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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失踪(1 / 1)

蒋聿在二院那儿跟蒋芩谈了半天无果,于是差人辗转报社和媒体,尽可能减少负面新闻的报道,几十通电话打下来,嗓子都哑了,一大早上还得去接待上面的检查。

早上十点钟了,疲惫和困倦让蒋聿实在难以心平气和地跟许乔谈那场手术的事,特别是许乔还跟他说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担着。这话听在蒋聿耳朵里,简直比拿刀杀了他还难受。

但现在蒋聿平静下来,想想自己当时的语气应该再缓和一点的。许乔这大半年跟他一直不大对付,他这前两天才抱着哄好,结果因为昨天上午那通电话,俩人又谈崩了。

许乔这人平时也不太爱讲话。看着挺淡泊的一个人,其实要强的很,脾气大,又受不得一点委屈。蒋聿想着当年追许乔的时候,许乔多好一个人,能说能笑的,又懂事又乖巧,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傍晚的时候忙完了,他想回去睡觉,顺道找许乔心平气和地谈谈,结果走之前秘书进来告诉他,说是白霜打电话来找他打桌球。他想着白霜找自己干嘛不打手机,于是掏手机看了眼,才发现早就被自己打没电了。

人困到一定极限,过了那个峰值点,就算吃安眠药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蒋聿就处于这个区间,他去楼下找白霜的时候,那人趴他眼前跟看猴一样盯着他看了半天:“哟,您这是进了什么传销组织了?被虐待成这样?!!”

蒋聿摆了摆手:“开你的车。”

打球的还是老地方,带点赌球性质的桌球,除了他俩还有几个经常一块打球的。其他都是酒肉朋友点头之交,只有白霜跟蒋聿是厮混了十几年的老交情。

蒋聿对打桌球提不起兴趣,但耐不住他有钱,所以每次他被白霜强拉着过来都是做慈善,心情好了就加倍做超级慈善。于是今天到了地方,那几个人就拉着蒋聿非要他让开庄玩一把,但蒋聿只是买了点筹码就往白霜那块地方一堆:“都压白霜,你们几个玩吧,我今儿实在提不起兴趣。”

这群人里大多是游手好闲盼着爹妈早点死好继承家业的富二代,但也有几个是黑白两道都混得风生水起的才俊,蒋聿属于两者之间——跟那些草包不一样,蒋聿个人实力过硬是个正儿八经地生意人,家族企业在他手底下如日中天,但他又跟白霜这个混黑的人关系铁得不行。

蒋聿坐沙发上面无表情跟尊佛一样。于是就有个满身名牌瘦得跟猴一样,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小年轻,开玩笑道:“蒋总最近是怎么了,怎么球也不打了,晚上喊你去快活快活也不赏面子,这都几次了,太不像话了啊,是不是不给哥儿几个面子。”

白霜正靠在球桌上抽烟,听见了便嗤笑一声,道:“你有个屁的面子,蒋聿人家家里藏着一个呢,能看上会所里那些臭鱼烂虾?也就你能下得去屌吧。”

话落,周围一阵哄笑。

蒋聿不知道为什么,他也觉得开心,于是也跟着笑,烟雾还没过肺就被他从鼻腔里喷了出来,辣着嗓子了,咳个不停。

方才那猴不知道想出风头还是怎么的,又哗众取宠道:“那咱们让蒋总把嫂子请出来看看呗!你们说好不好?”

周围人也不都是没脑子的纨绔,大多数人看蒋聿脸色不是多好看,起哄喊了两声,也就熄火了。

白霜慢条斯理地给球杆上乔克,然后一杆子捣在了那猴儿腰眼上,那人哎哟惨叫了一声,就倒地上再没起来。

白霜冷笑道:“你可真他妈能顺杆子往上爬。没看见你蒋总今儿不高兴呢?”

白霜一招手,后面来了两个高壮的保镖,把那人给拖下去了。

白霜朝周围扫了一眼,然后把筹码朝桌上一推:“真是败兴,你们玩吧,我去旁边抽烟。”

于是人又吵吵嚷嚷地聚在一起开始玩球,好像刚刚跟那个被拖走的人称兄道弟的,不是他们一样。

“喝不喝酒?我窖里有几瓶好的,叫人给送来?”白霜坐在了蒋聿对面那沙发上。

蒋聿是个正经人,虽然骨子里带着点流氓的味道,但本质上还是好的;白霜不一样,他这个人是真的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所以这群不知人间疾苦的富二代多多少少有点怕他。

蒋聿摆了摆手,道:“不想喝。”

白霜重重吸了口烟,然后道:“你医院那事好办不?用不用……”

蒋聿道眼都没抬就道:“别了。你自己那摊事先弄好吧,最近你自己也收敛点。要是你真进去了,我捞不动你。”

白霜笑道:“我自己犯的事都够枪毙七八回了,真进去了谁要能把我捞出来,那就真是神仙了。”话落,又问:“许乔又给你气受了?我说他就是被你惯的,要不一开始怎么没那么多屁事,现在变着花样地玩你。”

蒋聿苦笑了一声:“我当年果然就不应该答应送他出国念书,拴在身边天天看着多好,又养眼,也没那么多邪乎的事。现在好了,喝了一肚子洋墨水,学成归来是能耐了,可脾气又坏、心思又难琢磨,我他妈真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白霜本来向着蒋聿,但听见蒋聿开始说道许乔,他又觉得蒋聿这人欠得很,于是道:“人家在外边上学的时候,你也没少往床上带人吧。许乔可不乖乖替你守身如玉,没给你带个绿帽子就不错了!你还有人什么不满足的。你就是该的!”

