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汀曾被人调侃为“有温度的ai智能”,然而他的行事作风多半也是不带感情的。他的日程准时而精确,如同机器一般执行着按照设定好的程序,分毫不差、朋友忧心他有朝一日会变成真正的冰冷的铁械,建议他去试着谈个恋爱,重温一下人类的情感。贺明汀婉言拒绝。
母亲病逝后他便搬进了她曾租住的房子里。课余时间贺明汀不是在学习,就是在咖啡厅打杂,以勉强维持房租,学费和日常生活开支。因此不觉得能有人为讨到什么好处同自己扯上关系。
他立场明确:“那个男的我想办法联系上,剩下的不归我管。”
“那个男的”指的是贺明汀的生身父亲。眼见他的态度如此坚决,老民警不再赘言,叹道:“好吧。那就麻烦你暂时先看着他。”
说罢站起身向另一个房间走去,贺明汀紧随其后,远远望见了在沙发上熟睡的男孩。
“在这儿赖了好几天了,哪都不去,犟得很。”老民警双手叉腰,无奈地摇头,“之前也有过,谁家孩子有事没事老往派出所跑呀?可惜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最多只能批评教育,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贺明汀低头看着孩子安详的睡颜,试图回忆当年分别时的情形,然而始终一片模糊。太久远了。老民警离开了,他仍是枕在沙发的扶手上,全然不知心心念念的人已悄然降临。
贺明渚一觉醒来身边多了个人,小家伙战战兢兢地正襟危坐着,一脸不知所措。陌生人转向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薄毯,挑了挑眉:“睡饱了?”
他迟缓地点点头。这人一身轻便的运动装,看上去年轻鲜活。只是眉目清俊,眼神淡漠,才显得不易近人。
贺明渚低头抠着衣角不敢直视对方,只能用余光偷偷打探。
贺明汀没注意这些小动作。天色不早了,自他踏入派出所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却并未流露出半点不耐烦的情绪。
他垂眸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跟我走吧,换个地方躺着。”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贺明渚急忙慌地追上去。他腿不够长,不得不迈起大步子,全身都在用力,连后背也冒出了细汗。
生怕跟丢似的。
贺明汀此行轻装上阵,只带了背包和电脑包。两人来到靠近火车站的一家便捷酒店,贺明汀开了一间标间。贺明渚则扒着大厅前台使劲儿往上凑,露出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
前台小姐见他懵懂可爱,笑问:“是你弟弟吗?”
被轻飘飘地瞥了眼,贺明渚立马乖乖站好了。贺明汀没给出答案,但还是腾出一只手敲敲他的后脑勺:“安分一点。”
从异地登机,中转,落地后直奔派出所,再到安顿好行李,贺明汀已经马不停蹄地辗转了近十个钟头。好不容易烧开一壶水润泽焦渴的唇舌,回头见贺明渚正巴巴地盯着桌上摆的饼干,又默默掏出了手机。
“点外卖吧。吃什么?”
贺明渚整张脸几乎全埋进了面碗里。自打赖在派出所,他心神不宁,茶饭不思,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以消磨等待的灼心。有时一天只吃一餐,若不是被所里的民警猛然记起送来盒饭,他甚至不愿主动开口。
贺明汀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不禁恶趣味上头,调侃道:“怎么,在局子里也能被亏待了?”
“没,没有——咳咳!”
贺明渚着急否认,不幸被滚烫的汤汁呛到,憋红了脸小声咳嗽。
贺明汀也见状不再冷视,抽了张纸巾怼到他脸上:“擦擦吧。”
贺明渚轻声道谢,接过纸狼狈地抹着脸,被面汤腾升起的白气模糊了视线。他眨眨眼,看见贺明汀慢条斯理地剥开蛋壳,长睫毛低垂,一派认真。
一股冲动忽地侵占了贺明渚的大脑,同时驱散了他的犹疑和卑怯。
贺明渚想要试探,面前这个人是否跟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真的冷面冷心。
贺明汀订的是一间标间,洗浴后他便坐在电脑桌前敲敲打打。他必须审阅项目的最新进度,以及替这趟突发行程作出合理解释:“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办完,但事情一结束我肯定连夜赶回去。”
“这不是废话嘛。”程树嗤道,“一散会就人间蒸发了,你都不知道贾导找了你多久,又骂了我多久。”
贺明汀无奈:“当时忙着在家收拾东西,没空接电话。辛苦你了。”
“回来请客就行。”
“当然。”
作为多年同窗,程树深知当下压根没法从他口中套出什么来,接着叮嘱两句便草草收尾了。
贺明汀转存了发来的文件却未立即查看,而是合上电脑,靠椅一转面向躺在床上放空的男孩。
他身上穿着的睡衣是贺明汀临时到楼下超市买的,被子埋住了大半张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贺明渚,”贺明汀地拎包入住,她决定大展拳脚,经营起温馨美满的三好家庭。
头一件事就是包办贺明渚的三餐以及接送他上下学,结果惨遭拒绝。
贺明渚在一年级时就学会了独自上下学,用父亲给的零花随意填饱肚子。他宁愿饿上两顿,也不愿意相隔一桌美味同一个陌生人尴尬地大眼对小眼。
岂知话音刚落,上一秒还和蔼可亲循循善诱的女人,下一秒便收敛起面具,无情转换偏执的另一面:“不习惯对不对?我理解。这些之前都是你哥负责的?”
“很可惜,现在是我说的算了。”
她会耗费一下午准备烛光晚餐,只为给一身疲倦归来的父亲惊喜;也会为他的临时爽约大发雷霆,精心烹制的菜肴化作一地狼藉。
她会苦口婆心地劝父亲不必拼了命工作,须多陪伴家人;也会偷偷翻阅他的手机,一旦捕风捉影即怒不可遏,兴师问罪,不依不饶。
女人还想要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纠纷与冲突再度升级,最初的山盟海誓沦为互相指责的先矢矛头。尖利的争吵声打破了夜深人静,男人摔门而去,随后彻夜不归,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亦持续至东方泛起鱼肚白——贺明汀紧绷的神经从未松懈,尽管他已经历过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
在不幸接二连三地流产、被医院判定不宜再孕后,女人心如死灰,对丈夫的积怨陡然迁怒到继子身上。
贺明渚不得不更加谨慎地夹起尾巴做人。
父亲反感家中一片死气,常常借口出差,不知在何处厮混到天明。他愈是逃避女人愈是不满,泄愤的目标却转向朝夕相处的贺明渚,稍有不顺就抄起手边一切棍状物——扫帚,擀面杖和撑衣杆,朝孩子因胆怯而佝偻的肩背雨点般砸落。
次日怒焰渐熄恍然悔悟,自然不忘再抱着他伤痕累累的身躯声泪俱下,痛斥自己的无耻行径。
邻里左右也不止一次向物业反映,夜里孩子的哭叫求饶声太过凄厉,严重影响了居民休息甚至有人证实曾撞见仅着单衣的小身影夺门而出,慌不择路,孤零零地消失在沉重的墨色中。
贺明汀保持着微微屈身向前的姿势,缄默良久。
“我有一个同学的哥哥也在六中上学,说你的照片还贴在优秀校友墙上……我偷溜进去看过,回来搜你的大学的网站,一打开就有了——”贺明渚的声音越说越小,一双眼睛直瞅着鞋面,妄图用意念将其灼透,“你的号码。”
贺明汀听罢沉思片刻,向他确认道:“就这么多?”
贺明渚怯生生地点点头。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贺咏一什么德行咱俩是最有体会的……”贺明汀摸了摸鼻子,好一副情真意切的惋惜模样。
然而手掌往脸上一盖,连做好几个深呼吸,终是难敌笑意扯歪了唇角。
“但要我说,我对你的事情半个字都不感兴趣呢?”
半个月前,贺明汀接到了一通陌生来电。
月明星稀,他还在兼职的咖啡厅值夜班,只消一眼便无情拒接了。对方显然贼心不死,接连复拨,铃声响个不停。
所幸临近打烊时间,贺明汀边歪头夹着手机边一刻不停地清理作台:“你好?”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相对无言,贺明汀撂下抹布站直了身,甚至重新拿起手机:“喂?请问是哪位?”
“……”
“是哥哥吗?”
贺明汀正欲挂断的动作一顿,脸色骤沉:“贺明渚?”
“哥哥,是我。”稚嫩的嗓音半是惊喜半是胆怯,“我,我能跟你聊聊吗?”
“不行。”贺明汀果断回绝,严肃道,“抱歉,我现在很忙,下次有机会再联系吧。”
“可是,我——”
通话戛然而止,只剩一阵长长的嘟嘟声。
贺明汀拉黑了这串电话号码,继续清扫工作,仿佛刚才那转瞬即逝的异样情绪只是吉光片羽。
他与原生家庭早在七年前就裂变出一道不可逾越的分水岭,今时过境迁,胞弟再何其无辜,过去的手足之情再动人也无法填补其中的鸿沟。
更何况他仅有的那点儿怜悯,比起亲爹提供的锦衣玉食简直不足挂齿。
贺明汀很快将这段意外的小插曲抛诸脑后,直至某天他带头组织的科研小组参加的大赛甫一落幕,手上还捧着奖状,头脑被激奋的情绪攻陷,未经任何思考便又接通了来自故城的电话。
会馆内熙来攘往,贺明汀躲在后台的角落,听见了那个久违的名字:“贺咏一是您的父亲吗?”
中途有保洁人员推门进来,贺明汀摆手示意自己稍后离开,接着窸窸窣窣的一阵,门被再次合紧。短暂流入的喧哗和光线即归作一片死寂。
“是。”
仅仅一墙之隔,他却似置身另一个世界。
贺明汀长舒一气,收敛起那副玩世不恭的伪装。
“你押错了人,小朋友。”
他盯着贺明渚乌亮的大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老民警连声叹惋,哎呀,这孩子可怜,继母精神状态不稳定,生父形同虚设,急需一个真正负责任的亲信改善现状。
而贺明汀只听着,时而抿一口热茶,最后平静道:“我做不到。”
他不是好善乐施的侠士,兼职全勤的半数工酬仅足单程的机票。
“听着,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需要省吃俭用的穷学生。”贺明汀绷紧了五官以防流露多余的情绪,但颤动的睫毛还是传递出他内心的挣扎。
“我算是仁至义尽了。为此额外支出的金钱和时间……我计较不来。至于你爸妈怎么决定,会不会作出改变,都不是我的责任。”
如果会,他便无事一身轻,然后与这个家彻底断联。
如果不会……
“那也只是你命不好。”
次日,二人成功忽悠过六中看门的保安,直达文化长廊的优秀校友墙前。
十四岁的贺明汀身穿黑白相间的校服,面向镜头时带着几分青涩和懵懂。放大的学生照下附高考分数和录取的学校,以及一串显然并非出自当事人之口的“格言”。
他看着看着不由发笑,伸手触了触泛黄的照片:“真傻。”
“很帅。”
贺明渚却如是评价。
“认真的?”
贺明渚用力点点头,双目炯炯有神:“哥哥很好看。”
贺明汀闻言失笑,弹了下他的鼻梁:“别说男人长得好看。”
贺明渚“嗷”地一声捂住隐隐作痛的鼻子,眼泪汪汪地问:“为什么?”
