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一个王府,却远不如藏在巷道当中的卜知坊来的轻松热闹。赵闵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圣贤庄里安安静静的,仆人们或低头扫落叶,或端着水盆饭菜,忙忙碌碌。没人同他说话,也没人招呼他,赵闵早已习惯了般穿过九曲回廊,他还记得答应了小妹回来尝尝桂花糕,天性喜闹的小女孩赤着脚踩在水塘里头,卵石润滑,时不时便要栽个跟头,惹得随行的丫头捂嘴轻笑。“大哥!”赵希铃远远地便瞧见了他,这一分神,就又栽进了水里头,齐腰的塘水也要扑腾好一会儿才能站稳,背后的丫头们却不敢再笑了。圣贤庄里头谁都知道,王爷王妃不喜欢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长公子,同他说话是要挨罚的,若对他笑了,王府里头就也呆不住了。“大哥。”赵希铃也不管自己这一身湿淋淋的衣服,从池塘里头爬上来,小跑两步,一头栽进了赵闵的怀抱里。“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赵闵无奈的脱下自己的斗篷,替这骨子里爱乱来的妹妹擦了擦头发,“快回屋,我让厨房熬碗姜汤。”“嘿嘿嘿……”赵希铃蹦蹦跳跳的拉过他的手,拽着他往闺房走,“桂花糕我就买了五块,原本想给大哥留两块的,结果路上遇到了二哥……”女孩子不满的嘟囔了一句,“给他偷了一块去。”“渍了几个月蜂蜜的桂花蒸的呢,又甜又香。”停在姑娘的闺房前,赵闵面有难色,他拉过兴冲冲的小姑娘道:“要不,还是铃儿把桂花糕拿出来吧,大哥就不进去了。”“哎呀,有什么关系嘛!”赵希铃将嘴一噘,跺了跺脚道,“大哥总是这样,老爱扫兴。”赵闵苦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铃儿如今是大姑娘了,怎能随意让男人进出闺房?”“那二哥还成天往里头钻了,见着我有什么稀罕物就要拿去耍。”小姑娘不服气,“再说,爹娘和先生都只教防外人,不曾教防大哥啊。”“……”赵闵还是摇了摇头,“我与你二哥不一样。”他说着,见小姑娘又不高兴了,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个东西来送给她,回程的时候路上见着的,是个镂空的小球,木雕的,十分精致。“哇哦……”到底年轻,小姑娘双手捧着那鸡蛋般大小的雕刻品连连惊呼,“里头有个小船哎,怎么放进去的?”严丝合缝的雕刻着实叫人惊叹,见吸引住了小姑娘的目光,赵闵赶紧道:“看大哥给铃儿买了东西的份上,就放过大哥呗。”他这话说得颇有些哀求的味道,愁眉苦脸的半蹲着,好让视线与赵希铃齐平。“好啦,”小姑娘被逗笑了,她大手一挥,“我去把桂花糕拿出来。”“谢谢铃儿姑娘。”隔着三米开外的池子与半个走廊,赵思明背手静静的站着。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迹,却也让他变得更具魅力。简狄爱他时,爱的是才情,而现在,却仍旧仰慕着他的沉稳与气度,一个痴人,为他一生。赵思明看的是赵闵的背影,说起来,赵闵其实是三个子女中最像他的,无论是外貌还是心思。良玉轻信,希铃天真,都是致命的弱点。“爹……”赵闵回过头来,刚巧看见了屋檐下的赵思明,冷冷的目光,瞧的不似自己的儿子,而似一个物件。赵思明也察觉到了赵闵的目光,他点了点头,而后背手离去,多年的经验告诉赵闵,他这桂花糕是吃不到了。王府很大,很冷清,当小姑娘用手帕将桂花糕拿出来的时候,门外就已不见了人影,她心里头有些难过,想了想,却又将桂花糕收了起来,“没关系,晚点热一热还能吃的。”而这时的赵闵在书房里。隔着张梨花木的桌子,他只能瞧见赵思明的后背。一张军人的后背,坚毅的,挺直的,伤疤从颈子口泛出来,像百腿的蜈蚣,十分狰狞。赵闵沉默着,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多说话,赵思明也向来不喜欢他多说话,舌头长着,只要能为他传递消息便足够了。“刚回来?”赵思明问。“是。”“发现什么了吗?”赵闵犹豫了一下,他的犹豫,却教赵思明瞧出了破绽,“怎么,有何事不能同我说?”有杀气,冰冷拂面,却远不如心里来的凄寒。赵闵摇了摇头,苦笑道:“孩儿与人动武了。”“赢了?”赵思明又问,他不止一次的试探过赵闵的武功,虽心知双方各有保留,但而今江湖里,能和赵闵交手上十招的已是鲜有高手。“不曾……平局。”“喔?”赵思明对这个回答却也并不惊讶,赵闵极少用尽全力,对他而言,平局才是最好的掩饰,既能测出对方的实力,又能卸除心防,倘若还有下一次,便赢得简单了。