蒋聿道:“他敢!”

白霜“啧啧”两声,唏嘘道:“反正我要是许乔,知道你都跟女人订婚了,我还管你嘴里说爱不爱的,早甩了了事。”

“他……不知道。这事没对外说,就圈内几个管事的知道。”

“你知道他不知道?万一人家心里门儿清呢?”

白霜这俩问句是彻底把蒋聿堵死了,他看着蒋聿那张无比难看的脸色,乐的不行:“得!不说你的事了。我吧……我跟你说,我前两天去外地,看中个人。”

蒋聿倚在沙发靠背上,表示愿闻其详,

“就老子遇见他之前,也不能理解你们喜欢男的是什么心理。比如你,虽然许乔长得好看是好看,但是个正儿八经的大老爷们啊。然后,我前段时间不是去外地避风头么,下了车就在那小地方被一小瘪三阴了,他趁机在我腿上剌了一道大口子。我没敢去医院,身边又没人,当时我流血都快流虚脱了,你猜怎么着?我靠电线杆上都动不了了,然后不知道哪来个人跟我讲话‘xx路怎么走’。我当时脑子都不清醒了,只顾扯着那人裤子叫他救我。”

白霜讲到这儿,嘿嘿笑了一声,道:“我跟你说那人也是个医生,带个金丝框的眼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嘶……对了!文质彬彬,后来我就死皮赖脸住他家了…………”

蒋聿就在那听白霜讲了半天,他相中那人是如何如何好,他是如何如何喜欢那人,白霜说得起兴,真把他那瓶珍藏的酒给拾掇出来了。两人有些日子没见面了,连带着叙旧,到走的时候都喝摇摇晃晃的,被各自司机给架出去的。

蒋聿回去的时候,已经近凌晨两点了。

蒋聿司机打发走之后,他自己蹲在门口锤门,大着舌头扯嗓子喊道:“许乔……开门!乔乔!开门!!你开门啊!是我错了行吗?你开开门,我下次…不那么说了!是我……不好,是我……”

蒋聿这人酒量不小,但酒品极差,喝高了就话多,抱着谁都能喊妈。他在门口蹲得腿都麻了,也没见许乔出来给他开门。

也不知怎么地,蒋聿那个被酒精浸泡过的脑回路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自己兜里有钥匙。

蒋聿眯着眼开门,然后找遍了整个公寓也没见着许乔的影子,打许乔电话却显示许乔不在服务区。要是显示关机或者无人接听,他都能以为是许乔生气出去住了不想接他电话。毕竟许乔是个成年人了,他没必要天天看着这人。

关键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显示不在服务区?

蒋聿一惊,酒醒了大半,他慌慌忙忙打电话给秦卫邦,手都抖了,差点没给手机摔地上。

“现在,找人去找许乔。对,现在就去!把能叫上的人都叫上,他不见了!”

钝痛充斥着他的感官,许乔只觉得整个头颅快要裂开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捏捏额角,却发觉手臂都被绑在了身后,腿也伸不开,但他凭感觉知道自己是个坐立的姿势。

连睁开眼皮都显得很困难。

周围很暗,只有不远处有一道立起来的光亮,应该是门缝。

昏迷前的记忆开始渐渐恢复,许乔记得自己和蒋聿在电话中发生争执,然后气急败坏地出门,关门的时候被谁一棍子打在了后脑勺上,接着他就失去了知觉。

疼痛像波浪一样阵阵袭击着许乔的意识,许乔咬着舌头强迫着自己清醒起来,待眼睛渐渐适应了阴暗的光线,他开始打量四周环境——他被绑在一个木质的椅子上,椅子靠墙,周围有很多杂物,但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又宽又厚的胶带,从嘴唇绕到后脑勺一连绕了好几圈,他只能靠震动声带来发出一些微弱的声音。除却浓厚的塑料胶制品的味道,还有一种潮湿发霉的味道萦绕在他的鼻尖。

很显然,他被绑架了。

现实和戏剧往往有着巨大的反差——许乔不是什么身怀绝技的高手,也没有正好在口袋里藏了什么可以割断绳子的小物件,更不可能在椅子通过摩擦来逃生。事实是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转个头都极其费力,只能坐在椅子上等待。

求生的本能让许乔的五感比平时要敏锐得多,他甚至能够听到不远处老鼠在地上爬行的声音。

然而越清醒越痛苦。

许乔后悔和蒋聿吵架了。他想到如果自己就这么死在这儿的话,他最后留给蒋聿的就是那么一个气急败坏的形象。一点都不讨喜,蒋聿那么个人,肯定没几天就把自己忘了。许乔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好像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头到脚都不受自己支配了一样。