贺明汀不语,又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发顶。触感很柔软。
抵达芸城的第三日,贺咏一终于回应了通信的“狂轰滥炸”。
贺明汀在电脑敲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回头恰不偏不倚地捕捉到贺明渚直勾勾的目光。四目相对,小孩心虚地低下头,开始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
“哥哥准备去见爸爸了吗?”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可能是哥哥留在芸城的最后一天了。
于是自贺明汀落座电脑桌前办公的那一刻起便安静地望着哥哥,偶尔晃晃脚丫,妄图将哥哥的背影完全复刻脑海中。
“嗯。”贺明汀起身披上外套,整理翻领的同时顺口叮嘱道,“乖乖待在房间,我没回来前别出去,知道吗?”
“我会的。”贺明渚信誓旦旦保证,“我不会下床的。”
“也别端着,该上厕所就上厕所。要不要玩会儿我的电脑?”恐怕得独处一室好几个小时。
“不要啦。”贺明渚轻轻摇头,朝他灿烂一笑,“哥哥,你去吧。”
贺明汀几乎逃一般匆匆离开了酒店。
怎么回事,他揪着心口的那片衣料喘息不止,你在紧张什么呢?
你害怕见贺咏一?不至于吧。
还是怕自己已经有所动摇,忍不住心疼那个懂事而可怜的孩子?
好巧不巧,贺咏一约见的地点正是六中校区附近。晚八点后该区主干道五十米开外人迹稀疏,路灯下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半蹲着抽烟,在周身大片大片的阴影堪堪隐蔽,独指间明灭的火光格外显眼。
贺明汀方才走近几步,一支香烟及打火机便自动递了上来,被他不动声色地推拒了。
贺咏一掐灭了烟缓缓站起,昏暗的光线下贺明汀勉强看清了他的脸:无精打采,两鬓斑驳,眉目间较之回忆中模糊的印象又多不少纵横的沟壑。然而气质在骨不在皮,即便这般颓然也难以掩盖年轻时俊美的缩影。
贺明汀直视着这张令人憎恶的面孔,胃里一阵排山倒海。
没错,果真是从未留意大儿子原来对二手烟过敏。
眼见主动送殷勤未成,贺咏一也不觉尴尬,自顾自喃喃道:“把他带走吧。”
贺明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那孩子,你把他带走吧。”
“你疯了是不是?贺咏一,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胡诌什么?!”
贺明汀脱口而出。
“你轻轻松松一射,爽完了然后全程冷眼旁观,白冠上一个父亲的称谓。现在又嫌麻烦打算无痛卸任是吗?”贺明汀气得紧握着的拳头都在发抖,声线不稳,“天啊,你不会以为家庭是公共洗手间吧?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这种人怎么敢结婚生子的?!”
“怎么能被生下来。”
“我工作很忙。”贺咏一不顾他仇视的眼神,又燃起了烟,“我老婆你也知道,我照顾不来两个人。”
“什么大生意需要贺老板日夜兼程,连休憩的时间都没有,只能靠吸烟提神?”贺明汀讽刺地说,然仔细品味,一种不祥的预感跃上心头
“你还在赌?”
有那么一刻,贺明汀希望这只是自己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但贺咏一的沉默表明了一切。
“对不起。”
这个一直以来妄自尊大的男人此时不得不低头,就算是为了逃避自己的责任而退让。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浓烈刺鼻的烟味熏得贺明汀直恶心,干脆不管不顾道:“你对不起的人多了去了,幸亏我脱身得早,在这些人里估计还排不上号。”
“赌瘾”是贺咏一多年来口口声声对抗的无形的恶魔,也是他第一段婚姻告终的直接原因。
贺明汀的生母性子温吞,甘愿为家庭付出。她可以忍受丈夫以工作为借口缺席本该的角色,却不能接受赌瘾毁灭她凭一己之力营造的表面温馨的三口之家。争吵,摔打,反复的道歉和承诺,如此贺明汀在幼时都已见惯了、听厌了。
恶魔附身时,贺咏一就好像“脱胎换骨”,一次次打破旁人眼中文质彬彬、事业亨通的成功男人的形象。
他彻夜不归;赌赢了欢天喜地,带妻儿肆意挥霍,赌输了愁云惨淡,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借酒消愁,熄灭的烟头堆满一缸。
在输得眼红时怨声载道地归来,大肆毁坏手边能够着的东西以泄愤。若一时难寻大额的现金,就偷儿子的储钱罐以备下一次下注。
贺明汀清楚地记得母亲总是以泪洗面,但不曾对父亲死心,期待他有一天能幡然醒悟。
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早。这一年贺明汀十岁,母亲再度怀有身孕。
第二次做父亲,贺咏一出乎意料的欣喜若狂,不但洗心革面,还对她关怀备至,一家子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甜蜜的岁月。
可惜好景不长,贺明渚呱呱落地后便几乎没有任何留恋的,重蹈覆辙了。
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贺咏一更加肆无忌惮,甚至不惜把主意打到了小儿子的奶粉钱。贺明汀出面阻止,反被一响亮的耳光扇倒在地。
很难想象前段时间他伪装得多么天衣无缝,只为了妻子保胎。
这一回,母亲彻底死心了。
她坚持在外租房分居,打响了离婚拉锯战的第一枪。终于在经过不懈的周旋搏得了贺咏一的松口,领着长子远走他乡,永别这方满载失望的伤心地。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多年贺咏一仍旧死性不改,只是加害的人选换了一个,不知还要被祸害多少年。
但这些不是贺明汀关心的重点,对这种烂根性的人渣多言一句都是浪费力气。
他捂着口鼻看贺咏一一个个吐着烟圈,极力压制想要呕吐的冲动:“五十万,我要五十万。”
“我不可能给你白白养儿子。”
“五十万对贺老板来说不过分吧?下次搓牌前先去山上拜个庙”
“我给你。明天就打到你账上。”生怕对方反悔似的,贺咏一满口答应,“十八岁之后你就不用再管他了。”
“只到十八岁。”
“那是他自己决定的事。”贺明汀轻飘飘地丢下这么一句,抬步就走。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他真是半秒都不想多待。
“明汀,明汀!”
“你妈妈的事——我很遗憾,没能帮上忙。我应该去见她最后一面的。”
“肏你大爷的贺咏一!”理智脱弦,贺明汀仪态尽失地吼道。
分明已经大跨步走出一段距离了,他说的每个字却都掷地有声,像一只愤怒的雄狮发出震慑的怒吼,喝退身后追赶的对手。
“你听好了,你没来参加她的葬礼简直是老天有眼。你若是真的来了,她才是真的死不瞑目。”
操蛋的。
真是操蛋了。
贺明汀加速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勉强刹步停下,双腿已似灌铅般沉重。
仲夏凉爽的夜晚,他却不知不觉间大汗淋漓。
还是破戒了,他心想,应该给贺明渚买点夜宵再回去。让他久等了。
贺明汀扶稳路旁的一棵树,而后脱力般慢慢靠在上面。
晚风习习,月影绰绰,街上空无一人,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挤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眼底有些酸涩,微微泛红。
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刚刚间接接触到尼古丁的原因。
列车径直驶入隧道,四下便只剩分散的微弱荧光。光影晃动,有人小声抱怨着“信号差”。还未等屏幕熄灭,世界就冷不丁重新透亮起来,窗外山水错落的景致飞速倒退,光线刺痛了双眼。
自坐落嶙峋山地中的芸城出发,轨迹多经高架桥和山间隧道,浮翠流丹的美景总是看不尽兴。
贺明汀冥思端坐着,眼前一下亮堂,一下又伸手不见五指,恍若置身一座设备老旧的电影院。放映机每每卡顿,台下无数电子设备犹如盏盏鬼火,他却发觉其中与众不同的光源:贺明渚明亮的眼眸里盈满了新奇。
“你没坐过高铁?”
贺明渚摇摇头。他未曾踏离过芸城一步。
“岚市有个环江游轮项目,就在大学城附近,到时带你去玩吧。”
小孩儿欢天喜地连连应好,抬头望见他哥开始闭目养神,神情自若状似无意地给出了承诺。
租住房所在的居民楼距离校区有好一段车程,交工也不少年头了,租金却随周边地带的开发连年上涨。幸亏房东体恤贺明汀只是个举目无亲的学生,不然早两年就被扫地出门了。
贺明渚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角落祭台上的黑白遗像,但他不敢轻举妄动,跟着哥哥先熟悉这方五十平米空间的布局。
贺明汀忙活铺床——他决定安排贺明渚住进自己原先的那间房,采光相对较好。
偏程树不肯消停,非要逮着这个时候问候他。
“啥时回到的?”
贺明汀不接招:“你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程树嬉笑道,“正好今晚没课,我请你们兄弟俩吃饭。”
啧,这句“兄弟俩”贺明汀是怎么听怎么刺耳:“不用,我下厨吃不死人的。”
“这样啊,我请弟弟吃好了,你就负责把人捎过来。”
“……滚。”
隔空打完一仗嘴炮,贺明汀在对方“记得准时到”的反复叮嘱声中切断通话,转而动身找人。
两室一厅并不大,客厅后的夹角站着个小身影,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与他齐高的祭台,丝毫没留意已经来了人。
“她走的那天打了止痛。”
贺明渚迷蒙回首,哥哥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当下屋内没有亮起任何一盏灯,如若不是天边红云似火,渡了许光线进来,他可能会以为方才那是在夜幕降临之际现身的幽魂发出的呓语。
贺明汀轻轻吸了一口气,胸口闷得厉害。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只可惜几番嗫嚅仍是无言。
视线越过弟弟背着光同样神色晦暗不明的脸庞,对上了遗像中女人笑意盈盈的眼。她的笑容被这张黑白照片永久的封存,也只在抽离相框时方可一睹其姓名:谈唯笑。
需要向这个孩子解释些什么吗?毕竟血浓于水,他或许会想知道。
可是再亲近的人分别七年,也会变得陌生吧?
何况他们是主动撒手的那一方。
贺明汀在无限膨胀的纠结中惊觉,相比贺咏一,贺明渚的长相更似母亲。
尤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简直生得一模一样。
他的心蓦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
就在这时,贺明渚眨了眨眼睛,迟疑了那么一秒后便一头扎进他的怀抱,双臂环过他的腰身,毛茸茸的脑袋抵在抽疼着的心口。
贺明汀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待一缓过神也搂住了胸前不安分蹭动的小人儿,掌心在他的后脑搓搓:“走吧,带你去添点日用品。”
小家伙埋在他胸口用力点了点头,隔着一层布料也蹭得皮肤痒痒。
程树此人虽吊儿郎当整日没个正经样,一旦人精起来就连天赋异禀的修行者见了也自愧不如。
他点了一个鸳鸯锅。贺明渚伸长脖子窥探锅里不停翻滚的红色热汤,满心好奇地涮了一筷子送入口中,结果被辣得直飙泪。
“哈,”程树见状一乐,忙接了杯凉白开递过去,“跟你哥一样,吃不了辣。”
“哥哥也真是的,都不拦着点。”
“不让他试试他是不会死心的。”
贺明汀如是道,淡定地继续调料。
话虽如此,还是给小脸涨得通红的贺明渚又添上了一杯凉水。调好的酱碟也自觉推至他面前。
“你还好意思说,来岚市这么久了还是吃不下辣菜。”
“基因问题。”贺明汀斜了程树一眼,不出所料这嘴碎玩意儿又预备要翻旧账了。
“你哥当年初来乍到,凡是沾一点椒麻的都不吃,那能长个子才怪。擦黑板还要踮脚呢。”程树绘声绘色,筷子都差点甩飞出去,“幸亏后面争气,不然得被笑一辈子的‘小土豆’——贺明汀你怎么还急眼了?”
