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他坐上前?列位次,抓起?桌案上的瓜果便啃,毫无吃相,桓少白抽了抽嘴角:“这?是谁?”
他离开数月,淮都?中何时多了这?样人物。
“这?位便是君上新封的上卿,李幸。”萧御平静解释道,话中并未透露太多情绪,让人难以分辨他对李幸是何态度。
“他是因何功绩得封上卿?”桓少白皱起?眉,若是他的感知不错,这?李幸不过?是个身无修为的凡人,连武道的门都?没有入。
萧御噙着淡淡笑意:“并无功绩。”
既无功绩,一个身无修为的凡人,如何能得封上虞上卿?
“是乐阳君亲自向君上为他求来上卿之?位。”
上虞乐阳君,八境无相中期,为上虞镇国柱石。
闻言,桓少白沉默下来。若是乐阳君之?意,区区上卿也不算什么?。
就算他大字不识一个,什么?功绩也没有,只要?乐阳君一句话,便能成为地位尊崇的上虞上卿。
桓少白不免觉得有些?可笑,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便是他出身桓氏,也没有资格置喙乐阳君行事。
只是眼前?凡人是何来历,如何能得乐阳君另眼相看。
李幸没有什么?来历,在被封为上卿前?,不过?寻常黔首,因受权贵欺压失了土地,险些?冻馁而死。
但因乐阳君一句话,他便一步登天,成了上虞上卿。即便是世族,因其为乐阳君举荐,也要?以礼相待。
只是得了一个上卿身份,李幸从为权贵欺压的庶民,摇身一变,也同从前?欺压他的权贵一般,剥削曾经?与他同样身份的黔首百姓,实在有些?讽刺,也不怪世族瞧不上他。
陈肆竖着耳朵听萧御为桓少白解释,自己前?去不思归这?几月,淮都?城中竟然还有这?样变故。
见萧御发?觉自己偷听,陈肆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假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姬瑶却是不在意李幸是谁,她的目光看向侍立在李幸身后的中年门客,他生得瘦削矮小,一张脸普通到扔进人群中便再也找不出来,正是五境化神中期的修为。
李幸身无修为,只是羸弱凡人,便向乐阳君求来门客为自己护持。
虽然并不待见这?个黔首出身,身无寸功的上卿,但此时在场世族子弟还是依礼抬手向他一揖。
李幸像是没看出众人的勉强,一落座,便高声?道:“方才我听有人在抚琴,甚是悦耳,本上卿要?赏她!”
这?话出口,不远处的常茹闻言非但不觉得荣幸,反而涌上勃然怒气,他以为自己是低贱乐伎么??!
越氏婢女连忙上前?,提醒李幸抚琴的乃是常氏之?女,他仍不觉自己说错了什么?,口中还道:“便请她再抚一曲吧。”
他这?是有意羞辱世族么??!
在众多世族子弟看来,李幸此言不仅是羞辱了常茹,更是打了所有世族的脸。
深觉被冒犯的众人冷下脸来,宴席间的气氛也瞬间沉了下来。
李幸还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在席间少年人冷然注视下觉得有些?不自在,便是再蠢,他也知道自己此时最好不要?再贸然开口。
但常茹看着李幸,却忽然有了别?的主意,她脸上勾起?笑,站起?身来向他一礼:“上卿容禀,方才琴弦崩断,我又伤了手,难再抚琴。”
“不如上卿便请陈氏九娘为你抚琴,她母亲出身越氏,今日也算半个主人,抚琴待客也是应当。”
说罢,她带着几分嘲讽看向姬瑶。
席间顿时一静,众人皆以不敢相信的目光望向常茹,她在干什么??!
在李幸这?个名不副实的上卿面前?,世族本是利益一致,众人方才皆闭口不言,便是为常茹向李幸施压,她却起?身将姬瑶推了出来。
就算方才她被陈稚下了面子,也是她本事不济之?故,如今借李幸这?个他们都?看不上的人折辱她,未免也太失世族气度。
桓少白冷下脸来,这?一招祸水东引,用得倒是巧妙,只是太下作了些?。
他竟不知,这?便是常氏的教养。
即便与常氏交好的世族子弟,此时脸色也不太好看。
李幸不知众人所想,还庆幸常茹开口为他找了个台阶下,立时看向姬瑶,口中道:“那便由你来为我抚琴吧。”
话中竟还带着几分恩赐意味,仿佛为他抚琴是什么?荣幸之?事。
姬瑶挑了挑眉,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你要?听我的琴?”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对她已?有几分熟悉的陈肆能听出,她现在绝不算高兴。
侍立在李幸身旁的瘦削门客,几不可见地向姬瑶摇了摇头。
偏偏李幸还全无所觉,上下打量着姬瑶,心中还在品头论足,生得倒是不错,就是年纪太小了些?。身体看起?来如此羸弱,玩玩儿?可以,却不堪为妻。
他的目光实在让人有些?不适,陈肆虽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由皱了皱眉。
姬瑶捏了捏袖中睡得很死的肥啾,忽地扬起?一抹笑:“好。”
桓少白微觉意外,她竟然应下了?
不对,就她方才行事来看,她绝非是什么?会委曲求全的人。
常茹见此却觉扬眉吐气,只道向姬瑶扳回一城,未曾注意到周围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不虞。
得意地觑了姬瑶一眼,常茹扬声?令越氏婢女取琴来。
姬瑶示意不必,她抬起?手,形如琵琶,通体剔透如冰玉的乐器便出现在她手中。弦上光华流转,在昆山玉碎现身的瞬间,所有人都?感受到那股来自天阶灵器的威压。
“昆山玉碎?!”有少年失声?叫道,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是天阶灵器昆山玉碎?!