他也不想自己变成这样。

他这么想着,被绑在后面的左手摸到了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许乔觉得更难受了,他还没来得及跟蒋聿说,自己其实真的很喜欢这个戒指,喜欢到一个人的时候都会捧着自己的手傻笑。

许乔深吸了口气,他想,我不和你吵架了,蒋聿你快来救我吧。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嘛,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英雄。

我的英雄,你再不来的话,我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在黑暗中,时间好像在以光年为单位运行着,漫长到让许乔觉得自己似乎被整个世界都遗忘了一样。在无尽的等待里,他从恐惧到平静,再到接受事实,麻木地从清醒到昏睡,再到醒来。

循环往复,饥肠辘辘,口干舌燥,濒临崩溃。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多久,然而他的身体状况已经糟糕到了极点。雪上加霜的是,他开始耳鸣,就像有人拿着高频率的声波发射器,紧紧贴着他的耳膜一般。

连思考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有对话的声音从意识的最深处传来。

“……别吧……”

“我要杀……”

“万一……给钱……怎么办?”

对话中两人用的都是晦涩难懂的方言,再加上许乔脑子里本来就昏昏沉沉地,故而听得模模糊糊。

然后门被打开,那一道立起来的光亮被不断拉抻,最终光线宣布占据了这个地方。

这种最普通的日常光,对许乔那双长时间囚禁在黑暗里的眼睛来说,却不亚于一场酷刑。

对方粗暴地将他嘴上的胶布撕开,“刺啦”一声,扯走了一大撮头发,许乔却感觉不到疼。

“给……我……水”他发声的时候,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于是一桶水从头泼下,许乔贪婪地仰头喝着。

“你看他这个样子!哈哈哈!你们有钱人也会这样喝水?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怪新鲜的!嘿嘿嘿!”

尖锐又令人作呕的笑声。

许乔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个男人,年龄约莫在四十岁中旬,但他的面貌和身材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五十岁的人一样。中年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女人,二十出头,和他面貌相仿,瘦高,深肤色,有些驼背。

水顺着食道滑进胃里,许乔从来没觉得水有这么甘甜喝过。

许乔装作甩头上的水,趁机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原先他看见的那些杂物,是堆在一起的小型集装箱和一些流水线大型机械的部分残骸。他应该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但由于那些机械的残留部分实在过于破旧,使得许乔无法判断这曾经是什么类型的工厂。

许乔被绑时穿的是外套、羊绒衫和衬衣,他在这个工厂却没有感到温度差异。所以此地应该离a市不远,或者说这个工厂就在a市。

他得保持足够的冷静来应对接下来所有可能发生的事,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

“囡子,我出去一会有点事,你弄点东西来给他吃,别叫他死了。”中年人吩咐道。

女人点了点头,随中年人一块出了门,随后又拿着一罐八宝粥进来了。她把门关上,然而开了室内灯的灯。

“我喂你吃,叫你张嘴你就张嘴,不要耍小聪明,你跑不了的!”女人厉声道。

然而许乔现在被一根绳子五花大绑,能耍什么小聪明?这女人……十九八九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许乔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点头,道:“好。”

那女人估计还是个未成婚的姑娘家,没喂养过孩子,喂人的手法实在过于拙劣,尽管许乔尽力配合,还是弄的整个下巴都是黏糊糊的八宝粥汁液。

这个时候倒也顾不上干净了,虽然许乔听那中年人话里的意思是不要让他这个人质死了,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撕票。

许乔低头将下巴上的粥渍,蹭在了衣服上,然后朝那女人道:“谢谢你。”态度十分诚恳,表情也很到位,像是跟有些疏远的朋友交流,带着矜持却又不疏远的亲昵。

大约那女人从来不曾见过许乔这样又得体又体面的人,或者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许乔一样对她说话时语气这样温柔。

她扔了八宝粥的罐子在地上,然后连连摆手:“不谢……不谢。”全然忘了自己是个绑匪,而许乔是他们绑过来的人质。

许乔又接着问道:“你喜欢……笔么?”

女人摇了摇头:“不喜欢,我早就不上学了,那东西有啥用啊!”

许乔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那你喜欢……金子么?”

她撇了撇嘴:“喜欢有啥用,我又没有。”

许乔道:“你在我上衣口袋里找找,我有一支笔,笔身有一部分是白金的,上面还有个小钻石,你拿去可以换钱。”

那支笔还是那天宴会上曹越送的,因为许乔不肯收他的钱,他只好送只金笔表示谢意。当时许乔觉得麻烦极了,还得挂在身上迎合同事,表示肿瘤部同事间友好相处、一派和睦。现在想想真是个笑话,但好在许乔带着了,现在用来收买这个女人再好不过。

女人将信将疑地伸手去摸许乔的口袋,果然摸出来一支笔,她于是揣在了衣服里。

“你为啥要给我好东西?是不是有什么坏点子?”

许乔道:“没有没有,就是麻烦妹子把那个八宝粥再给我拿一罐,我实在饿。谢谢了。”

这次他没说谎,他是真的饿。

“那就好,我跟你说,你跑不了的!好好待着吧!”

