。
叶望秋当真不知该如何?评价傅集,这是他从前十多年中都未曾见过的一种人。
“真不知道商君为何?还要重用你?。”叶望秋嘟囔了一句。
傅集负手而立,站在?石阶向下望去,他含笑道:“若没有?我?这等奸佞小人,如何?显得出所谓光风霁月的君子来?。”
他从不讳言这一点。
有?的时?候,他这样的人,于君王而言更有?用。
说话间?,姚静深从殿中行来?,见牧元霜也?在?,不免有?些意外,抬手向她一礼:“不知牧帅前来?钦天?,是为何?事?”
身为赤霄军统帅,牧元霜此番奉王命回援玉京,不日便需赶回边境,留在?都城这些时?日,她也?事务繁忙,不想今日竟有?空来?了钦天?学?宫。
“听闻钦天?学?宫有?意立兵道,牧氏旧日藏有?数卷兵书,留在?我?手中也?无用,今日便都带来?了。”牧元霜淡淡道,“恰好滁虞山事毕,年节将至,玄石军在?山中行猎,将离托我?送来?几头鹿。”
“那便多谢牧帅了,还请入内,饮一杯薄茶。”姚静深抬手将牧元霜请入殿中,不必他开口,傅集已经十分主动地跟了上去。
直到午后,牧元霜与傅集才先后离去。
这是旧年最后一日,在?学?宫诸多事务安排妥当后,姚静深便令钦天?学?宫众多仆婢休沐,又重重给了赏赐,赢得一片谢恩声。有?楚原君留下的灵物,钦天?学?宫自?是不会缺钱的。
今夜便是除夕,虽然前不久才经历了一场大变,但好在?事态控制得及时?,未曾波及诸多黔首百姓,玉京如今已然恢复了往日热闹。
夜色渐渐变得浓稠,城池中一片灯火通明,就算玄商地处偏远,国中算得穷困,作为都城的玉京还是颇有?几分繁盛景象的,无数黔首携家带口出游,热闹非凡。
众多仆婢都各自?归家,或去了集上,钦天?学?宫中便只剩下姚静深几人,一时?竟有?几分冷清。
细碎雪花飘落,廊下架起炙炉,白日牧元霜亲自?送来?的鹿肉已经被处置好了,只用放上烤便是。
几坛灵酒放在?桌案旁,既逢年节,姚静深便也?容众人放肆一二。
姬瑶几次烤焦的肉片最后都进了谢寒衣的肚子,不过为了自?己?的胃着想,在?姬瑶过了过瘾后,他接手了烤肉的事儿,让她安心?喝酒就好。
吃了些鹿肉,又喝了酒,叶望秋兴奋地窜了出去,在?雪地中撒起了欢。宿子歇和桓少白也?陪他一起胡闹,三人扒拉着雪,打起了雪仗。
“师兄,看?招!”
谢寒衣闻言回过头,雪球正好从他耳边错过,砸在?了似睡非睡的姬瑶肩头。
叶望秋动作一顿,对上姬瑶面无表情投来?的目光,心?中暗道糟糕,抱头鼠窜道:“阿瑶,我?错了!”
姬瑶站起身来?,指尖微动,地面积雪顿时?团成十数个雪球,向叶望秋追了去。
战团扩大,不仅姬瑶和谢寒衣,妙嘉和陈云起也?随之加入,姚静深见众人闹成一团,坐在?竹椅上,笑着摇了摇头。
正在?他低头喝酒之际,一团雪球不偏不倚砸在?了他脸上。
姚静深放下酒,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来?,用雪球埋了敢挑衅老师的宿子歇。
一场恶战后,谢寒衣拉着姬瑶倒在?雪地中,细雪飘落在?眼睫上,少年转头看?着她,目光相对,姬瑶脸上还有?未散去的浅淡笑意,四周似乎倏忽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叶望秋等人的笑闹声隐隐传来?,便在?这一刻,有?沉重铜钟声自?商王宫的方向传来?,绚烂烟火骤然盛放,照亮了漆黑夜空。
“看?,有?烟火!”叶望秋抬头道。
辞旧迎新,在?这场盛大的烟火中,颇多风雨的天?元四十七年终于走到了尽头。
“阿瑶,新的一年到了。”谢寒衣抬手为姬瑶拂去发上飘落雪花,温声道。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姬瑶看?着他,在?漫天?烟火中,嘴边缓缓勾起更深弧度,笑意纯粹。
谢寒衣失神一瞬,看?着她,也?不由笑了起来?。
天?元四十七年冬,玄商骁武卫统帅长孙静起兵谋逆,为瑶山君戮于玉京城外平业原。
次年春,原钦天?宗弟子姚静深于玄商玉京城立钦天?学?宫,玄商境内,无数修士慕瑶山君之名而往。
同年,蓬莱李玄惑入大渊境内。
天?元四十八年三月,上虞国君闻人骁病逝,膝下四女闻人明襄继任国君,任淮都桓氏家主为国相。
两月后,其兄闻人符离起兵作乱,未果,横死宫墙之内。是时?,上虞国师诸明闭关不出日久。
天?元四十九年秋,上虞国师诸明堪破虚妄,破无相境。
天?元五十年夏,妖族王女前往大渊帝都天?启城,修两族之好。
十月,大渊轩辕氏天?子诏令九州诸侯前往天?启城朝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