怎么?会在她手中?!
即便是桓少白和萧御,彼此对视一眼,也在对方眼中看出几分惊异。
天阶灵器,就算是淮都?三大世族也无法视若等?闲。
“真的是百里氏的天阶灵器昆山玉碎……”
“据说此器为外人所得,原来就是到了陈稚手中么??”
“不是说得了昆山玉碎的少女,只是二境修士吗?!总不可能她在短短十数日间,就突破了一个大境界吧!”
“怪不得就算她伤了赵麟,陈氏也要?保下她。”少女喃喃开口。
她还道陈氏如何有了与赵氏对抗的勇气,此时见昆山玉碎,一切便明了了。
复又坐下的常茹攥紧了袖角,神情难看,她怎么?会有天阶灵器?!
不曾在意众人反应,姬瑶指尖落在弦上,像是漫不经?心地一拨,乐音流泻而出。
就在刹那间,场中顿时为之?一静,嘈杂的议论声?骤然停歇。
这?些?世族子弟或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在耳濡目染下,对曲乐还是通几分鉴赏。姬瑶所奏之?曲他们从前?未曾闻听过?,却不妨碍他们欣赏其妙。
“传闻她长在乡野,不知自何人处学来这?般乐技?”少女轻声?向同族姐妹道,态度与之?前?已?是不同。
乐声?随水漾开,池中水波翻涌,有风乍起?,吹落一树梨花,像是落了一场雪。少女坐在席案前?,微垂着眼眸,着素衣白裙,似并不在意席间众人。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久久无法移开。
也就在这?时,常茹站了起?来,引得身旁之?人投来诧异目光。
她的身体像是牵线木偶一般僵硬地动?了起?来,常茹涨红了脸,拼命运转体内灵力,手脚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摆动?起?来。
她的动?作看起?来实在有些?滑稽,周围不由响起?几声?窃笑,常茹何曾丢过?这?样大的脸,只觉羞愤欲死。
陈稚她怎么?敢?!
这?个时候她倒是忘了,其实她原本就打算这?样对付姬瑶。
“她这?是要?起?舞助兴?”李幸端着酒盏,带着几分不屑,“这?跳得也太难看了些?,还不如乐坊舞姬。”
话音刚刚落下,只见被吹落的梨花随着乐声?,忽地停滞在半空。下一瞬,无数梨花在狂风挟裹下,竟是化作风暴尽数向他席卷而来。
身无修为的李幸惊恐地睁大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梨花翻卷而来,侍立在旁的中年门客不仅没有阻止,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在靠近他时,每一瓣梨花仿佛都?化作了利刃,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痕。
裂帛之?声?响起?,李幸身上锦衣变作褴褛破布,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姬瑶的琴,从来不是谁都?能听的。
在场世族子弟没想到姬瑶会突然向李幸出手。再怎么说, 他也是得乐阳君举荐被封为上卿的,哪怕言行有失,他们也不懒怠与他一般见识。
毕竟直到现?在, 他们也清楚乐阳君为何会对一个无甚出身的庶民另眼相待, 即便他在此后便再未召见过李幸, 淮都上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要对付李幸何其简单,但乐阳君若有意抬举, 为一个跳梁小丑开罪了他却是不值。
李幸当然不清楚这一点,他连大字都不识一个, 就算骤获尊位,又如何能看清淮都错综复杂, 暗潮汹涌的局势。
他只以为, 众人敬畏的是自己上卿这?个身份。
在李幸有限的认知中, 上虞之中,除了让他登临高位的乐阳君,也就只有国君比他更尊贵。
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何敢呼喝世族子弟, 众多世族不愿开罪乐阳君而对他的容忍, 更助长了李幸气焰, 让他行事无所?顾忌。
如今见李幸衣衫褴褛如同乞丐,兀自哀嚎, 席间世族子弟先是一惊, 随即意识到他只是皮外伤, 都不由露出几许笑意。
在场众人尚且年少,还做不到能如长辈一般完全无视李幸冒犯, 对他这?个一朝翻身耀武扬威的所?谓上卿早有不满,此时见他在姬瑶手上吃了这?样大的亏, 只觉十分痛快。
这?是他们一直想做但碍于族中约束不能做的事。
弦音终于停了下?来,如提线木偶一般僵硬舞动的常茹这?才找回对自己手脚的控制。
她?一张脸青紫交加,对于最重颜面的世族而言,在同为世族的众多少年人面前丢了这?样大的脸,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双目噙了泪,常茹本以为会有人来安慰自己,不想就连素日与她?交好的人也只看着前方,未曾向她?投来一瞥,像是全未注意到常茹的窘状。
常茹只以为是自己为姬瑶所?控丢了脸,才会叫他们有如此态度,心中对姬瑶怨愤愈深。
她?为羞恼蒙蔽了双眼,未曾看到众人此时无视她?的真正原因。
常茹以自己修为针对姬瑶,世族之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借李幸之手羞辱姬瑶,却是他们不能接受的。
同为世族,即便多有龃龉,但在某些时候却应同气连枝。
僵硬地站在原地,见迟迟无人理会自己,常茹一时又羞又气,愤然?离席而去。
不过就连桓少白,也没有起身去劝慰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