“好。我不跑。这支笔就当做我们之间的小秘密,等会那个人回来了你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爸?”

“你告诉他,他肯定会让你扔掉。”

“那……好吧。”

夜里,蒋家灯火通明。

自从许乔从国外回来,蒋聿就一直带着他在外面住,这主宅得有近两年没有回来过了。

蒋聿驱车让司机老陈把车停在门外,打电话叫屋里的老保姆来给他开门。

“蒋总今天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那老保姆是蒋婳的奶妈,从小就跟着蒋婳,年纪大了,从屋里跑到大门口都气喘吁吁地。

开了门,老妇人站在车窗前,端详着蒋聿的脸色,她心道不好,语气里带着讨好:“小婳请了几个朋友在家里玩呢,蒋总要不要……我先过去跟小婳说说?”

蒋聿不耐道:“麻烦你了,一分钟之内,让她那帮人赶紧滚。”

老妇点头,道:“是!是!我这就去说。”

然而奶妈没再出来回话,也没看见房里有人出来。

蒋聿靠在车门上眯着眼抽烟,他太累了,只能靠烟草来提神。

老陈问了句:“蒋总,要不要打电话让秦叔过来?”

闻言,蒋聿将烟头丢在地上,抬脚狠狠碾过,道:“他忙着呢,用不着他来。你把车停后院等着我,如果我姑姑来了,就发消息给我。”

话落,蒋聿朝客厅走去,步伐急促,眼底阴沉地像是酝酿着滔天的怒火。

蒋聿拉开客厅的门,震耳的音乐就扑面而来,大厅内暖气开的很足,中央还设了个小舞池,里面站着十几个穿着清凉的青年男女,闭着眼跟随音乐晃动着身体,十有八九是磕了药。

客厅地上满是烟蒂果皮包装袋,各式各样的酒瓶横七竖八堆在沙发旁边。

蒋婳穿了身毛皮的紧身短裙,背对着门躺在沙发上。奶妈站在她旁边,时不时伸手拍拍蒋婳裸露在外面的肩膀,还在试图把蒋婳叫起来。

蒋聿把大门敞得很开,冷气灌进来吹得屋里的人一阵哆嗦。他们停了下来,看着门口这个男人。

蒋聿扫了这些人一眼,众人只觉如芒在背,由是自动站成两边,从中间空出来一条道给蒋聿。

这些人大多是蒋婳的同龄人,蒋聿也没打算迁怒于他们这些小辈。

大厅的音乐被关了,一时间大厅里静地可怕。蒋婳翻了个身,要不是奶妈在她旁边托着,这个身就翻到地上去了。她闭着眼呵欠连连,脸上浓厚的妆都盖不住差到极点的脸色。

真是太难看了。

蒋聿撇了蒋婳一眼,道:“今天的聚会就到此结束了,招待不周还请多担待。”

这是明着送客了。

蒋聿这气势看着不像什么善类,众人四下小声交谈了几句,便都接二连三地告辞了。

奶妈畏畏缩缩站在一旁,不敢讲话但也不敢走人。

“你下去吧,我跟蒋婳有事要谈。”蒋聿道。

“蒋总,小婳这个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如果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还请你一定得绕过她。你也知道她性子,就是小时候给惯坏了,现在长大了才显得娇纵了……”

蒋聿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下去早点睡吧。”

奶妈知道自己该走了,但仍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蒋婳这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就算再不好,二十几年也养出感情来了。

蒋聿从洗手间接了盆自来水,朝睡在沙发上的蒋婳当头淋下。

深秋的水,凉得刺骨。蒋婳尖叫着弹跳起来,像只被夹了尾巴的猫。

“酒醒了?”蒋聿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蒋婳怒极了,她在原地转了几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然后抄起沙发脚上的酒瓶子,就朝蒋聿头上砸。

但蒋婳着实高估了自己的身手,她手上的瓶子连蒋聿的头发丝儿都没沾着,就被蒋聿劈手夺下。

蒋聿握住蒋婳的腕子,反手一巴掌打在蒋婳脸上:“你把许乔弄哪去了?”

这一巴掌蒋聿没留劲,直接打裂了蒋婳的唇角,血从她殷红的嘴唇边流下,滴在了那件价值不菲的裙子上。

蒋婳闻言一愣,片刻后回过神来,笑得花枝乱颤。她本来生得就好,这一笑更显艳丽了。

她道:“哈哈哈哈!他不见了你就来找我了?你也太瞧得起自个儿了吧!我蒋婳怎么可能为了你,下作到去干这种事。”

蒋婳拧了拧头发上的水,又道:“倒是你。去年跟我订婚的时候不情不愿地跟上刑场似的,好像真跟你那小情人至死不渝了一样!怎么?现在摊着事了,就把责任全朝人家身上推了?这会儿这么大排场,还有心思到我这儿来演一出戏,怕不是人都是你自己扣下来的吧。你还演给谁看呢?”

蒋聿松了拽着蒋婳腕子的手,后者乍失了力便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她浑身都湿透了,冷风从门外吹到她身上,跟要了她半条命一样。

蒋聿冷声道:“我再问你一遍,许乔在哪?”