他“嘶”地咂了两下嘴,抖抖被踩疼的脚,小声嘟囔:“下手还挺重哈。”
“你应得的。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罪魁祸首本人倒是安之若素,甚至还夹走了最后一颗牛肉丸。
贺明渚边抱着杯子哐哐补水,边看一对损友你来我往不甘示弱地补刀。难以想象哥哥曾经有被人笑话身高的时候。
对于程树这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回击算是煽风点火,只会让他越发肆无忌惮。
“弟弟,火锅好吃吧?”
小孩儿望望对面满脸狡黠的笑的男人,又望望一旁不露辞色的贺明汀,踌躇附和道:“好吃。”
“你哥本不打算带你出来的,说他炒两个菜凑合凑合得了。”
“我做饭难吃你还死皮赖脸赖在我家?”贺明汀忍不住鄙夷。
“那肯定比食堂的好吃多了。大学食堂就是猪饲料厂……”程树忙不迭贱兮兮地找补道。
……
“程树哥哥也在这里住吗?”
“有时候会。看他心情吧。”一路摸着黑登上六楼,贺明汀重重跺地,头顶年久失修的灯泡勉强配合地晃悠悠亮了起来。
程树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家教倒很古板,不允许他私自租房逍遥;奈何过不惯在校清汤寡水的日子,三天两头往贺明汀家跑,以开车接送他为交换蹭吃蹭喝蹭住。
“怎么了吗?”
“没什么。”
“那就赶快去洗澡。”贺明汀没留心小孩的反应,轻声催促道。
直至听见浴室传出哗哗水声,他才放心地合拢自己的房门,输入了一串号码。
“明汀?”接通的前一秒还难掩忐忑,他说,“是我,舅舅。下午给您打过一次电话。不过您没接。”
“噢。当时我还在外面出工呢,”
“您把账户发过来吧,我先还您十万,剩下的五年内还清。顺便帮我转告一下姨妈他们好吗?我一定在年前把钱还了。”
“好啊,好啊,等一下就发你……”谈奕满口答应着,转念一想又觉蹊跷,不禁质疑,“能一下子拿出来这么多吗?”
“管贺咏一要回了抚养费。”
“那好啊,之前还老劝你们别那么犟,”谈奕欣慰道,至今仍为贺咏一的行径愤愤不平,“他都敢对儿子不管不问,狮子大张口又怎么了?离婚也不带这么绝情的……”
“放心吧,我会跟你姨妈他们说的,一点钱而已,这样逼一个孩子怪缺德的……”
贺明汀再三道谢,一直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通话结束,他扶着书桌边缘缓缓坐下,不知该如何平复内心的五味杂陈。
他有时恨不得同人世两清,但往往事与愿违,似乎从出生开始他就背负起了一些东西。无法推脱。
“吱——”
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一条缝,露出贺明渚小鹿般惊慌的眼睛。
眼见偷听被撞破,他只得乖乖显身站直,垂头丧气地等着挨训。
贺明汀却并不打算斥责:“洗好了?”
他看到贺明渚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小脸,恍然忆起方才忘记嘱咐热水器有故障了,懊恼道:“下次别一出水就凑上去,小心被烫伤了。”
贺明渚身穿全套长款儿童睡衣,脚上趿着新的拖鞋——绝大部分日用品是贺明汀现挑现付的。他无论做什么事都细致周到,且不忘征询贺明渚自个儿的意见。与离别以前的哥哥没有任何不同。
可此时此刻,一向顶天立地的哥哥眉目间却暗含忧愁。
才真的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
于是贺明渚鼓足勇气问出了口:“哥哥,你欠钱了吗?”
贺咏一曾因欠下高额赌债被人直堵到了家门口,门板上写满了威胁的话语,最后还是由爱女心切老丈人出面代为还清才息事宁人。那段时间贺明渚甚至不敢轻易踏出家门,生怕被拐走充当人质。
他不愿意哥哥被如此对待。
但如果是真欠了的话……他也会竭尽所能维护哥哥的。
贺明汀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是啊,欠了不少钱。”
半晌,他微微一笑,手机还攥在掌心里:“怎么,你要替哥哥赎身吗?”
贺明渚一下子傻眼了。
“不少”是多少?一万?两万?小孩子认知有限,以万为单位的数额于他而言已是天文数字。
曾亲眼目睹醉酒的父亲责怨手气太背,好几万块在一夜之间全打了水漂;数学老师也强调过一百张面额一百的现金叠加才等于一万元……大脑飞速运转,推算出无数种超乎预想的结果。
他结结巴巴地问:“那我、我可以帮上什么吗?”
“当然。”
贺明汀闲适地翘起二郎腿,慢悠悠道:“你觉得你能做什么呢?”
这哪是吊足了胃口,分明是把贺明渚的小心脏架在火上烤。
是啊,我能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他绝望地想,我甚至还需要哥哥的保护。
贺明汀被他信以为真的样子逗得直笑,好不容易压下了嘴角,恶趣味的本性却难以被收服。
“哎,我可能真的要走投无语咯。”
他说入戏就入戏,摇头晃脑长吁短叹,全然不觉小孩僵直的躯体下心脏狂跳。
“受害者”沉浸在自己悲伤又弱小的世界不可自拔,皱了双眉红了眼。???????????????????
“哎哎别哭,开个玩笑,”贺明汀这才良心发现,忙扯着人到跟前,“我可不想上失信名单呢。难道我还能把你卖了不成?”
柔软的纸巾覆上泪眼,贺明渚努力让自己比看上去更值得信赖,奈何满腹委屈反其道而行之,愈加汹涌澎湃。
“卖了我也不值什么钱的。”
“没试过,不清楚。”瞅了眼他还滴着水珠的发梢,贺明汀找出遥控器,将冷气调高了两度。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又瞥见小孩那细瘦的胳膊腿儿,紧接着补充,“——还有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就有得你折腾了。”
贺明洙闷声应着,鼻头止不住地酸涩。
“八字箴言”向来话糙理不糙。既是应届生又是插班生,可供通融的对象仅剩寥寥可数几所私立学校。光是学费这一项就够贺明汀肉疼的。
全倚仗了程树,贺明汀只背上了又一人情债。
程少爷本想送佛送到西,他坚决不肯才罢休。
几万块钱对程树来说不痛不痒,但若任他出钱又出力,倒不如毕业就给他们程家做牛做马去。贺明汀可谓心知肚明。
“又要麻烦你多跑几趟了。”
“这说得,有人脉干嘛不用?留着下蛋呢?”程树笑呵呵地说,“那几个老家伙巴不得我有求于他们,不然一辈子也甭想牵上我爸这条线。”
贺明汀故作艳羡地怼了下他的肩:“啧,叔叔还缺不缺儿子?”
“缺!你要是我家的小子,别说亲的认的,他都得烧高香了。”程树郑重地向好友承诺,“你安心看书,考上嵩大给我也沾沾光。”
贺明汀身上最最受人佩服的一点莫过于他的冷静自持。永远处之晏然,永远有条有理,就算捅下了天大的窟窿也不足以使他自乱阵脚。芸城之行告一段落,他依旧早睡早起作息规律,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只不过从半路岔出一条道来,拐向了贺明渚的新学校。
这天贺明渚特地起了个大早,动作麻利地洗漱更衣幻想着一会儿哥哥的夸奖,殊不知贺明汀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胸口一只快乐的皮球悄无声息地瘪了,贺明渚原本神采奕奕的小脸顷刻间晴转多云。
“哥哥怎么起这么早?”
“习惯了。”
无需作过多解释。
早八是无数大学生的噩梦,却是贺明汀为维持高绩点的得分必选项。除了兢兢业业之外别无他法。
“走,去买早餐。”
大路外,巷道里,早点铺子随处可见。包子馒头花卷,面条米粉饺子汤,不光店主与顾客,热腾腾的早点也是老伙计。
面点大婶揭开比贺明渚还高一头的大蒸笼,装了两块枣糕给他。正皱着鼻子嗅带面香的蒸汽,远远传来贺明汀的声音:“包子的话别买两个,你吃不完的。”
“小贺?这你弟弟啊?”见是熟人,大婶大着嗓门热情招呼道,“你要不要豆浆?”
“要的。”贺明汀接过豆浆,一揪小人儿的书包带子,他就规规矩矩地跟着问好了,“是我弟弟。”
哪蹦出来的弟弟,怎么从来没见过?可惜还未及问出口,两个身影便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巷口。
贺明汀松开手,显然是为避免被多问而拽着小孩快步离去。一路跌跌撞撞,甚至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个四仰八叉。
贺明渚倒不记仇,懵懂地问:“哥哥,为什么不能买两个包子呀?”
“这儿的包子一般皮实馅多,早上吃两个就撑了。”贺明汀吸着豆浆漫不经心地答。
“噢,”贺明渚顿悟,“那我中午吃三个是不是就刚好饱了?”
大机灵。
贺明汀忍住不笑他:“别想太多。学校不包三餐,午休接你回来吃岚大食堂的盒饭,没得挑。”
贺明渚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只咬着枣糕,新鲜出炉的枣糕口感软糯,甜蜜中枣香十足。
豆浆见底,肠胃暖融融的,贺明汀好似无法继续同感小家伙此时此刻的雀跃,瞧着他发顶上一颠儿一颠儿的呆毛出神。
这是他第一次带人买早餐。
这一带基本上是老相识,闲聊时不免提及一个时常轮番前来用餐的英俊少年,还无意间透露了一个细节:他喜欢用五元的零钱付款。而另一个外貌与其有几分相似的女人,一个总赶在天蒙蒙亮时买上出摊后第一口早点的女人,有着如出一辙的习惯。
直至目睹二人同框,才证实了先前的种种猜测。
母亲通常早出晚归,因此对他心怀愧疚:“等妈妈攒下了再多一些钱就跳槽,到时早中晚都可以做给你吃。”
然而贺明汀一心只想趁早实现经济独立。
妈妈已经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后半生她应该尽情享受生活,而不是为母亲这个称呼所带来的无尽操劳束缚。
太阳终于露出了全貌。清晨薄雾朦胧,被光线驱散需要一个过程。这条路仿佛越走越亮了。他形单影只走了很久,同行人闪现之时甚至还质疑过他的存在。
妈妈心细,眼光也一定很好,这个选址没错。
贺明汀从未如此庆幸自己住在这样一片邻里和睦共处、烟火气息浓郁的街区。
只要他们还能再碰见他,就不会忘却他的妈妈。
“哗”地掀开门口厚重的霜雪挡,一张熟悉的面孔赫然跃入眼帘。程树浮躁的神态先是一滞,而后笑逐颜开闪身让过:“我正准备去找你呢。”
“那还不如帮我排队呢,”贺明汀并不赞同他的等饭行为,“刚刚贾导找我有事,久等了。”
“他咋又找你?这周第几次了?”
“第二次。”
“走,”程树没继续追问,勾着他的肩膀往楼上带,“今天有大排,我都快饿死了——”
室内暖气充足,贺明汀方才还被冻得直打喷嚏,转眼鼻尖上就冒起了细汗。岚市换季就在朝夕之间,气温大跳水也已见怪不怪。程树哼哼着褪下外边的棉服,里面单一件薄衫,显然是出门前临时加衣的。
“初试准备得如何?”
“还行。”
贺明汀不咸不淡地说“还行”,反倒拿不准其态度了。
但程树肯定他心里有底——毕竟贺明汀从不鲁莽行事。于是大大咧咧地宽慰道:“没事儿,大不了你……靠,我爸怎么又来电话了?”
