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缘峰的黑夜一成不变,但踏过漫长的栈道时,漫天飞雪如流萤,不知是不是迟镜的错觉,他感觉没有离开时那般冷了。
因为心情甚好,他一路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少年又披上了白鹤氅,偶尔露出的红袍比心情更明艳。
回到暖阁,鲛烛还未燃尽。迟镜清点了一下存放这些常日用品的芥子袋,决定以后要把多余的用度都裁减掉:比如同一时刻,鲛烛最多点两支,银丝炭只能烧一炉。至于价值千金的水沉香,以前都是季逍打理,反正迟镜不会弄,干脆卖了换钱。
他喜滋滋地翻出另一个芥子袋,把想卖的东西都丢进去。不多时,富丽堂皇的暖阁清空许多,焕然一新。以前的迟镜要是瞧见,肯定嫌寒酸,现在的他看了,倒觉得新时期、新气象,屋子愈发宽敞。
琐事忙完,迟镜在床头打开了一处暗格。这机关被法阵隐匿,从外看是光滑的墙壁,须伸手摸才能碰到它的枢纽。
抽屉弹出,里边是两只精巧的琉璃盒。迟镜打开其中一只,里面盛着晶莹剔透的脂膏。他脸一红,忙将其放回去,旋即又有些怅然。短暂的出神后,迟镜从另一只琉璃盒里取出了一枚纳戒。
纳戒由天山秘银制成,乍一看是个亮白色的圆环,但若以打磨过的见微镜细看,环上竟刻着九九八十一道符咒,不仅在容量上堪比百只芥子袋,还是特殊身份的标识。
迟镜匆匆离开暖阁,从后门出去。不记得多久之前,谢陵曾牵着他走过一条密道,只有戴着纳戒之人能看见入口。果不其然,绕过丛生的松柏,一条和续缘峰出口一模一样的栈道出现在眼前。
外人皆以为暖阁就是续缘峰的顶点,实则栈道古老,通向更高峰。风愈急,雪愈大,迟镜的白鹤氅暖和轻盈,被吹得不住飘飞。栈道上的积雪足有半尺深,他走得十分艰辛,幸好在路两侧每隔一丈,便矗立着一尊烛台,暴风雪中,烛火岿然不动。
迟镜一步步向上登去,偶然回头,两腿一软。暖阁只剩下方寸大的一块屋顶,而他脚下的栈道十分倾斜,几乎变成了悬梯。迟镜一个人走在万丈高空中,头晕目眩,忍不住伏倒在雪地里。
他之前走的时候,有这么可怕吗?那时谢陵没放开他的手哪怕一刻,后来地势险峻,谢陵在他好奇地回头之前,便把他拦腰抱起。玄衣道君的长发被风吹动如瀑,恰好遮住他的视线,把人护在怀中。
彼时日出,灿灿金光披泄在两人肩头。谢陵以足尖轻点栈道,不消片刻,就携他登上了真正的续缘峰之巅。
可现在……迟镜一咬牙,索性做咸鱼一条,在雪地里蛄蛹,手脚并用地向上攀。
他实在害怕。万一掉下去,他只求在落地前吓死,而不要摔死。
“谢陵……谢陵。”
放眼此生,实在无一人堪托付。生死一线的时候,迟镜依然是喃喃念着那并无真情的道侣。冰雪刺骨,冻得他十指通红,迟镜倒在雪中急促地喘气,感觉心又开始一缩一缩地疼。
“上来。”
忽然,一道清沉的嗓音在上方响起。迟镜双眼圆睁,倏地抬头看去,只见一道黑影在前方若隐若现。那熟悉的玄衣飞展如翼,在这一刻,迟镜深恨风雪太重,让他看不清此人的脸!
“谢……谢陵?”迟镜一下子来了精神,抖擞身子,努力向上攀去。黑衣人影居然向他伸出了手,迟镜连忙抓住,因被冻得过分,明明对方的手微凉,他却像握住了一块炭火。
黑衣人为他借力,往上一拉。刹那间,迟镜整个人一扑,好似天地倒转,他落在了一片灿明的红潮中。
雪山顶上,竟是花海。迟镜跌在柔软的花叶间,芬芳扑鼻,激得他打了个喷嚏。花色浓艳,是和他外袍一样的晚棠红,流萤栖息在花蕊里,被突然闯入的少年一惊,顿时如星河升腾,环绕在他身边。
迟镜无暇在意眼前的奇景,匆匆转身。可身后空荡荡的,只剩向下的栈道,黑影不复存在。
他忍不住喊道:“谢陵!我知道是你!我摸到你的扳指了——和我的纳戒是一对!你、你出来啊!”