蒋婳道:“就算人是我绑的,你这一巴掌打在我脸上,也不可能放了。”

“放?你拿什么放!”

门外不知道蒋芩什么时候来了,她站在门口,朗声喝道。

“放?你拿什么放!”

门外蒋芩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她站在门口,朗声喝道。

蒋聿也没指望老陈能拖住蒋芩,但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快。

高跟鞋在木质地板上哒哒作响,蒋芩伸手撩了撩因为走得太快散下来的发丝。不论什么时候,这个女人都是精致优雅的,反观蒋婳在蒋家待了这许多年,倒是半点蒋芩的气质都没学进去。

蒋芩走近,伸手把沙发上的蒋婳扶端正了,柔声安慰道:“人不在你那儿,你怎么放?”

蒋婳听了蒋芩这句话,登时眼泪就下来了:“妈……我……”但她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只是抱着蒋芩的腰掉眼泪,妆花得一脸都是,全蹭在蒋芩的米色风衣上了。

怪只怪蒋婳自己太能闹腾,蒋聿不住家里,她就招了一帮狐朋狗友在家里吃喝玩乐,要不就不着家,天天在外面鬼混。以前她这么玩乐也就罢了,但现在她身份不一样了,丢的是蒋聿的人。所以就算许乔人不是她绑架的,蒋聿这一巴掌抽下去,她似乎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蒋芩此人护短,虽然蒋婳不是自己亲生的,但在蒋聿面前,还是要是给足蒋婳面子。

奶妈又被蒋芩叫了过来,她拿了一张厚毯子给蒋婳披上,又拧了块沾了温水的毛巾给蒋婳擦脸。

蒋芩抬头,盯着蒋聿,冷笑道:“蒋总果然好气魄,养男人都养到家里来了。许乔算个什么东西,你为了她打小婳?还嫌这阵子事不够多?”

蒋聿面无表情,声音四平八稳,说道:“你我心知肚明,现在不如当着小婳的面挑开了说——去年的订婚是你一手策划的,不就为了把小婳她爸爸带下水,防止曹治明有后招,你当不上正院长么!

十几年前蒋氏转型的时候是留了点烂摊子,你捏着这点陈年把柄,威胁我到现在,还嫌不够?当年也是你自己觉得家里不行了,要将股份变现,带着钱风风光光嫁到陆家去的,现在却还要回来跟我打亲情牌,要我帮你?蒋家什么时候亏待过你这个女儿?你与秦卫邦的事,也是你俩性格不合,他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事已至此,还顾忌什么颜面。

这些旧账翻得蒋聿头疼:“蒋婳,我早就警告过你,叫你别动许乔。如果他这回没事,以前的事我既往不咎。再不济都是姓蒋的,传出去叫别人笑话。可但凡许乔有点闪失,你就收拾收拾滚回陆家去吧。至于我的亲姑姑,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我不是没事做,天天跑着给你们一家子擦屁股!”

蒋婳默不作声,抱着手臂蹲坐在沙发上。蒋芩站在一旁,脸色不能更精彩了。

那会儿蒋聿回来打电话给奶妈的时候,后者知道要出事,便提前支会了蒋芩过来劝架。然而蒋芩这一趟也被小辈训了一顿,还是当着自己继女的面,“面上无光”四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现在的蒋芩了。

蒋聿走的时候,留下一句话:不管许乔人在哪,三天之内必须给完完整整地送回来。

蒋聿走后,蒋婳与蒋芩二人都僵持着待在原地。

蒋婳酒彻底醒了,也横不起来了,她抱着腿,脸埋在臂弯里,只是哭。

蒋芩先开的口,声音里满是无奈:“你做事之前也不掂量着自己的身份,那姓许的就算是个男的,也跟蒋聿人家俩人好了那么些年了,你动他干什么?别说你现在还没嫁给蒋聿,就是你将来进了蒋家的门,他给你脸色,你也得受着。今天晚上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我算是被叫过来,替你挨了一顿骂,你把人赶紧放出来,这事就算了了……”

蒋婳哭成了泪人,她哽咽道:“我……我一开始,也没想着对许乔怎么样,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他一个男人不要脸霸者蒋聿不放!我就是想给他……一点教训啊。是你叫别人去查他的,那个人嘴又不严实,许乔地址一问就问出来了……”

“行了,我不想听过程,你赶紧放人。”蒋芩不耐道。

蒋婳却道:“我也想放人啊!我昨天中午把地址给那个人,让他把许乔打一顿,我自己出出气就行了。我哪知道许乔现在都没回来啊,那个人也联系不上了……怎么办啊,妈……”

蒋芩心道:你妈早死了,谁是你妈?!嘴上却耐着性子询问:“你在哪儿找的这个人?”

蒋婳抹着眼泪道:“就是前几天死在医院的病人的家属啊,我去医院的时候正好遇见,我就给他点钱……想着……”

蒋芩现在恨不得一巴掌把蒋婳扇死,她咬牙切齿道:“蒋婳,你这个猪脑子!!”

