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景酒店的落地窗前,男人坐在椅子上,他手里拿着一对戒指反复摩挲。
南半球温暖舒适的阳光透过绿色景观树的缝隙,影影绰绰地照了进来,光斑打在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深邃的眉眼里浸满了温柔,嘴角甚至还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笑。
任谁都能看的出来,这是个泡在幸福中的男人。
“秦叔,你说我这戒指送给他,他会不会高兴?”蒋聿问道。
他身边站着一个五十中旬的男人,半白的头发用了发油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灰色的羊毛衫套在这具微微发福的躯体上,精明中透着慈祥。
秦叔问道:“是送给许先生?”
蒋聿道:“嗯,他现在脾气越来越差了,我前两天不知道哪儿又不如他的意,出国之前还在跟我生气。”
秦叔笑了笑道:“爱之深责之切嘛,人之常情。”
蒋聿对他这个回答很满意,他闻言笑了笑,将戒指小心放在精心装点过的丝绒小盒里,才问道:“曹治明那事弄的怎么样了?”
秦叔道:“曹治明在二院当了这么些年副院长,门生多势力杂,一时半会是撵不走。”
蒋聿不耐道:“多找点证据,赶紧在正院长归西之前叫他滚。我姑姑这回要是坐不上那位置,她能让我好过?”
秦叔问:“您和蒋婳小姐的婚约……?”
“所以这事肯定得给办妥了,我娶小婳算怎么回事?。”
晚上蒋聿电话响了,是二院那边打过来的:“蒋总,许主任这边出事了。”
一听说是医闹,蒋聿立即给许乔打电话,拨了数次才接通。
然而电话里许乔那句分手,就跟拿棒槌砸蒋聿的脸没什么区别。
之后医院的人已经跟蒋聿说了,许乔没事,囫囵个儿待在办公室,也没什么犯上作乱的刁民能冲过层层保安把许乔拖出来揍一顿,可蒋聿还是草草将这边没谈完的生意丢给秦叔,乘了最早的航班回去。
他得回去问许乔:你从哪儿挖出来分手这俩字,就这么轻飘飘地甩给我了?
楼道里。
蒋聿倚在门口,昂贵的西装被这个人揉成团挂在了门把手上,领结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脖子上,身上的衬衫也皱得不成样子。他手里夹着燃了一半的烟,头发凌乱地耷拉在额前,盖住了眼睛,下巴上一圈泛青的胡茬。
蒋聿听见脚步声,直起身子来,盯着许乔看——眼前这个人眉眼隽秀,皮肤白皙,从鼻梁到下巴的线条精致而利落。这个人总是抿嘴唇,显得冷漠又不近人情,但其实他嘴唇最好看了,不抿着的时候唇角微微上翘,颜色是水红色,映着白皙的肤色,让人看着就想亲上去。
无一处不是蒋聿喜欢的模样,真是愈看愈喜欢,即便过了这许多年也不曾厌倦过分毫。
许乔站在楼道口,没再往前走一步。
蒋聿一肚子的火,然而看见许乔这个人就莫名其妙先没了一半,另一半也火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安安稳稳窝在肚子里,吱都不敢吱一声。
蒋聿现在半点脾气都没了,他叹了口气,缓步走了过去,将许乔抱在怀里。
许乔不曾反抗,但身体僵直。
蒋聿低头,将脸埋在许乔颈项之间,贪婪地嗅闻这个人身上的味道。是薄荷味的剃须水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男士香水的气息。
这种味道覆盖在许乔身上,数十年也不曾变过。可变的是什么呢?许乔越来越差的脾气,讨厌自己讨厌到想要分手。
蒋聿真的不知道。
蒋聿紧紧抱住许乔,似乎是想要将这个人嵌入自己的身体,融为自身血肉的一部分。
“乔乔,我……我想你了。”蒋聿道。
话落,蒋聿能感到怀里的人明显颤了一下。
许乔这人面上不近人情,其实耳根子软的很。蒋聿将许乔的脾气秉性研究得极为透彻,每每将这一点拿捏住了,许乔便不由自主,亦动弹不得。
吻不知从何时开始,起初是想念,亦不知是何时变了味道,喘息与抚摸,呻吟着做爱。
从客厅到浴室,再到卧室,两副躯体像两只不知疲倦的野兽,不停地纠缠。