回声层层传下,湮没在下方黑暗的风雪中,无人应答。迟镜不禁泄气,双手乱挥一通,把睡觉的萤火虫全吵醒了。
周围渐趋明亮,不知名的红花轻轻摇曳。迟镜认不出是什么花,瞧着花瓣圆圆的,好似丹青泼洒而成。
他向前走去,在花海的中心矗立着一尊石柱。石柱年代久远,迟镜试着举起佩戴纳戒的手,霎时间无数记录在眼前划过。
什么“望舒之泪一斛”、“扶桑神木十捆”,许多在修真界一旦现世,便会引发腥风血雨之争的天材地宝,在这里多如牛毛。
迟镜忙把手放下,捂住胸口。他缓了缓,再度举手,道:“给我燕山郡的地产文契。”
一个卷轴立刻掉进了他的手里。迟镜拉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确实是一份齐全的卷宗。他随便一打眼,便瞧见了好几座自己经常光顾的酒楼,高兴地把卷轴系在腰上。
迟镜准备从邻近的生意做起,把谢陵留下的产业发扬光大。不料他还没走,又几件东西从天而降,缓缓浮动在他面前。
“这是……给我的?”
迟镜犹豫了一下,先拿起其中的衣服。说是衣服,实则是一件薄纱罩衣,可以套在袍子外面。他不识货,不认识眼前是寸缕寸金的霜润莲华纱,由天山雪莲抽丝织成,要数十人耗时三个月才能织就一尺。
不过,若只是纱衣,尚能定价,关键在于衣上暗藏的纹理,微微反光时才能看清,是一幅缜密的护身法阵,风光易透,水火不侵。与它一样美观的衣物一撕就破,和它一样严密的铠甲重于千钧。迟镜穿上身后,却集两者之大成,既轻如无物,又能抵御化神期修士的全力一击。
少年挠挠头,只觉挺好看的。也没那么冷了,比白鹤氅还御寒。
他拿起另一件宝物,是一套精巧的机关。一碰到他,机关自动拆解重组,飞进他的袖中,在右腕上严丝合缝地套牢,仿佛一只轻薄的精钢手套,不过只覆盖了手掌和手背,五指依然灵活。
迟镜嘀咕道:“什么东西呀……哇!!!”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不料触发机关,一枚细如发丝的银针从腕部喷出,打落数片花瓣。其速度之快,力道之大,竟扯得好几株花叶倒伏。
迟镜吓了一跳,想把这暗器脱下来,可它好像长在自己腕部了一样,怎么都弄不掉。
就在他忙乱之际,一只微凉的手从身后伸来,轻轻扶住了他。与此同时,另一只手罩住他的双眼,将人圈进怀里。
迟镜眼前一黑,后脑勺靠上了一片熟悉的胸膛。他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恐又将人惊去。
迟镜叫道:“谢、谢陵?”
青年微沉的声线响起,在他耳旁说:“阿迟。”
一旦被剥夺视觉,听觉便立刻敏锐起来。身后人的声音是如此熟悉,轻轻的,低低的,好似微风振箫,山雨彻夜。只要他吐出一个字,心就会随之安定,人像被清净的凉意包裹,远离万般尘嚣。
迟镜忽然鼻子一酸,想听他说更多。或许不用讲什么话,只要一遍遍念他的名字就好。
以前听惯了谢陵这样称呼,从来不以为意;直到听不见了,也没立即察觉异样;只当他再度出现时,一如既往地轻声叫他“阿迟”,迟镜才蓦地意识到,心中不知何时缺了一块,现在恰恰填满。
失而复得,他小心地碰了碰挡住自己视线的手,沿着小臂一点点抚上去,最后指尖停留在手背,向指骨摩挲,触到一枚同为秘银铸就的扳指,终于放下心来。
迟镜瘪了瘪嘴,道:“谢陵……你、你还活着吗?”
青年的音色多了一分缥缈,若即若离:“只是一缕亡魂,离不开续缘峰。”
可是能再听见他说话、感受到他的身躯,迟镜已经很开心了,道:“没关系呀,回来就好。之前你吓我一跳,跟你说话也不理,现在不是好多了?那你以后会继续这个样子,还是能变回人呀?要我帮忙吗?我好想你啊。”
如果说谢陵。许多东西都是随手一扔,并无固定位置。比如一本剑谱,看到一半,被扣在书案边缘,要掉未掉;比如一盆兰花,好像主人忘记浇水,叶片蔫蔫地倒伏,更别想开出花了。
奇异的是,房间里虽乱但不脏。迟镜东张西望,甚至手欠在圆凳下沿摸了摸,硬是没找着一丝灰尘。果然,季逍的洁癖还是很严重,只是在无人束缚的居处,他好像很讨厌条条框框,有意打破某些无形的规则。
季逍喝的茶,与迟镜在暖阁常喝的一样。迟镜没手艺自己沏,见他沏好了,忙双手捧杯喝起来。
季逍把剑往墙上一挂,双手抱臂,斜斜地靠在门框上。等迟镜放下茶盏,他才道:“如师尊找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