“还要我声明多少次?我不去!别再打扰我写论文了行吗?!”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见程树怒气冲冲地结束通话,恼得揉起了眉心,一脸愁容。
“你论文怎么样了?”贺明汀看戏不嫌事大地追问。
“亮屏半日喜提字数-1,”程树心酸苦笑,忍不住倒起攒了一肚子的苦水:“我爸居然让我跟人家对上眼的话下一步直接订婚!不是,他要真那么急干嘛不自己先讨一个老婆回来?我是什么很随意的人吗?”
程家望子成龙,程树早两年差点被一纸机票送往英国留学,亏他雅思成绩迟迟不达标才得以留在国内念完本科。
眼下一天天逼近毕业,程树正为论文焦头烂额,也不影响他爸不适时地作妖——竟擅自偷偷物色好了未来儿媳。
皇帝不急太监急,演员本人还没签合同按手印,道具组已经万事俱备了。程树那叫一个头大,死活不从命。
“我爸是不是私底下和贾导串通好了,一齐上阵揪咱哥俩……”
程树在他爸那儿敢怒敢言,面对贾导却不得不乖乖受训。
贺明汀想到一贯对他颇放心的辅导员,在听完坦白之后面色凝重,直言道:
“你让我有点儿不知所措。”
“实话说这不会再是你的个人战了……我当然希望你顺利上岸,但上岸以后的事情你有打算了吗?”
“早些年的时候我有幸参观过,嵩大学术氛围很浓,很美,”他语重心长,“无论能否上岸,你需要考虑的都要比别人多得多。”
贺明汀难得催生出了逃避心理。
正值饭点食堂人满为患,既有成群朝气蓬勃的大一新生,也有随身携带电脑包、终日为论文发愁的应届毕业生。
他时而直觉自己正是其中的一员,时而被理想主义的光环晃了眼。
只可惜回头亦不是岸。
趁着午休,贺明汀泡了一杯速溶咖啡,路过见贺明渚恹恹地埋头扒饭,筷子尖一下一下戳着冷掉的酱烧排骨。
“是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
筷子落地的响动清脆,贺明渚大声否认道。
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过于强烈了,他矮身捡起筷子,尴尬而不安地望向哥哥。
贺明汀无奈耸耸肩:“好吧。”端着咖啡回房继续背书了。
贺明渚忽而有些失落起来。
他的适应能力很强,很快跟上了新班级的教学进度和节奏,以及……岚大一言难尽的伙食。
虽然曾遭受过挫折,孩子好奇的天性和分享欲却未因此完全泯灭——渴望哥哥主动的关心,哪怕是问一嘴学习或生活状况。
然几欲启齿,贺明汀凛若冰霜的样子又令人畏缩不前。
再缓一缓吧,贺明渚想。
等这阵子考前焦虑过去,哥哥应该还是会愿意对他笑一笑的吧?
饭后贺明渚自觉刷了碗擦了桌子,又抓起拖把准备大干一场,不料动静惊扰了正在对门房间背书的贺明汀。
“你干什么?”
背后冷不丁传来一声,贺明渚吓了一跳,回头见他哥就近在咫尺,一身蓝白条纹睡衣,手里卷着厚厚一沓资料。
“我,我想打扫一下卫生。”
“不用,我前两天刚拖过。”
贺明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转身重新关上房门,留贺明渚在原地独自忐忑。
龙头的水还在哗哗地流,拖把头已然湿透了,提着有些沉。企图通过懂事讨好哥哥的心情像水迅速溢满,紧接着毫无预兆地流逝殆尽。
拖把原路返送归位,瓷砖地面上划出一道蜿蜒的水痕。
但很快被源源不断供应的暖气蒸发。
下午贺明渚颇心不在焉,身子板得笔直,眼睛却没聚焦,课间就趴着窗眺望——上课铃响了第二遍才施施然回到位置上坐好。
“课代表把上节课的听写本发一下。”
到底是白人外教,中文说得还有些拗口。贺明渚翻开自己的听写本,又是两个鲜红的大叉。
除却“上课起立老师好”的课前仪式外,全程英文讲解,贺明渚多数时间都听得稀里糊涂,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
更别提课上听写了,没一次是合格的。
贺明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连外教蓄着大胡子的面庞在他眼中也变得可怖。
幸好不需要给家长签字,他看着又一页红叉叉,苦着脸把听写本塞回书包里。外教心血来潮进行当堂听写和批改,再一次打破了贺明渚对自己能力认知的下限。
突如其来的大风搅乱脚边的落叶堆,贺明渚坐在校门外的榕树下左顾右盼,风灌进领口里,他缩了缩脖子。
哥哥不会不来接他了吧?
贺明渚坐立不安起来,回想起下午哥哥送他上课的情形,他站在校门口还未道别,贺明汀便大步流星地决绝离去。
他低头搓了搓衣角,生怕一整个下午的担忧噩梦成真了。
直至视野尽处一个身影的显现。
贺明汀原是气定神闲地走着,眼见贺明渚远远迎上来也不禁加快了脚步。他这才发现贺明渚脸上和鼻头都是红通通的。
“怎么不去保安亭等着?”虽然是责问,手却鬼使神差地抚上他的脸,“你不冷?”
触感冰凉。但贺明渚小动物一样蹭了蹭他的掌心,两眼放光地摇摇头。
“想快一点见到哥哥。”
他撒谎了。风刮在脸上生疼,可贺明渚不愿让哥哥久等。
他在前头蹦蹦跳跳,贺明汀对其的雀跃不明所以,但还是基于安全考虑温馨提示:“你小心别摔倒了。”
“为什么?”
“下雪了。”
贺明渚一惊,旋即一粒冰凉落在了鼻尖上。
他驻足回眸,夜幕侵袭着白昼,贺明汀就站在昏晓割裂之界,路灯照亮了朗目疏眉。他双手插兜静静地望着,发顶落了些许洁白,竟平添几分不常见的温柔意气。这是贺明渚不敢妄想的。
这是贺明渚平生头一回见雪,他不曾想象飘雪这般空灵的意景同他哥如此的适配。
贺明汀似想要说点儿什么,一开口便在空中吐出来一缕白气。
“下次放学去保安亭等。”
“要是你生病住院的话,”他不怀好意地笑,“我就把你丢到楼下烧饼阿叔家刷锅抵债。”
哥哥果真深谋远虑。贺明渚趴在窗前看雪,电视机里播报着初雪,提醒市民出门加衣防滑。
怪不得给他添新衣时专挑厚的。
贺明汀的厨艺一般,但卖相总比岚大的伙食好一些。贺明渚吃着炖菜,猝不及防听他哥问道:“在学校怎么样?”
“还好,暂时没有需要补习的地方。”
贺明汀只是随口一问,他却压下欣喜若狂,将标准答案和盘托出。
“那就行了。”
贺明汀说:“这段时间比较忙,所以还没来得及问问你。不过你要是有不适应的,可以第一时间说。我会抽空解决的。”
“还有家务的事,我每隔几天会做一次,你要是嫌脏的话也可以偶尔弄一下,”他特地强调,“不用每天都做。知道吗?我没有强迫症或者洁癖。”
“嗯?”
小孩儿没出声,他便拔高音量道:“沉默就是同意的意思咯?”
“嗯!”贺明渚方才郑重点头,“我是觉得,哥哥做的饭很好吃。”
“也就比食堂的好点儿,不那么像喂猪的。”
贺明汀对此等夸赞并不是很感冒,但瞧着贺明渚细胳膊细腿的,开始思考自己的厨艺有没有进化到把他喂成猪的必要。
果不其然,雪后温度骤降,贺明渚裹上围巾戴上手套,和同伴被派遣到操场去扫雪,冬天在他的记忆里面目一新——打雪仗,堆雪人,对着彼此冻得红通通的耳朵开怀大笑。
除此之外还自告奋勇地向哥哥提出独自上下学,以便贺明汀专心备考。
于是他获得了一块新的电话手表。
贺明渚记牢了从家通往学校的路,也学会拿着哥哥给的零用钱,同巷口到巷尾的店家们熟络起来——就像贺明汀那样。
他为在哥哥考试前不给其添麻烦而沾沾自喜——殊不知意外来得总比想象的快。
这天贺明渚倍感疲倦,甚至拒绝了放学后和小伙伴们去打雪仗。
不久前他刚染了风寒,贺明汀没多大在意,只带着去药房配药,叮嘱他按时按量吃。贺明渚一回到家就赶忙吃药,可精神劲儿还是越来越萎靡,想打电话给哥哥,却发现手表电量告罄。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给手表插上电,随后瘫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自然就没看见贺明汀发来的消息:“我晚点儿回来。”
待房间里重新亮堂起来,他早已被烧得浑身滚烫。
哥哥轻轻推推他,没反应。再揪一揪他的头发,贺明渚嘟囔着翻了身,仍昏迷不醒。
贺明汀松开他,想要去找体温计来,目光却被枕下一个小玩意儿抓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拽出来,是一只铁皮小跳蛙。
还有点儿眼熟。
贺明汀的记忆力很好,这在某时某刻未必是好事。
曾经有一个小少年,为了能够跟妈妈尽早离开,用随手抓到的一只小跳蛙塞给弟弟以此拖延。这是某一年除夕夜他们在广场的大促销路边摊一眼相中的,虽然后面生锈故障,不那么灵活了,但弟弟一直很喜欢。
只可惜往后的七年他再也没见过这只小跳蛙,也没有见过弟弟。
贺明洙当真是烧迷糊了。
光线太刺眼,他便一个劲儿地把脑袋往枕头里埋,然后被毫不留情地薅出来——不由推拒,杯沿已经抵到了唇边。
贺明汀还不至于耐心泛滥,动作粗暴得就差捏着人的鼻子灌下去了。幸好他尚存一丝理智,乖乖喝药喝水,任其摆弄。
倒也不是没有掌下无情的时候。贺明洙学龄前那会儿还不谙世事,生病了也不肯安分吃药,就在贺明汀眼皮子底下作妖。岂料向来好脾气的哥哥忍耐度也是有限的,贺明汀一忍再忍,最后在抽他和无视他之间选择了前者。
头顶的灯开了关关了开,在接连三次测量后体温直逼39度,贺明洙被从床上打横捞了起来。
凌晨的急诊室空荡荡的,贺明汀打着哈欠,看护士替怀中人挂上水。
“半夜三更发高烧,遭罪哟。”
老护士摇头晃脑地走了,到底意有所指。贺明汀啼笑皆非,右半身上沉甸甸的,他不得不用左手艰难地编辑请假条。
大学师生的生物钟趋于一致,假条几乎是立即批准生效了,附带一句温馨提示:“当心秃头!”
大学生哪有不熬夜的?就当比别人多复习几个时辰了。
贺明汀梗着左手调出资料,不知不觉绷得小臂僵硬酸麻。推断小家伙该睡死过去了,正打定主意放他下来自个儿靠着,贺明洙乍然哼道:“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贺明汀:“啊哈?”
“回去。”他往贺明汀颈窝处蹭了蹭,“等下,等下我会自己回家的。”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贺明汀不明真相地点了点他的额头,脑子真烧坏了?不能吧?
贺明洙烧得脸蛋红红,眼皮发肿嘴唇发干,蔫头耷脑没精打采的,唯有长长的睫毛还顽强地翘着,一副惹人垂怜的小模样。他畏寒似的直往贺明汀怀里缩,滚烫的鼻息掠过皮肤激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没有犯傻。点滴输入血管的感觉不好受,冷。但别的小朋友都有帕子盖在手背上,他没有。别的小朋友都被爸爸妈妈搂在怀里暖着冰凉的手脚,他也没有。
贺明洙从不求被哄慰或安抚,但父亲总是明显地不耐烦。
“我有急事,现在打电话给你妈叫她过来。”
贺明洙惊恐地摇头,“妈妈”恐怕会当众臭骂他一顿。
“那你还想怎样?!”