至凌晨,蒋聿从背后抱着许乔,两人汗津津地躺在床上。
睡前蒋聿猛地想起来,自己口袋里还放着那对戒指,但实在太累了——舟车劳顿、时差以及这场用尽全力的性爱,让蒋聿实在分不出心来拿戒指来讨许乔的喜欢,他想着明天早上送也是一样,而后混混沉沉地睡了过去。
清晨,许乔醒得很早,或者说他睡得从来不沉。
蒋聿却还在睡着,手环在许乔腰间,膝盖顶进许乔双腿之间,牢牢抱住。
许乔好容易将蒋聿从自己身上搬开,而后去浴室冲澡。
那病人的事并不是许乔辞职就能了结的,一封辞职信给的倒是潇洒。今天他还是得去医院处理这件事的后续。蒋聿大概不知道许乔辞职这事,知道了估计又得一顿架吵。
许乔越想越怄火,一拳锤在了贴着瓷砖的墙上,骨头震的生疼,挥拳的时候,水龙头擦过了旁边墙上的挂钩,手背被划开一条长而狰狞的口子,喷头喷出温热的水洒在伤口上,鲜血直流。
疼痛让他清醒了许多,许乔漠然地看过自己受伤的右手,眼神冷漠地像是在看别人的伤口。
许乔只要将医院和蒋聿联系在一起,他就会莫名地烦躁,好像心里总有那么一堆无名火,越燃越旺,烧得他快要失去理智了。
似乎有什么怨灵,趴许乔在耳边一直在碎碎念:二院这帮只会争名夺利的白大褂就是一群该死的废物,你快走吧。蒋聿也是一样,这个人你弄不明白的,他和你这些年不过是图你的年轻,当你不年轻不好看了,他就会找别的人。他家大业大,终究还是会娶妻生子,你只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走吧,走吧,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吧……
这种近乎于自我否定的催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从何而起,总之就一直盘桓在许乔脑子里。
恶魔播下的种子,迅速生根发芽,丝丝藤蔓悄悄地盘踞了许乔的整颗心脏。
时间还早,许乔去楼下买鲜奶。途中接了个电话,是他之前单位的同事兼大学同学打过来的,说是要找他出去坐坐。
那是许乔为数不多,关系还算说得过去的朋友之一,许乔没推。
回来的时候,蒋聿在洗浴间冲澡。
许乔租的这个公寓一个人住绰绰有余,但跟蒋聿那宅子一比就相形见绌了。隔音效果也差,洗浴间里的水声,许乔站在门外都能听见。
许乔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跟蒋聿在这间房子里翻云覆雨的时候,他……好像喊的声音还挺大的。
不知道隔壁住的人家听到没有,心里怎么想的。
许乔脸上不禁有点发热。
许乔把面包放在吐司机里烤着,转身去厨房煎蛋。
时隔多年,在许乔忘却了厨房带给他的挫败感之后,他再一次高估了自己的动手能力。
火开的太大,油放得太多,鸡蛋磕进去的时候,滚烫的油花崩出来溅了许乔一身,裸露在外的皮肤立马就红了一片。许乔拿冷水去冲烫的比较严重的地方,找烧伤的药膏涂了。
一圈下来,许乔才发现炉子的火还没关,于是赶紧跑到厨房看:蛋是不能叫煎蛋了,但可以叫炸蛋。
可光凭外表又确实不能看出来这是个蛋,因为那黑乎乎的一坨东西,属实难以分辨它生前的尊容。
恰巧蒋聿披着浴巾从浴室出来,正擦头发呢,看见许乔站在厨房发愣,于是走过去看——许乔低头盯着砧板上一块炸焦了的东西看的出神。
蒋聿看着他手上烫出来几个一片片红斑,又好气又好笑:“我不是好几年前就跟你说叫你别跟自己过不去么,可别糟践粮你那双手了,不想拿手术刀了?”
许乔抬眼,斜睨了蒋聿一眼,冷冷道:“不说这几句风凉话你就浑身难受是吧?”
所以说俩人过日子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气不过,上床干一炮就什么都好了——蒋聿以前不觉得,但看见许乔还能乐意跟自个说话,他现在感觉这古人睡出来的夫妻经真是好使极了。
于是蒋聿乐呵呵地走上去,伸手搭在许乔肩膀上,把自家满面冷霜的心肝宝贝从厨房这块是非之地搡了出去。
蒋聿笑道:“我等会有早会得去公司,叫人做好送过来肯定来不及了。我去煎鸡蛋,小的伺候您还不成么。主子您今儿想吃溏心的还是老一点的?”