蒋婳抓着继母的衣角,眼泪汪汪:“妈,你要帮我啊。我要是被蒋聿撵回陆家,我爸真的会让我死的……”

蒋芩气得面容扭曲,她拽走自己的衣服,甩开蒋婳,漠然道:“你自己作死,怪得了谁?”

许乔失踪的的老学究,他道:

“许主任啊,你看看躺在这儿的这个人,他前几天还活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死了呢?”

许乔闭着眼睛,嘴唇都在颤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曹治明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方丝质的手帕,细细将许乔额头上的汗珠擦去,道:“我能干什么呀,这不是过两天这人就得拉去火化么,我就想着,怎么也得请许主任过来跟我一块商讨商讨,给外界个说法嘛。”

许乔偏过头,缓缓道:“我只是个医生,按手术方案做手术……我什么都做不了,你放了我吧。”

曹治明笑了笑,眼底的凶狠隐匿在了他眼尾的笑纹里,似乎连他脖子上的老年斑都变得慈祥了起来。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手术不是你做的?吻合器用的不是蒋氏制药的?后天职工大会,我也不强求,你自愿上会上念点东西就行。怎么样?”

许乔摇了摇头:“是我替曹越做的手术,我会在会上承担责任的。”

曹治明道:“你负不负责没关系,把蒋聿捎上就行了。”

许乔抿着嘴,没说话。

“怎么?你不肯?”曹治明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在室内回荡着,异常刺耳,又道:“真是叫人感动。”

话落,曹治明伸手抓住许乔的头发,将他的脸抬了起来:“你一个男人跟蒋聿搞在一起,他能给你什么名分?偷偷摸摸地也这么多年了,何必为了他自断前程?再者……你难道不知道你在国外的时候,他就跟蒋婳订婚了么?情人跟事业孰轻孰重,蒋聿心里门儿清。许乔,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在这件事上就这么傻呢?”

许乔不说话,只是沉默。

曹治明道:“你要是肯早点松口,也能少受点罪。”

话落,曹治明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支注射针管,捏在了手里朝许乔走了过去。

许乔看见那管注射剂,心里一惊。

本能驱使着,许乔拼死挣扎起来,几乎就要别开那保镖的钳制了,但后者毕竟受过专业训练,眼看许乔就要不受控制,便一脚踢在许乔腿弯。力道不大但角度掐得正好,许乔膝盖砸在了地上,再无抵抗的余地。

曹治明使了个眼色,保镖便摁住许乔的脑袋,掰开衣领,将那段纤细白皙的颈子奉上。

曹治明将那管注射液,缓缓推进了静脉,他扔了针头,朝那老法医摆了摆手。

法医会意,站起来朝曹治明点了点头便走了。

而后,许乔便被“安置”在了轮椅上,甚至不需要绳子,许乔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任人摆弄——那管注射剂里的麻醉成分已经带走了他全部的感官,四肢百骸都从他身上消失了,只存留了一片意识。

曹治明站了在许乔对面,道:“蒋聿这人不放心,在别人火化之前还要找人来做尸检,请的还是最有名望的老法医。但那法医说了不算,许主任说了才算。人是你杀的么?许乔?”

他不是问“人是不是你治死的”,也不是问“人是不是因你而死”,而是“人是不是你杀的”。

许乔心头一颤,他费力地扯动着颊上的肌肉层,用尽身上仅剩的一点力气:“不……是……”

“那他为什么死了呢?”

“手术可是你做的呀,许主任……”

“你看这人死在这儿,太平间又这么冷,他多可怜啊。这怪谁呢……”

“你杀人了,许乔。人就是你杀的。你作为一个医生,不救人反而杀人。你对得起你当初宣过的誓么?”

“恪守医德…精益求精…救死扶伤…执着追求……”

…………

许乔再没给过曹治明任何一句回复。

耳边的话语像是蛇的毒牙,刺进了许乔的心脏。曹治明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重复着、指责着,和那管药剂相辅相成。是心理暗示,也是深度催眠。

曹治明看着许乔微微涣散的瞳孔,满意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毒舌般的微笑。他又推着轮椅,将许乔推到了那个放着解剖了一半的尸体的床前。

这个年迈的老人低下头,缓声在许乔耳边轻轻道:“你就待着这儿替蒋聿好好想想,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免得他还煞费苦心找人来做尸检。”

而后他便走了。

偌大的太平间便只剩下了这数十具尸体,和一个活人。

许乔只要一睁眼,便能看见那个死于贲门癌的病人的脸。

他被锁在这地方,待了一天一夜。

第五天早晨,曹治明到的时候,麻醉剂药效早已经过了。他找了半天没找到许乔的人,最后才发现,这人蜷缩在太平间最后面的物品柜旁边。

许乔抱着膝盖靠在墙角,眼睛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嘴里念念有词:“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曹治明蹲下,和许乔平视,问道:“想好了?”