贺明洙又摇头,只咬紧唇催他快走。
“操,这么大了吊个水还要人陪,麻烦精!”
“谁理你,反正我现在要走,吊完水自己回家,认不得路就别回去了!”
“你快走,快走吧。”贺明洙自顾自喃喃道。
父亲吹胡子瞪眼,明明漠不关心为何却还滞留?他巴不得他撒腿就跑。相比拖着病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教训,贺明洙宁愿独自安静地输完液。
男人一下一下蹬着鞋尖,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走吧,我知道怎么回家。”贺明洙又急又怕,索性慌不择言,“我才不需要别人教我!”
……
哭闹声劝告声,乱作一堂。
没有人看他,贺明洙不必忧心异样的眼光。他是在场最厉害的,不仅认得回家的路,还无须随同出行。他应该骄傲自满才对。
急诊的白光比任何地方都刺眼得多,他如同置身天堂和地狱间的断崖。不必强装镇定,任由委屈倾泻。
领口处的布料濡湿一片,贺明汀低头一看,原来是弟弟的眼泪。
“你脑子什么毛病?”
贺明汀冷酷地警示道:“我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刷厕所?”
“……嗯。”
“嗯什么嗯,你还真想刷厕所?家里不够你刷?”
贺明洙不答,嘴上迎合着惩戒,手却偷偷攥住了哥哥的衣角。
贺明汀见状好气又好笑,张开大衣将之裹住,拍了拍他的背哄骗道:“我倒想一走了之啊,谁叫现在外面大雪封路了,走都走不出门。”
大雪封路吗?可他还没打起精神瞧一瞧雪景,困意便倒海翻江。
再次苏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贺明洙揉揉眼,经过整夜的熟睡他精神劲儿足得很。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措不及防地打到了什么东西。
贺明汀无意识地扒拉下他的小手,呼吸依旧绵长。
哥哥怎么睡在了自己床上?
还是在做梦吗?
贺明洙将信将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安详的睡颜。贺明汀的眼窝深邃,鼻梁挺翘,光线透过浓密的睫毛在他脸上投落一小片阴影——贺明洙忍不住探出指尖轻碰,又触电般迅速缩了回来。
断片的记忆逐步接轨——屋子里暖洋洋的,贺明洙却迟缓地提取到最后的关键词:天寒地冻,大雪封路。
他们是怎么毫发无伤地回来的?
他的小针织帽还挂在床头。贺明汀睡梦中浑然不知自个儿在弟弟心里的形象更加高大伟岸了。
冬至后又是持续一天一夜的大雪,今年的雪休也如约而至。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改为在教室自习,贺明洙一会儿在卷面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巴巴地窥探着窗外的动静,望眼欲穿。
但当他兴高采烈地跃上车后座,不出几秒便泄了气。
“急什么?”程树发动油门,笑他,“你哥还有一门才考完呢。”
诚然程大少爷多多少少也心存忧虑,但他是个成年人,自然要用成年人的方式关怀。
例如一顿路边摊烧烤。
程树一个有待继承金山的大少爷,偏爱下寻常巷陌的苍蝇馆子。保时捷卡宴堪堪靠边巷口,炊烟混杂着炭烤香味扑面而来。
小店生意火爆,好在贺明汀眼尖,一手揽着弟弟,一手拽起预备大大咧咧落座点单的好友,抢占里屋的空桌位。
“别坐外边,他的感冒才刚好。”
贺明洙摘下手套和帽子,小心叠放进背包,以免沾染上孜然味。
“我爸听说你考完了,比我还急,非要我亲自过来请一顿犒劳犒劳你。”
“其实是你自己想吃吧?叔叔要是知道你又来吃烧烤了,下回非关着你再多陪几局酒不可。”
“可不是?瞧他说的,‘垃圾才吃垃圾食品’!我呸!”
……
两个青年人净说些小孩子云里雾里的。贺明洙咬下一串烤韭菜,思索片刻,公开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哥哥为什么要再考一次大学呀?”
“因为他……”
程树方启唇,腿上就挨了不轻不重地一脚。
再看贺明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当即福至心灵,硬生生改口:“因为他挂科了,必须通过考核才能拿到毕业证。”
贺明汀:“……?”
他只是不想让贺明洙为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一系列变化提早担忧而已。
“挂科?”
“嗯……就是期末成绩不及格。”
“猜猜他挂了哪科?”程树一脸神秘兮兮,“体育!哈,没想到吧?”
“我就挂过一次,而且还是因为请假。”贺明汀忍不住为自己平反。
“你有高数和c语言没挂?怎么不详细说说?”
“说到天昏地暗也说不完——”
贺明汀不觉在弟弟面前被揭穿挂科的“案底”是跌份儿,反倒被这小子追逐的目光弄得不明就里,真挚的眼神里崇拜无可复加。
“哥哥,我觉得你好厉害。”
“此话怎讲?”
“你挂科居然还会回去重修欸。”贺明洙对他大哥简直是顶礼膜拜。
“……”贺明汀无语凝噎,“不重修的话一直挂,这下就成真案底了。”
可班上的男生倘若第一次体测不及格,就会视其为奇耻大辱,连在运动场上奔跑都不自在。
贺明洙绘声绘色地补充,一名很有体育天赋的男生缺席了测试课,也固执己见拒绝补考——原因竟是他的告假引起班上一片哗然,被不少同学当面叨扰,甚至主张在他补考时强势围观。
基于种种,他退缩了。
唯恐没有达到众人的期望而被笑话。
所以他顶佩服他哥的勇气。
贺明汀沉思默虑后慢悠悠道:“他请假肯定事出有因,如果能重新完成考试,不论成绩好坏都值得嘉奖。”
“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选择,你既不用判断对错与否,也不用参照他们的做法。”
“旁人永远不是核心,重要的是取决于你自己怎么做。”贺明汀扳着他的肩膀,自贺明洙的视角,哥哥俨如一位不那么刻板的师长,一位不那么威厉的家长,又或者是……一种他素未谋面、难以名状的新身份。
“所以怎么做,懂了吗?”
贺明汀蹲下来,仰面细细地端详。贺明洙帽子上还顶着一颗绒球球,围巾、手套全副武装,像一只圆滚滚的小动物,又透出莫名的傻气来。他愣愣地反问:“懂了什么?”
贺明汀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他嘴角残余的蘸料,皮笑肉不笑。
“明天轮到我们扫雪了,傻子。”
贺明洙“啊”了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一滑,失去了哥哥搀扶的贺明洙一屁股跌进了雪堆里。
在城市铲雪车队到来之前,“自扫门前雪”的任务便分派到单元楼的各家各户。个别住户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与房东又是老交情,贺明汀吃人嘴软拿人手段,理所当然承下了老人们的轮替岗。
贺明渚吭哧吭哧地清理好不容易凿出来的雪块,哥哥本人看得颇是欣慰,正在一旁杵着铲柄打算等下带他堆个雪人,紧接着一铲子雪便泼了他半身。
空气恍若凝固,俩人面面相觑。
贺明渚有点儿不敢跟他哥对视,声若蚊蚋地道歉:“对不起……”方才他装了满满一铲雪,结果手臂意外脱力导致铲头偏离了方向,雪全扑到一侧的贺明汀身上。
贺明汀皱眉背过身去,贺明渚手足无措地望着他,心跳一下比一下快。
“哥……”
他斗胆上前意欲察看,却被破空而出的不明物体正中面门。
蔓延开来冷意刺激着皮肤。
贺明渚抹掉脸上的碎雪,看见他哥得逞地勾起嘴角。
原来是背对他捏了个大雪球等着打击报复呢。
论实战经验他自然不及贺明汀,想当年贺明汀也是被绝对压制的那一个——几个回合下来
贺明渚很快落了下风,不得不借着灌木丛矮身躲避:“哥哥,别打了。”
“好吧,”贺明汀敛起兴致,甩了甩冻得通红的手,“不玩了,铲完这片就回家。”
小孩儿这才幽怨地探出了脑袋尖尖,孰知一团雪又堪堪擦着他的额角飞过。
贺明汀眼睁睁看着他帽顶的绒球在叶丛上晃了晃,下一秒短促的尖叫传来,视野内又只剩下皑皑白雪中零星几点暗沉的绿。
他闻声急忙绕到灌木丛后,扶起在雪地上四仰八叉的贺明渚:“砸着哪儿了?”
“没,是我自己滑倒了。”贺明渚捂着手腕,疼得倒抽冷气,眼中泪光闪烁。
怕是触地缓冲时扭伤了。贺明汀也不敢继续耽搁,扶着他上了楼,并吩咐其在沙发上坐好。
万幸伤的是左手腕,鼓起了一个肿块,倒也不是很严重。妈妈的旧药箱常年备着棉签和各种外伤药。
贺明汀自知理亏,动手前还揉了揉他的发顶以示宽慰。
“疼的话跟我说,别自己咬牙忍着。”
贺明渚乖乖地右手垫左手任哥哥上药,贺明汀涂完药膏丢掉棉签却未就此打住,而是开始挽他的衣袖。
不卷不知道,一卷贺明渚便应激似的往后缩。
“躲什么?给我看看哪还伤到了。”
“没有伤……”贺明渚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抗拒,“不用,没有疼……”
“不看怎么知道没有伤?”贺明渚不由分说地摁住他的手。
他一心想要检查伤势,看不清更读不懂弟弟眼底隐不住的惊惧。
保暖衣袖口层层卷起,箍得实在紧巴,贺明汀调侃这是南方人初来乍到的传统穿搭,呲着牙还想变着法儿往上套——
一条疤痕毫无征兆地自袖口蜿蜒而下。
贺明汀眼光一凛。
这条疤痕很细很浅,简直无关紧要,若是再不拘小节甚至会直接忽略。
但贺明渚藏得很好,他甚至宁愿戴袖套,也从不挽起袖子。
贺明汀放开了他,眉头紧了又松。
贺明渚心跳如鼓。
他意识到自己最不愿意接受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总不至于缺席。
被人欺负这种事,最大的恐惧并非源于伤害本身,而源于从伤口中渐渐滋生的宿命感。
李娟《记一忘三二》
芸城的夏是湿热的,时而不慎被防不胜防的大雨浇了一头一身。空气非但没清爽起来,雨过天晴,细汗反倒密密蒙上了脸。
在这等令人叫苦不迭的夏天,贺明渚雷打不动,中袖上衣搭配长裤,常常被闷得上火。教室年久失修的风扇吱呀叫响,他脊背打得笔直,淡定拭去鼻尖上冒出的亮晶晶的汗珠,再一次轻描淡写地应付过周围人的疑虑。
“我不觉得热。”
“骗人的吧。”
这的确是一个拙劣的谎言,贺明渚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但他一脸的诚笃又实在无可非议。
校服用料一般,汗水浸透后变得湿黏黏的,连被紧裹在内的皮肤也跟着瘙痒难耐。他拖拽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烈日当空,不一会儿汗水又糊住了眼。
仅一墙之隔,室内冷气充足,室外却火伞高张,挥汗如雨。贺明渚天灵盖都快热冒烟了,却仍驻足门外久久不敢动作。
他一遍遍地深呼吸,感觉生命力也被炎炎暑气蒸腾殆尽。
好像从阴仄角落的裂缝顽强生长、但因长期风吹日晒而苟延残喘的那束野草。
佳肴尚温,碗筷也已齐备,女人却只斜了贺明渚一眼,不慌不忙地继续清扫着地面上不存在的灰尘。
“碰见你爸了没?”