许乔没理,瞥了蒋聿一眼,意思是你看着办。
蒋聿道:“你给我找件衣裳穿,我昨天那衬衣还泡在池子里呢。”
许乔嗯了一声,转身到卧室去了。
蒋聿挑眉,冲着许乔的背影吹了声口哨,见许乔脚步一顿,他异常满足地到厨房去掂勺去了。
许乔不得不承认的是,在煎蛋这方面,蒋聿的确比他强的多的……多的多——十分钟后,许乔吃着盘子里的煎蛋如是想。
蛋白炸的焦黄,一嘴咬下去,酥脆的蛋白配上溏心的蛋黄,上面还淋了点鲜酱油,当早点来吃不能更美味了。
许乔连着吃了俩,烤的面包片放在旁边一口都没动,然后把蒋聿盘子里那个也夹到了自己盘子里。
蒋聿拿筷子扯了小半个走,道:“你再吃今天胆固醇摄入该超标了,许医生。”
许乔喝了口温过的鲜奶,嘟囔了句:“事多。”
蒋聿温言问道:“今天休息?”
“嗯,有事?”
“没事,我意思你要是不上班我就留这儿陪你。”
许乔收拾碗筷,问:“你不是要开会么。”
“开会哪有你重要。”
“……随你。”
许乔到厨房洗碗,蒋聿也跟着站在门口看了一会,然后走上去自后抱住许乔的腰,喊道:“乔乔……”
许乔不知道蒋聿今天哪根筋不对,跟狗屁膏药一样,黏人黏的实在紧。
“又怎么了?”许乔有些不耐烦地问。
“我煎鸡蛋好吃么?”
许乔不想理他这屁话。
蒋聿又道:“你说要跟我分了,自己一个人住在这,连个早饭都吃不成。”
许乔洗碗的手停了停,道:“那你这八九年没给我做饭吃的时候,我吃的都是空气?”
许乔话刁惯了,蒋聿全当没听见,然后从口袋里摸出那个戒指,把许乔的手从洗碗池里捞出来,戴在了他湿漉漉的左手无名指上:“别生气了。”
同样的位置,蒋聿手上也戴了一只。订做的一对银白色戒指,戒指由两股小环拧在一起,上面零星镶了几颗细碎的小钻当做装点,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款式简单地中规中矩,不显眼也不过分沉闷,只是内环里用英文刻了两个字母,j和x,显得独特起来了。
蒋聿伸手,把自己的那只在许乔眼前晃了一圈:“我之前看中的去下了订单,前两天出差的时候顺便给带回来了。好不好看就这样了,你戴着吧,不许摘下来。”
许乔话在嘴边哽了哽,没说出来,他捧着手,盯着戒指看了好一会儿。他鼻头莫名其妙有点泛酸,这么一说好像眼睛也有一点,许乔眨了眨眼睛,忍住没让那两滴眼泪掉下来。
真是的,不就送个戒指么,又不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大事,也值当掉眼泪?
蒋聿把下巴垫在许乔肩膀上,喊他的名字:“乔乔……乔乔……”,蒋聿靠的太近,讲话的时候热气呵在许乔耳边,衬着他温柔又低沉的声音。
许乔整个人都软了,手撑着洗漱池的台子,才忍住没倒在蒋聿身上。
然而蒋聿已经撩开许乔衬衣,在他腰与臀之间流连,又张口含住许乔的耳垂,用牙齿轻轻咬着。
蒋聿说:“乔乔你知道吗,我刚刚看见你带着围裙站在这洗碗,我就勃起了。满脑子都是把你扒光了,摁在这个台子上草你……”
蒋聿说着用帐篷支得老高的下身顶了顶许乔的屁股,然后伸手扳过来许乔的肩膀,和他接吻。
许乔很自然地就伸手搂住蒋聿的脖子。
得到响应的蒋聿将许乔抱起来,让他坐在台子上。瓷砖冰凉,蒋聿的手心火热。
俩人亲的难舍难分的时候,许乔的手机响了,这铃声在这个时候听起来万分令人厌恶。
蒋聿喘着粗气道:“别接……我们继续。”
许乔推开蒋聿,把脱了一半的裤子又穿上,从台子上跳了下来,他道:“是陆子鸣,找我有事。”
蒋聿额上青筋跳了跳,咬牙切齿道:“他最好是真的有急事。”
一番云雨过后,许乔走的时候,蒋聿问了句:“今天晚上回家睡吧?”