但赵思明不知道的是,卜知坊里那一战,赵闵虽不至于竭尽全力,却也并无保留,他没有这个机会。“和你动手的是洛江流还是萧子衿?”“……洛叶,卜知坊的看门人。”当初赵闵这一去,虽是主要留意萧子衿与洛江流二人,但其实更要确定洛叶的身份。无双府里递过来的那封信,虽然没能保住胡汝名的性命,却让赵思明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上了心。“洛”这个姓氏对赵思明而言,是一块禁区,宁可杀错,绝不放过。“她与洛江流的确是兄妹。”赵闵这话说的十分笃定。“那就是了,当年完颜北果然带出了两个孩子。”赵思明的手放在桌面上,这一用力,桌板应声而落,竟呈一个完好的手掌形,内力之纯之精,由此可见一斑。“我想要的东西必然在这两个人的身上。”方才还杀性毕露的人这时回过身来,他微笑着伸手,想要搭上赵闵的肩膀,赵闵后退半步,不着痕迹的避开了。“父亲,孩儿会尽力融入他们,请您无须担心。”赵闵的态度是温顺恭谨的,让人找不出半点的破绽,但赵思明的心里仍是不由自主的防范这个儿子,他同他的母亲一样,心思缜密难猜,当年吃过一次的亏,赵思明便立誓,绝不会再输一次。“父亲,若没有其他吩咐,孩儿便退下了。”“等等……”赵思明叫住他,“把萧子衿与洛江流在卜知坊安身的消息放出去,教整个临安……不,整个江湖都知道。”“是。”赵闵领了任务,便连夜撒网布线,直到凌晨才得以片刻喘息,他撑着头,面对着一张张快马飞鸽传出去的画像发呆。为他驾车马的年轻人推门而入,烛蜡随着动静,滴了一点凝固在纸上,这才将他自神游当中唤回。“小白……”赵闵笑了笑,“你怎么来了?”“小姐昨天一直在等你。”梓白很无奈,他知道赵闵的性子,一旦沉迷进任务里,便将其他事尽数忘个干净。“啊!糟了!”赵闵赶紧从书桌后站起身来,慌乱间碰翻了灯台,油蜡把剩下的画像染个透湿,他愣愣的瞧着,竟似怔住了。“小白……”赵闵叹了口气,“我又惹祸了。”“……”梓白更加的无奈,他反应得快,及时扶起了灯台,正用纸替赵闵擦干净袖口,“小姐等了你一夜,现在正不欢喜呢,你先去找她,这里交给我吧。”“嗯。”赵闵点了点头,他正了正衣冠,也来不及重新换一身,就往后院而去,谁都知道赵希铃的任性胡为,也都知道,这个时候只有赵闵才能安抚她。桂花糕被抠的粉碎,丢进池塘子里喂鱼。小姑娘红着眼眶,拳打脚踢的赶走了身边的人。赵闵刚到,管家便苦着脸来求他。“大公子,你给想想办法吧。小姐虽然身子好,但昨天水里着了凉,这天又阴冷,大清早的就坐在这里,要是病了,我们怎么担待得起啊。”管家急的额头上全是虚汗。这赵希铃是简狄心尖上的肉,更得赵思明的喜欢,可说全家最宠这位小郡主,若是真出了什么事,那照看她的婢女小厮们,可就得跟着遭罪了。“没事,你下去吧。”赵闵安慰了一会儿提心吊胆的管家,而后蹑手蹑脚的走到赵希铃的身边。小姑娘正抠着桂花糕,念念有词的诅咒他:“既然大哥这么忙,那就忙死他好了!哼!”过一会儿,咬着下嘴唇的小姑娘又反悔了,“不不不……不要忙死,忙病……呸呸呸,也不好……”“铃儿……”赵闵见她这副思来想去的糊涂模样,就忍不住喊她,小姑娘回头看了一眼,更加的愤愤不平。“走开,走开!大哥是不守诺言的小人!小人!哼!”赵希铃将手里的桂花糕一丢,整个人蹦起来,瞅准了位置,一掌拍在赵闵的胸口。赵闵没有躲,生生接了这一掌,把小姑娘的吓的都快哭了出来。“大……哥,你要不要紧?疼不疼啊?”赵希铃还小,刚到豆蔻的年纪,练武又不爱下功夫,虽有赵思明的亲自教导,仍把家传的掌法学的零零落落,只够防身。但这一掌,她心中以为赵闵必然能够闪开,便下了死力,又打在关键之处,倘若是个普通人,这会儿也该吐血身亡了。但赵闵只晃了晃身形,脸色煞白,他咳嗽了两声,勉强笑道:“大哥没事,现在铃儿还生气么?”“不生了,不生了,”小姑娘立马抽抽搭搭的回答,“大哥,我扶你去看大夫吧。”“咳咳……不用了,大哥还有事同父亲商量,铃儿不生气了,就赶紧回屋好么?”“嗯……”小姑娘难过的点了点头,站在房门口等赵闵走远了,这才回身入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