“没有。”
贺明渚答,女人闻讯欢快道;“他说好今晚回来的,待会儿我再催催他。”
贺明渚正想方设法如何借口到同学家过夜,但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
父亲总是被工作绊住,于是归来的晚餐便成了三人共处一室的直接动机,虽然十有八九剑拔弩张——但她绝不会放任自己缺席这千载难逢的场面。
你还疼吗?
什么?
上次是我脑子不清醒了,她说,下手没轻没重,还疼的话跟我说,我给你买药去。
好。贺明渚接受了,别无选择。
女人至今仍默许他回应时不带称呼。因为这声“妈妈”是独属于她腹中素未谋面的孩子的。
她做梦都想要一个亲生骨肉,可偏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屡次落空必定伴随理智的丧失。
在第二次滑胎后,女人鬼迷心窍,重金聘请一位当地深孚众望的神婆前来做法。神婆摆起阵故弄玄虚了半天,最后直指被迫在旁助威的贺明渚:“这孩子命盘混沌,乃是邪崇附体,虽不至于伤及父母,手足之情只怕是无福消受了。”
“若想再要一位贵子贵女,趁早分离才是正道。”
女人听罢一脸错愕。
贺明渚则预感大事不妙。
尽管一直极力证明自己不存在任何威胁,也在劫难逃。
公婆不相闻问,娘家人不待见,福利院不满足收容条件……除却这个家,他还真无依无靠。
如此女人对神婆的“忠告”深信不疑,贺明渚的百般辩解也等同于事不关己的无辜。
总体来说,衣架、扫帚和擀面杖的效果各不相同,衣架是偏刺痛,后两者则是闷痛。铁质的衣架甫一落下,皮肤便肿起红痕。贺明渚渐渐习得根据痛感辨认工具的要领,然而于殴打和谩骂百无一用,女人劈头盖脸尖声质问:“你把我的孩子藏哪儿去了?把他还给我!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
而贺明渚只能蜷缩着用手护紧脑袋无力重复:“还给你,还给你,我还给你……”
天光大亮,照旧是满桌喷香的早餐。
女人略歉疚道:“昨晚不小心喝多了,我不该碰酒的……孩子不喜欢这样醉醺醺的妈妈……”
贺明渚置若罔闻,女人又开始威逼利诱,他近乎麻木一一照办,违心恭祝“我想要弟弟妹妹”。
长大于多数人而言是童真的逝去,对他来说却是长夜难明。
被扫把的木刺划伤,贺明渚趁夜溜到阳台,指腹沿痕迹轻抚,成倍的疼。定睛一看,血口子横穿过上一道痂皮。月色照亮他惨白的脸。
它甚至赶不及完全愈合。
以至于接起话筒的手都在颤抖,不知是疼痛还是激动所致。
在贺明渚迄今为止短短十年的生命里,关于母亲及兄长的印象早已模糊,但始终温暖着他。经由派出所民警出面,哥哥姗姗来迟,却与记忆中判若两人,尤其是表现出的无关痛痒让他再度束手无策。
既已穷途末路,何不孤注一掷?
亲手撕开血淋淋的伤口,乞求庇佑和垂怜。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不必再整日提心吊胆,不必再从梦中惊醒,不必再忍气吞声……贺明渚肉眼可见地活泼起来,照常作息,嬉戏玩耍,似乎全然挣脱了曾经纠缠不休的阴影。
但伤口永远都是伤口。
不会因苦尽甘来就此磨灭。贺明渚依旧习惯身着长裤,衣袖也得盖过胳膊肘,汗流浃背时,早已结痂愈合的伤疤甚至还会重现灼痛感。虽然只是幻觉。
伤口是灵机一动用作当时扭转乾坤的利剑,衣物才是他的铠甲。
真正的切肤之痛不仅仅是一次次的无情鞭笞,还有从皮肉上的“烙印”随时滋生泛滥的惧意。
女人出院后贺明渚不出所料惨遭毒打。诊断书白纸黑字再明确不过,她一字一句地复述给他。往后的时间总有窃窃私语穷追不舍,言辞或玩味或犀利,无不刺得他体无完肤。
他再无从自我说服,任由女人失控地宣泄怒火。
她本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美满的母亲,尽享天伦。可是自己剥夺了这一切。
贺明渚在自甘受罚的煎熬中默默亲吻着十字架。
因而惶惶不可终日,凡是风吹草动即心猿意马,寝食难安——万一灵验了呢?哥哥已经仁至义尽了,他不该奢求多余的担心。
况且哥哥犯不着为了细枝末节分神。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如同一只破败的提线木偶,全凭主人处置。一扫而过那稚嫩的肩背上错杂的疤痕,贺明汀松开了手,转而开始整理起药箱。
“消肿前不要碰水,过两天就好。”
贺明渚还心惊胆战地等着他哥发难,但显然会错了意。
接下来的几天贺明汀一如既往出入图书馆,受惊的小人儿见状更诚惶诚恐了,生怕他哥毫无征兆地翻脸。
获悉真相的哥哥会作何感想?
距离自己被扫地出门还剩下多久?
坦白的话语像异物堵住了贺明渚的喉管。
雪夜,电话手表的屏幕终于亮了。急吼吼地查看,却只是一条短讯:今晚有事儿,等回家还早着。
按时睡觉。
太好了,贺明渚反手熄灭了手表的电源。他没有被赶走。
哥哥选择了先一步远离。
岚市的冬多发大风,贺明汀骑着共享代步车在市区来回穿行,被扑了一头一身的雪。户外的气温直逼负二十度,他一心只求速速了事,手套都没脱就艰难地摸钥匙开门,然后一脚踏入黑暗之中。
“……”贺明汀“啪”地摁亮了客厅的灯。
“怎么在这儿睡?”他走过去摇了摇沙发上蜷缩着的人,无反应。这家伙该不会是又烧起来了吧?贺明汀皱眉,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贺明渚却挣扎着翻身。
“咳咳——”
他睁开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迷蒙看着贺明汀卸下厚重的防寒装备。想叫哥,一开口嗓音却嘶哑难听。
贺明汀无奈地倒一杯温水递上。
“洗澡了?”
贺明渚抱着杯子点点头。脸上还有干涸的泪痕。
“正好。”贺明汀变法似的掏出一个塑料袋,从中哗哗倒落几支未拆封的药膏,“想去房间还是就在这儿?”
贺明渚险些把水打翻在了身上。
他张口结舌:“这、这是……”
“祛疤的。”贺明汀捞起药膏一支一支地浏览使用说明,“就是不知道药效有什么区别。”
其中一支是他横跨半个城市才讨得的。到了店门口才得知早就停产了,幸亏店长还留了一支以备后患。贺明汀好说好歹,最后动用“钞能力”才弄到手。
“要不,你先试用一支?”
贺明汀摊了摊手,微笑着望向他。
小沙发上手脚施展不开,贺明渚服从地脸朝下趴在上面,掌心紧贴着裤缝。
“放松点儿。又不是要对你动刀子。”贺明汀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后颈以示安抚。
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是触目心惊——他简直难以想象贺明渚是如何顶着这一身伤入眠的。
可能不是同时造成的?但新伤叠着旧伤,皮肉之苦不复,痕迹却永远无法视而不见。累积的痛楚由时间缝合,深深嵌入灵魂。每次愈合都在对记忆施加一道无形的镣铐。
贺明汀重新坐直抽了一张纸擦手,肩膀上冷不丁受压,贺明渚柔软的手臂吊住了他的脖颈。
“干什么?弄疼你了?”
“不是。”
“还疼不疼?”
贺明渚摇摇头,他不清楚是否特指手腕。但两者都没感觉了。
“哥哥对不起。”
“……你没干什么坏事吧?”
贺明渚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傍晚洗完澡后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哥哥回来。可还没等到哥哥,先等来了那条产生歧义的信息。
所以与其他是睡着的,不如说是无声无息哭昏过去的。
贺明渚眼眶湿热。他一吐为快,喉管里的异物被取了出来,他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
可为何心脏还是揪着疼,疼得几近窒息,情绪上涌泪水决堤。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连串含糊泣音,急于解释却只能一直重复着歉意。
“对不起……”
贺明汀听完不语。
敢情他难以启齿的“秘密”竟是……?贺明汀不忍直言直语,斟酌着措辞半晌,呼了下弟弟毛绒绒的脑袋:“这你也信?!”
去他的婉转。
今晚势必要跟他说清楚了。
“虽然你九年义务教育没读完,但封建迷信万万不可啊,”贺明汀语重心长,“算命先生还说过程树是文曲星下凡,结果这家伙连论文都编不出来。”
他简直想把那胡说八道的老妖婆揪出来按着灌一节思政。
贺明渚泪眼昏花,他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挂在他哥身上,就像一只攀着树干的树袋熊。看不见哥哥的脸,但听他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是他们不辨是非,”贺明汀哄慰似的搓他的后脑勺,“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明渚,你很勇敢。”
小孩瓮声瓮气地问:“真的吗?”
“嗯。”贺明汀信誓旦旦,“所以我要你保证以后不会再为这件事困扰,谁敢胡诌一句打烂他的嘴便是。”
指针滴答走着,再过一会儿,新的一年将如约而至。
贺明汀一会儿给怀中人捏捏后颈,一会儿揉揉脑袋。他的弟弟需要真正开始新生活了,他想。
虽然语气轻松,但贺明汀更多的是心疼。可惜他习惯了按下不表。思来想去再说不出安慰的话,于是给出了价值千金的承诺:“你不会流落街头的。”
“事已至此,就放宽心态,好好吃饭按时长大……”
“1。”
“我也暂时还交得起房租……”
“2。”
“不过只要我还在,这间屋子永远留有你的位置。”
“3。”
“嘭——!”
烟火声轰然炸响,在墨黑的幕布上变幻着,绚烂夺目,连繁星都黯然失色为之颤动。贺明渚就这样靠在他哥的胸膛上听着他哥的心跳,稀里糊涂地与旧年作别。眼泪沾湿了哥哥的衣服。在贺明汀难得温柔的爱抚中他慢慢平静下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坚定地握紧拳头,应诺还不够,在心里也拉上了一个大大的钩。
腊月一过,年味就很浓了。家家户户门口贴了红对联,路灯上挂着红灯笼,鞭炮水果和各类年货摆过一路。晚高峰比以往更为拥堵,好在贺明汀是步行,不然对着川流不息的主干道也只能干瞪眼。
费力地从人挤人的商场脱身,贺明汀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如释重负一把扯正了脖子上的围巾。围巾是贺明渚送的,他偷偷攒了半个月的零花,装在一个礼盒。
贺明汀打开时没有被款式平平无奇的红色围巾闪瞎了眼,反倒是小孩儿亮晶晶的双眸盛满了期许。
“礼物我收下了,”他赞赏似的点点头,“谢谢。”
贺明渚的眼睛仍是亮着光,像一只邀功的小狗。
可惜贺明汀没养过小狗,更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于是用成人的逻辑略略思索,最后灵机一动:“要不我每天去接你放学吧。”
岚大月初就正式休假了,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啊?”贺明渚张大嘴,脑袋摇得堪比拨浪鼓,“不啦。”
他只是想展示自己的一份心意,并不要求哥哥投桃报李。
“那好吧。”在弟弟提出独立上下学前,贺明汀某日提前启程,亲眼目睹了放学时段校门口车水马龙水泄不通,基本每个孩子都有私家车接送。他原本还顾虑贺明渚会心里不平衡呢。
贺明渚看着哥哥重新合上盒盖子、系好礼带的动作,也不知在斟酌些什么,而后忽然开口。
“我二十三号就考试了。”他似鼓足了勇气,但轻颤的尾音还是流露出不确定,“那天晚上我想喝哥哥煲的玉米排骨汤。”
“可以吗?”