许乔眼神空洞,但有泪珠从他眼角滑落。

“求你了,放我走吧……我什么都听你的……”

曹治明伸手拍了拍许乔的脸,他道:“真是个好孩子。”

你看人类就是这么脆弱的生物,只需要一管小小的致幻药剂、再加上心理暗示,他们就崩溃了。

曹治明这个人的年龄是个谜,他的履历表上面写着他六十岁,可你单看他这个人,说他五十岁可以,说他四十岁也是有人信的。

此时这个六十岁鹤发童颜的老年人正坐在办公室里,各着办公桌,对面站着曹越。

这叔侄二人看着不像是两辈人,倒活像兄弟俩。只是叔叔神情自若,侄子满脸紧张。

“许乔松口了没么?那手术是我签的字……”

曹越还没说完,便被曹治明打断:“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直接去负责明天的职工大会,多请俩记者,最好能把报告厅门口堵起来。会开过之后就是股东大会了,我上天让你整理的蒋氏的资料,你到时候准备好了,别出岔子。”

曹越点了点头:“那就靠院长您了,真是谢谢,谢谢。”

叫“院长”而不是“叔叔”,可见这远亲,不是一般的远。

曹治明伸手给曹越倒了杯茶:“谢什么。要不是你跟我说许乔桌上有盐酸阿米替林,他一直在吃。这事也成不了。”

曹越恭维道:“还是院长好手段,我就是个小角色,能安稳地当我的副主任,我就很满足了。”

曹治明笑着送走了曹越,他心道:谢我做什么,我还要谢谢你这杆好枪。到时候在号子里好好当你的副主任去吧。

晚上下了一场雨,住院部楼下的枫叶落了一地。红霞霞的叶子被来往的人踩成了泥,灰红的一堆在路边上,看见了实在叫人恶心。

早晨八点,大西洋彼岸的消息传来,二院的老院长在异国过世了。

九点,二院的职工大会正式召开。

会议地点定在二院实验楼一楼的报告厅礼堂内。此刻阶梯座椅上乌泱泱坐满了人,小到护士护工,大到主任院长,除却今日值班的,都坐在这里。音响里放着曲调轻松的古典钢琴曲,但组成背景乐的更多的是人们四下交谈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是苍蝇在耳边振动翅膀一般,令人厌烦、焦躁、不安。

前排坐的多半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他们总是要到的最迟,走得最早,借此来彰显自己身份的高贵、地位的与众不同。

蒋聿不是二院的员工,但历来都是他作为董事会代表,来监听二院的大型会议。所以尽管诸事缠身,他也不得不抽出时间,坐在第一排的体面人中间,耗费这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听一场毫无意义的会议。

本来是医院的内部会议,但此次会议性质特殊,并且最近关于二院的流言蜚语太多,致使公信力下降,内部人心惶惶。于是管理层也像模像样请了一帮记者,在报告厅的最后面架了十几台拍摄机器,其隆重程度都快赶上政府的发布会了。

在第三排靠近走廊的座位上放置着许乔的席卡,但座位一直空着。其他人也都知道肿瘤科最近不怎么太平,怕引火上身,故而不敢多问。

有好事者旁敲侧击问曹越,后者佯装不知情,只摇头不回话。于是肿瘤科成了院里的忌讳,连谈到许乔这个人都要用某副主任来代替,可谓一大奇闻。

主持人是个新晋的产科大夫,人美声甜身材好,算是二院新一批里气质形象最好的了。她上去简单做了开场白、简单交代了会议流程和出席重要人员。

之后,便由各科室负责人轮流上去做工作汇报,接着是上面派下来的领导做指导讲话,最后由曹治明做这个季度医院的工作总结。

老院长因病离职期间,一直由蒋芩作为代理院长处理医院日常各项事务,所以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也是由蒋芩代为执行,对各院的工作进行表彰或批评、评测季度先进个人和优秀科室之类的事务。

会议的最后,本应由主持人上去作结束语,表示本次会议圆满结束,并再次感谢各位领导莅临本院讲话之类的。

剧本是这么写的,历来的各次大小会议也是这么执行的。但这次,蒋芩话快要讲完的时候,曹治明便捏了个牛皮纸袋悄悄走到后台,递给了管放映电脑的小科员。

后者打开袋子发现是个u盘,一脸疑惑。

头发花白的曹副院长笑得一脸和蔼:“一开始那个ppt出了点问题不放了。许乔许主任你认识么?”

那人点了点头。

曹治明道:“等会许主任会上去讲话的时候用这个。”

而后,曹治明赶在蒋芩之后、主持人之前,抢先站在了台子上。

台下的蒋聿右眼皮跳了一下,隐隐觉得不祥。

主持人到底是年轻,没见过这场面。她站在走道上,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下子无所适从起来。

曹治明给她去了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朝台下扫了一眼,满面威严,朗声道:“因为有特殊情况的发生,本次会议临时增添了一项议程,还请各位不要随意离场和走动。下面有请我院肿瘤科许副主任,为发生在我院的一级甲等重大医疗事故做报告。”

像一片碎石掉进了湖面,激起千层波澜。

本来安静的报告厅炸开了锅,惊叹者有之,疑惧者有之,看戏者亦有之。

蒋聿听见“许乔”二字就要站起来,然而坐在他旁边的蒋芩却死死拉住了他的手臂。

蒋芩眯着眼正视着台上的曹治明,嘴里道:“你现在但凡还有一分理智,就在这儿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许乔失踪了五六天了,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既然出现了,还能飞了不成!我倒要看看姓曹的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蒋聿头上青筋跳了跳,他深吸了口气,尽力压制住狂跳的心脏,而后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曹治明下台落座的时候朝他看了一眼,蒋聿甚至还朝他点了点头,面上一派镇定自若。