玉米排骨汤?贺明汀失笑:“当然可以。”正如程树评价,他自认厨艺一般,还是继承母亲的锅碗瓢盆。他过去对伙食要求不高,食堂关门了就自个儿炒两个菜凑合。
但在贺明渚来到之后却后知后觉开始上心,三餐的菜式也从简单的万物配白粥向多样进化,贺明汀甚至添了个专门做汤的电炖煲——经过不间断的升级式的投喂,小家伙乍一看竟然也长了点肉。
冷不丁被捏住了脸蛋,贺明渚瞪眼看他哥正忍着笑,小孩子的皮肤柔嫩软滑恰似刚去壳的水煮蛋,贺明汀还有几分爱不释手。
“嗯?怎么光脸上长肉?”
贺明渚一副无辜的模样,但听对方不解道。
不过总归是个好兆头,怪不得程树最近往返蹭饭的频率也勤了些。有他在,贺明渚还不至于营养过剩。
而且这还是小孩儿第一次主动提要求。
菜市场也是熙熙攘攘的,生腥味直往鼻子里钻,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贺明汀轻车熟路地流连在各个摊位之间:“可以麻烦帮忙挑一个蹄膀吗?”
这座棚式市场可能是方圆十里最年长的地标之一了,到此采购食材的多是附近的中老年人,乍一见是位年轻小伙子,见惯人情百态的老板娘也不由得感到惊奇。
“年轻人,买肉回去做给媳妇儿吃啊?”
“不是。”贺明汀笑道,“小孩子,要这个半肥半瘦的吧。”
“好咧!”
“谢谢。”
看上去那么年轻,没想到已经天伦叙乐了。老板娘暗暗意外,见贺明汀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就算是生鲜灯劣质的幽幽蓝光也无法削弱其气质半分。
贺明汀一边挑选一边现场回忆着做法步骤,待菜谱在脑海中完整呈现,扫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数字,距离贺明渚放学仅剩一小时。鞋尖一转拐入了抄近道的小巷,深冬的黄昏比往常都要早到,与之一同追逐他脚步的是急促的电话铃声。
他憋着一口气疾步赶到巷口,还险些踩着不知从何处渗流成灾的污水。来点人一栏“大姨”二字闪烁着,贺明汀眼皮一跳,把一提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搁在地上,犹豫着接了起来。
“账上多了一万块,你干的?”
“您收到了可以清点一下,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
贺明汀对他大姨的不打招呼早就习以为常,干脆直切正题。
“我会好好对账的。”她这个外甥还是那样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谅他也没这个胆子造假。
“您还有什么事吗?”俩人不常联系,往年过节贺明汀还会主动电话问候,但十有八九都是毫不留情地拒接。
“你带那小孩走了?”
指的是贺明渚,毫无悬念。
贺明汀没打算隐瞒:“是。”
“贺咏一这个渣滓真是命好,这下连儿子都不用养了。”谈蕊冷笑一声,她从不待见这个前妹夫。可惜恶人总没恶报。
“他就算被弄死在赌桌上也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贺明汀垂眸漠然道,字正腔圆像是宣告解除一纸写尽血泪的契约书,相比怀恨在心更多则是淡然,“他想拉谁下水我管不着,但是贺明渚……”
“我能拉一把是一把吧。”
他真心不想同贺咏一有任何牵扯,而贺明渚的出现,恰巧为他创造了亲手斩断纠葛的契机。
谈蕊闻言愣了一会儿,而后联想到什么令她不屑的东西般,话锋一转:“你果真是亲生的,和你妈一样的菩萨心肠。”
这……算是夸奖吗?
贺明汀咧开嘴角,隔空向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谢关心,”他说,“那我就在这里拜个早年吧,祝大姨新年……”
“快乐”二字还含在他唇间,疾风就先一步擦着他的耳朵呼啸而过。一辆自驾三轮车从狭隘的巷道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不偏不倚地铲倒了正在巷口的贺明汀。痛觉比知觉更快到来,他被整个掀翻在地,脑袋重重砸向斑驳的墙面,血迹在白墙灰上晕染开。
贺明汀有点儿回不过神,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天翻地覆了呢?
方才他还在莞尔向大姨贺岁呢。
手机在哪?通话结束了吗?大姨是会为他的戛然而止勃然大怒,还是会焦急地询问是否发生了意外?
他快睁不开眼睛了。
脸部的皮肤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原来是枕着地上一滩尚未融化的雪。可他的四肢皆是焚烧般的疼痛,头也疼,想思考对策,脑浆却像一锅烧开的糊状物,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鲜血从额头缓缓淌下,沾湿了他的睫毛。这下连对面晦暗肮脏的墙体都看不真切了。晚间的虹光施舍般投下这条小巷,照亮了瘫倒在地眼神失焦的青年,他的肢体以一个极古怪的姿势扭曲着,平日一尘不染的衣裳此刻却满是污渍。他何曾几时想过呈现出这样不得体的一面?
暮色渐渐吞没整座城市,叮咚一声,贺明汀脑子里的开关跳闸了。
……
贺明汀转醒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吐,好像有人把他的胃腔抽瘪了。
他没有问类似“身处何地”的问题,因为在颠簸的途中也曾被惊醒,不过那时意识尚且微弱,在挣扎着使唤躯体无果后,昏厥了近十四个小时。
天底下还是好心人多,有路人注意到脏兮兮的小巷子里昏迷不醒的倒霉蛋,否则他将在北方零下十度的寒夜冻成冰雕。前来施救的医护人员还在不远处发现了手机,连着一起送上120,并从中翻出程树的号码。
在缓过一阵天昏地暗的头疼,面对程树慈母忧儿式喋喋不休的关怀,贺明汀从混沌的思绪中剥离出另一个要紧的问题:“贺明渚呢?”
据程树所说,自己伤势并不算严重,最不幸也是最万幸——头部是主要的受挫对象,后脑勺缝了六针,外加脑震荡,全身上下多处错位和软组织受伤,以及左手手臂轻微骨裂。
“在我家呢。”程树挺了挺胸脯,就差大着嗓门“我做事你放心”。
他偷偷地呲了呲牙,几度嗫嚅,还是没告之细节。贺明渚泪眼汪汪的样子简直令人于心不忍。
“把他送回来吧。”贺明汀说着就要掀被下床。
“哎——悠着点儿啊哥!”
程树忙不迭给人按了回去,指了指他头顶的吊瓶。
贺明汀又悻悻然重新坐好。
顶着这副衰样去接贺明渚的的确确是大意了——方才他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屁股就招来了天塌地陷般的痛,浑身的骨头如同被敲碎后又囫囵吞枣拼装起来,贺明汀咬紧牙关才没有让程树觉察。
“打完点滴也别着急走,给你约了几个检查,单子也列好了,”程树拿起床头柜上那幸存的手机在闭目养神的青年面前晃晃,“等下有人来推你去排队。”
贺明汀一睁眼就看到床边的轮椅,郁闷不已。
“怕留下什么后患,你老实配合哈。”
“知道了。”
“要不,我留下来陪你?”程树在贱嗖嗖和靠谱间切换自如,人精一个。
“赶紧走!”
贺明汀一时也恢复了战斗力,朝他飞了个眼刀。
程树最后向怨气满满的好友扮了个鬼脸,开车回了家。
“回来了?”程老爹正悠哉悠哉地坐在客厅泡茶,听闻动静也不回头,“地方布置好了?”
程树皮笑肉不笑:“那肯定。保管那些个老头赞不绝口。”顺路去医院探望了一下贺明汀。
“啧,怎么说话的。”
眼下懒得跟亲爹斗嘴皮子,程树转身上楼,直往贺明渚住的那间房去。
敲第一下门,不应。
敲第二下,不应。
第三下程树直接推门而入,小孩儿正坐在书桌前写寒假作业呢,脸上没什么表情,估摸着还在同他置气呢。
程树不禁为自个儿叫屈,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呀。
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一个孩子,哪知力气也不差。程树不得不动用“武力”才连哄带骗地把他扛上了车。等载回了自己家,贺明渚也拒不服从安排,程树苦口婆心,最后搬出了贺明汀才勉强了事。
“这是你哥之前住的房间。”
即便如此,程树还是听住家阿姨说半夜里房间隐隐传出哭泣声。
其实今晚他有一个应酬,贺明渚不去——他根本不打算从房间里出来。
程树叮嘱住家阿姨好好照料这个小客人,便携同老爹一块儿前往饭店。
但他万万想不到,先处出事的会是贺明汀。
席上程树一直推脱着酒杯,为了保持清醒,他还在等贺明汀的电话。可等啊等啊,等到一众老板都饭饱酒足了,仍是没有任何来电。
他性急地拨过去,关机。
搞什么啊?
程树坐不住了,不顾老爹的眼神暗示向其他人赔笑,然后抓起外套就走。一路加速回到家接上贺明渚,再往医院飞驰而去。
汽车驶入医院的停车场,他刚刚解下安全带,贺明汀便发来了一条短讯:“你先自己过来。”
程树在医院的侧门门口找到了失踪的好友。
“你脑子真被撞坏啦?”
贺明汀头上缠着纱布,左手打着石膏,系着那条染血的红围巾,就这样大喇喇地坐在地面上。
“小杨人呢?”小杨就是那个临时护工。
“被我打发走了。”贺明汀面无表情地从纸袋掏出一张单子递给他,“你看吧。”
程树不明所以地接过来。
他看着单子,贺明汀静静地望着他。
从诊室出来后已是日暮西山,贺明汀强烈要求小杨推着他到室外走一走:“医院里太闷了。”
他不喜欢医院的消毒水味,但早在四年前就已习惯了。待他被推着绕过医院一圈,突然开口道:“放我在这儿吧。”
“啊?”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今天终于可以目睹月亮升起了。
但浓重的云遮住了月亮,连星子都稀罕。就像医生手指着的片子上的阴影,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可能是肿瘤。明天来做个深入的检查吧。”
思及此,贺明汀不由苦笑。
这还得感谢程树的周到,不然自己哪天就跟母亲一样猝不及防地倒在工位上,等究其原因,已经不知不觉地在死神的邀请函下摁了红手印。
肿瘤犹如一颗带有剧毒的种子,在她体内肆意凌虐,然而无从连根拔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片沃土变成寸草不生的瘴疠之地。
母亲多数时间都没精打采绵软无力,原本一头乌亮的秀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掉光了,红润的脸颊也变得苍白如纸。
最让人心碎的是她失去光彩的灰蒙蒙的眼睛。
畏死之心人皆有之,贺明汀强忍着惧意理智分析起来:良性还是恶性?如若是良性,算他走运,如若是恶性,他又还剩几年好活?贺明渚又该何去何从?送回芸城?绝对会被贺咏一和他老婆扫地出门的……万一还是家族遗传呢……
逻辑体系轰然坍塌,贺明汀捂着胃干呕起来。
肉体的痛楚尚未消退,但他仿佛感受不到了,不舍、焦灼、悚惧和绝望生拉硬扯着他的五脏六腑,疼得他嘴唇都在发颤,整个人似乎被撕裂成两半。
一半承受着水深火热,一半随着夜色渐浓消化这个讯息,静候公开。
程树反复看了两三遍,一张嘴语言系统却短路了:“这,这……”
“我也是刚知道的。”
“不是,这……”程树狠挠了几下头发叫起来,“这都什么事啊!”
对啊,这都什么事啊。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贺明汀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并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和宣泄——可能是因为长时间粒米未沾,他连抬动一根指头的力气都不舍得浪费。他只是默默坐在除净雪的路面上,风刮得脸上生疼,眼睛也干涩,却流不出哪怕一滴眼泪。
他只是略苦涩地轻笑:“我有时真想尝尝尼古丁的味道。”
身后的建筑物宛若一头巨大的野兽,阴影吞没了微弱的路灯光,也吞没了相对无言的两人。
片刻,贺明汀说:“叫他过来吧。别让他一个人在车里等太久。”
贺明渚甫一得令便如箭脱弓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目的地,却在接近时刹住了脚步——大抵是被哥哥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镇住了。
贺明汀挑了挑眉,拍了拍身边的空地示意他坐过来。
贺明渚迟疑了两秒,然后带着一点儿私心的,钻进了他哥的怀窝里。
贺明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搂住了他,柔声道:“抱歉,我食言了。”
小人儿闻言连连摇头:“哥哥没事就行,我学怎么做这个汤,下次我炖给哥哥喝。”
完蛋,这还叫他怎么开口啊。
贺明汀神色一凛,右手掰着弟弟的脸抬起来,一字一句认真说道:“我需要你这段时间住在程树家,乖乖听他的话,好吗?”
贺明渚警觉地竖起耳朵:“哥哥怎么了?”
“嗯……一点儿毛病。”贺明汀含糊其辞,语气故作轻松,“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这回就跟它正面碰一碰。”
他低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贺明渚,看他也眨着清亮的大眼睛,心里还有几分忐忑——嗯,其实挺怕他哭的。
月光照在他白净的小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泫然欲泣的迹象。
贺明渚双手环抱住哥哥,脸往他怀里埋,闷声道:“那我就天天骚扰佛祖,叫他快点让哥哥好起来。”
“不是答应了不封建迷信了吗?”
贺明汀无奈地弹了下他的额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贺明渚固执得很:“只要拜神仙起了作用,就不算是封建迷信吧?”
“今天老师在课上说,心诚则灵。”他用脸颊蹭了蹭哥哥的胸口,粗糙的布料引得皮肤一阵瘙痒,但贺明渚毫不躲避,听着哥哥突突的心跳声,“我希望哥哥快快好起来。”
小家伙暖炉似的热烘烘往怀里一靠,贺明汀饱经彻骨寒风吹打的身体似乎也没那么冰冷了。这股热源强势地注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心脏在更加卖力跳动的同时酸胀起来,让他缴械投降。
“好吧,那我也希望佛祖停下来听你唠叨两句。”
他轻轻揪了下怀中人的头发,贺明渚假装被揪疼了抬起头来正要撒娇,却看清了他哥眼下的一片青黑。
贺明汀生着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挑,睫毛浓长,笑时眉眼弯弯,更衬得笑容璀璨无双。但在不笑的时候,尤其是冷着一张脸直勾勾地审视,总能让人胆颤心寒。
此时此刻这双眼睛却难得疲倦的垂了下来,贺明汀就在其中难得的柔光为之沉迷,并做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论断。
哥哥不那么坚强的样子实在太罕见了,令人心碎,也令人着迷。
贺明汀极少有领略到“绝地逢生”的时刻,在二十出头的人生中他通常扮演着局外人的角色,明察秋毫又作壁上观,始终理智分析利弊以备万全——因为真正的不幸从未亲临自身,而今危在旦夕,他也故作表面平静以此强行保持头脑清醒。
等待的过程多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他止不住地回忆母亲被诊断出肝瘤晚期时的反应,她除却一点错愕似乎十分的平静,平静地接受晴天霹雳的现实。
贺明汀不会安慰人,母亲也从不会在他面前满腹牢骚怨天尤人。母子二人间自然产生了某种默契:一个继承生活的重担,一个积极配合院方的治疗。
母亲性情随和,同病友们也相处得很融洽,整日挂着笑,与隔壁病床稍有不顺即大发雷霆的中年男人形成鲜明对比,还反过来劝慰贺明汀:“不用一下课就跑,小心摔了”——及至她推知儿子为筹钱不惜动了退学的念头。
母亲开诚布公地说,我不想治了,我们回家吧。
贺明汀不语,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缩减医药费外的一切开销。
很疼。母亲捂住脸,泪水从她指间的缝隙渗出。妈妈是胆小鬼,对不起。
是不舍儿子牺牲前途最后人财两空,还是正如所言“太疼了”?
贺明汀难以深究其中未尝倾诉的痛苦。她被病魔摧残得千疮百孔,但仍对儿子艰难地笑着,看似温馨,实则呼吸都在疼。
因为亲眼目睹过生命的消逝才更畏惧死亡。反观母亲坦然赴死,贺明汀甚至无从接纳自个儿身上插满管子。他自嘲地想,若真是恶性,我就揣着存折卡上程家磕头求他们收养贺明渚,然后一干二净地跳岚江去,投河奔井总好过苟延残喘吧……
许是苍天有眼,大过年的,总归没给岚市警方增添工作量。
蓄着小胡子的医生看到化验单,真心替面前这个年轻人高兴,他的大好前程不必葬送于癌症。
对面的贺明汀则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僵直,纹丝不动,一时间百感交集,思绪万千。
剪不断,理还乱。他无端想起了某次高数考试,程树胸有成竹出入考场却惨遭擦线挂科后的一句随口吐槽:“老天拿你当猴耍,你连索要香蕉的资格都没有。管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还是峨眉山上的强盗猴子。”
贺明汀当时还回怼他将宝全押在了师生情上,现在想来此话竟也蕴涵着几分哲思。
“请问这是遗传吗?我母亲就是因为肺瘤去世。”定了一定神,贺明汀忙趁热打铁追问道。
“你急着要孩子啊?”
“不是,是我有个弟弟。”
“咋可能是遗传哟喂?况且你这也不是肺部啊,”小胡子医生笑得一半儿胡子都撇歪了,“你要真担心啊,督促他养成好的生活习惯,定时带来医院检查身体呗。”
“好的,谢谢医生。”
贺明汀杵着拐杖离开了诊室,径直走向医院大门。
他仍是反感室内淡淡的消毒水味,想要透口新鲜空气。
尽管体力不支,贺明汀还是撑着走到门外,拐杖一丢干脆坐在了地上。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被悲喜的狂潮所吞没,大脑充血头重脚轻。
幸亏谢绝了任何人陪同今早的检查,他要独自一人体验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贺明汀大口喘着粗气,全然不顾过往来去的奇异眼光。午后的光线略微刺眼,他有种流泪的冲动,却情不自禁地向天空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手术日期很快敲定了。
贺明汀在弟弟和好友的注视下被推进了手术室,但求尽快睡去以免多想——当时的母亲也是如此进入手术室的吗?她是否也同门外的自己一样,默默祈祷着上天的开恩呢?
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场她视若救命稻草的手术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病痛的延缓。
因此她主动放弃了第二场。
手术室的灯亮着,贺明汀身体无知无觉,却在精神世界里重现。
陈年旧梦,他伏在母亲病床前低头温书,正值深更半夜,连活动筋骨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无意间抬头惊觉对方也醒着。
“明汀,对不起。”
她已病入膏肓,有气无力占大多数时候,言语亦是轻声轻气的。以往贺明汀定要劝阻其切勿勉强节省体力,但见母亲眸底闪烁的泪光选择了洗耳恭听。
她不知做了个什么梦,倾诉欲异常的旺盛。
“对不起啊,还是拖累你了……”母亲半哭不笑的,把真相搬到台面上来,她比谁都难受,“我以为能给你更好的生活,没想到还要让你小小年纪就忙着打工赚钱。”
“我要是听你姨妈和舅舅的劝早点和那个人离婚就好了……也不至于耽误你们跟着我受苦这么久,可就算是离了,你们两个我也没法都带走。”
“我好后悔轻信了贺咏一的鬼话,生下了你弟弟,还妄想他会改好。我们走的时候明渚也才四岁,他应该不记得我的样子吧?我好后悔这么轻率生下他,也不清楚贺咏一会不会照顾好他……明汀,你还记得他吗?”
贺明汀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
彼时他已过十四周岁,更何况他的记忆力一向好得可怕。
贺明汀作为一个早慧的孩子,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开头就看穿了贺咏一的劣根性。深受其害的他一察知母亲的反抗,不仅里应外合,还思虑着如何说服她带走自己,却迟迟不敢开口。
原因无他:弟弟年纪尚幼,理应得到母亲的优先选择。
母亲坚持在外租房分居,贺咏一禁止她探望两个孩子,她便趁男人出差的间隙偷偷接他们到自己的出租屋住几天。看着贺明汀熟练地抱着弟弟来又抱着弟弟离开,她的心一阵阵抽疼。
有一天她问,明汀,你愿意跟妈妈一起走吗?
贺明汀白日里应了诺,傍晚就破天荒给贺明渚买了泡泡糖。
贺明渚懵懂地嚼着泡泡糖,还以为是他哥转性了,明明前两天刚口口声声地吓唬他小孩子吃泡泡糖咽到肚子里会黏住呢。这会儿不但买了好几个花色的泡泡糖,还好脾气地用纸替他接被嚼得没味的糖。
殊不知这是贺明汀拐着弯儿的补偿。
可这点儿微不足道的补偿又算得了什么呢?
其实我已经算是幸运的那个了。
妈妈,您的这声抱歉不该对我说。
他相信母亲一直是思念着弟弟的。她尚且身康体健之时,同样是深夜,客厅却悄悄亮起了灯。女人对窗落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不知背后的另一个身影在暗中窥探又隐去。
贺明汀终究还是选择了缄口沉默。
他不忍再伤一个将死之人的心,可这样的夜晚有很多,门外一亮起微芒,好不容易沉静的心便又煎熬起来。
最初忽视贺明渚的求救,与其说是不愿再与那个早已淡出生活的生物爹有任何联系,不如说是他抵触获悉弟弟的真实处境。
甚至在芸城逗留、等待贺咏一回复的几日他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这个男人能够重新担起父亲的责任,给出正面的解释和承诺。
是真心盼着弟弟好,还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这两个选项间的挣扎在贺明汀庆幸新生的同时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常令他辗转难眠。
离别前相处的时光贺明汀记得一清二楚,唯独离别当天的细节,他迫使自己忘却,又在重逢后不可避免地一一浮现。
他害怕回想起那日亲手推开弟弟,携同母亲仓皇出逃,孩子稚嫩小脸上不解的神情。
正如一直怯于在弟弟面前承认自己并不是他眼中的盖世英雄,而是一个伪君子。
在这样毫无保留地依赖他的贺明渚面前。
……
梦醒的贺明汀一睁开眼就是他弟,心情可想而知。
他本想叫程树把小孩儿带回去,奈何贺明渚死活不从便由着去了,不过晚上得回程家过夜。
结果这家伙一刻也不肯消停,一会儿问哥哥疼不疼,一会儿又问哥哥渴不渴,还时不时来探他的鼻息,生怕稍不留神他就断了气。
整得贺明汀好气好笑:“你假期作业写完了?”
贺明渚见哥哥终于搭理自己了,这才乖乖掏出作业本在他床前埋头奋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