压抑又不安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报告厅,台下的小声躁动聚集在一起,快要掀翻屋顶。然而随着许乔从侧门走上台,一切声音都渐渐消减,最后又恢复了绝对的宁静。

他穿着一身灰黑色的正装,领带上别了银色的领带夹。面容清俊,身姿纤长,但他走得很慢,步伐虚浮,脸色苍白如雪,眼下一片青黑,脸色难看得像是随时都能晕倒在地上一样。

他先在台上深深鞠了一躬,站定后将手中的稿子抻开,然而手抖的不像话,连这几张纸都捏不住,于是只好放在桌子上。

不过这一切都被桌子挡住了,在台下的人看来,许乔只是有点精神不振而已。

蒋聿死死盯着许乔,然而后者却垂着眼睛,双方始终没有任何眼神交流的机会,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五米的距离,此时却像是隔着万千个维度般遥不可及。

两片形状优美的唇瓣轻启,他念道:“我是许乔——”然后顿了顿。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说话,一双双视线灼得许乔快要窒息,连纸上的黑字都变得无比刺眼,他费力地凝神,道:

“我是许乔,十天前作为一助,参与了我院肿瘤科的一场贲门癌手术,术后病人因为重度肌层撕裂和粘膜损伤,于四十八小时内死亡。此次事件引起外界广泛关注,我作为知情人,今天在会上做有关这场手术的报告。

……

手术进行到此时,主刀医师曹越因为个人问题出现了头晕、体力不支的问题,根据应急方案,我与二助——x姓执业医师、医院的相关负责人员,做了简单的商讨之后,决定,由我代替曹越执行主刀,将手术进行下去。

……

手术协议签订之前,我主张手动缝合,但因曹越受手术器械供应商贿赂,私下与病人家属见面,并称机械缝合可以减少手术费用和减少病人痛苦,让手术方案落实为机械缝合。又由于……由于蒋氏提供的吻合器在质量方面有一定问题。

……

上述所有原因的综合,导致了这场手术的失败。我所言皆实,有手术录像、以及主刀医师曹越与病人家属的谈话记录为证,会后资料将交移相关部门处理。

……

由于我的失职,给本院和病人家属造成了不可估量的伤害,故在此引咎辞职。”

稿子到此已经念完了,短短的三分钟对于许乔来说,却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冷汗浸湿了衬衫后背。他又朝台下所有人鞠了一躬,而后缓步下台。

报告厅内静可闻落针之声,台下不知道是谁带头第一个鼓了掌,然后所有人度开始鼓掌,厅内一时间掌声如雷,最后面的几个记者像发了疯一般疯狂地按快门,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可以撰稿的瞬间,闪光灯一下接着一下,像是在室内炸开了无数个照明弹。

诚然,二院的处理方式堪称完美,将责任推给个人和医械制造商,然后涉事人员辞职的辞职、被调查的调查的,二院全身而退。

这掌声再鸣一刻钟也不为过。

然后主持人颤颤巍巍上台,结束了这个会议。

许乔在无数注目下,走过走道,而后在写着席卡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散会时,曹治明路过许乔的座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低头在他耳边道:“做的不错。别担心,我今天就把那死人送去火化。”

话落,起身欲走。

许乔呆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只木偶。

许乔旁边则是面如死灰的曹越,闻言,他大吼一声,就要扑到曹治明身上去,却被及时赶来的一群保安死死摁在了地上。

曹治明佯装惋惜道:“曹越你这是何必呢,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收那些钱。”

曹越脸贴在地上,嘶喊:“我没有!你知道我没有!你……诬陷我!曹治明……你过河拆桥,不得好死……!!”

曹治明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丝巾,摘下眼镜擦了擦,道:“你们请曹越先生出去,如果他再妨碍医院事务,不用上报,直接报警处理。”

保安齐齐称是,而后便将曹越架了出去。

戏看完了,人渐渐地都散了,偌大的报告厅就只剩下许乔和蒋聿两个人。

二人各坐在走道的两端,沉默良久。

直到来打扫卫生的保洁进来,那人原来想等这两人走了再打扫,但等了很久也不见两人说话,却也不见他两人离开,于是便开口问了一声:“两位领导还要多久?要不要我晚点再过来……”

许乔起身,蒋聿紧跟其后。

许乔走得很慢,蒋聿三两步就追上了。

蒋聿自背后拉过许乔的腕子,将他拥入怀中,声音颤抖:“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许乔没有反抗,任由蒋聿抱着。他能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低落在他的脖子上,许乔恍惚了一会儿,才发觉那是蒋聿在哭。

许乔僵直着身体,将蒋聿缓缓推开,抬手试过蒋聿眼角湿润,却被他抓住了手,放在脸颊边摩挲。

许乔将蒋聿的手拉了下来,然后将另一只手上的什么东西放在了蒋聿手心里,低声道:“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蒋聿没再追上去,他握着手里那枚戒指,在原地站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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