许乔在玄关穿鞋,漫不经心道:“医院离家太远了。”
蒋聿心道——这巴掌大点儿地方,能住舒服简直有鬼了。但他嘴上也不好说什么,还是应承道:“等你回来再说吧。
许乔“嗯”了声,算是答应了。
蒋聿道:“去吧,记得早点回家。”
这句回家,听得许乔心里异常舒坦。这种有人等你回家的感觉很容易就给人一种归属感,果然是人年纪大了,心境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许乔前脚刚走,秦叔就上来了。他一早就被蒋聿叫来在楼下等着,还得多谢陆子鸣的电话,让他在车里打了两小时的盹儿。
“蒋总,婳小姐在公司等您挺长时间的了。”
“就说有个钱多的老总死了舅舅,我陪着去奔丧。或者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把她给打发了,我瞧见她就脑仁疼。”
秦叔道:“这已经是她这个月的老学究,他道:
“许主任啊,你看看躺在这儿的这个人,他前几天还活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死了呢?”
许乔闭着眼睛,嘴唇都在颤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曹治明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方丝质的手帕,细细将许乔额头上的汗珠擦去,道:“我能干什么呀,这不是过两天这人就得拉去火化么,我就想着,怎么也得请许主任过来跟我一块商讨商讨,给外界个说法嘛。”
许乔偏过头,缓缓道:“我只是个医生,按手术方案做手术……我什么都做不了,你放了我吧。”
曹治明笑了笑,眼底的凶狠隐匿在了他眼尾的笑纹里,似乎连他脖子上的老年斑都变得慈祥了起来。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手术不是你做的?吻合器用的不是蒋氏制药的?后天职工大会,我也不强求,你自愿上会上念点东西就行。怎么样?”
许乔摇了摇头:“是我替曹越做的手术,我会在会上承担责任的。”
曹治明道:“你负不负责没关系,把蒋聿捎上就行了。”
许乔抿着嘴,没说话。
“怎么?你不肯?”曹治明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在室内回荡着,异常刺耳,又道:“真是叫人感动。”
话落,曹治明伸手抓住许乔的头发,将他的脸抬了起来:“你一个男人跟蒋聿搞在一起,他能给你什么名分?偷偷摸摸地也这么多年了,何必为了他自断前程?再者……你难道不知道你在国外的时候,他就跟蒋婳订婚了么?情人跟事业孰轻孰重,蒋聿心里门儿清。许乔,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在这件事上就这么傻呢?”
许乔不说话,只是沉默。
曹治明道:“你要是肯早点松口,也能少受点罪。”
话落,曹治明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支注射针管,捏在了手里朝许乔走了过去。
许乔看见那管注射剂,心里一惊。
本能驱使着,许乔拼死挣扎起来,几乎就要别开那保镖的钳制了,但后者毕竟受过专业训练,眼看许乔就要不受控制,便一脚踢在许乔腿弯。力道不大但角度掐得正好,许乔膝盖砸在了地上,再无抵抗的余地。
曹治明使了个眼色,保镖便摁住许乔的脑袋,掰开衣领,将那段纤细白皙的颈子奉上。
曹治明将那管注射液,缓缓推进了静脉,他扔了针头,朝那老法医摆了摆手。
法医会意,站起来朝曹治明点了点头便走了。
而后,许乔便被“安置”在了轮椅上,甚至不需要绳子,许乔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任人摆弄——那管注射剂里的麻醉成分已经带走了他全部的感官,四肢百骸都从他身上消失了,只存留了一片意识。
曹治明站了在许乔对面,道:“蒋聿这人不放心,在别人火化之前还要找人来做尸检,请的还是最有名望的老法医。但那法医说了不算,许主任说了才算。人是你杀的么?许乔?”
他不是问“人是不是你治死的”,也不是问“人是不是因你而死”,而是“人是不是你杀的”。
许乔心头一颤,他费力地扯动着颊上的肌肉层,用尽身上仅剩的一点力气:“不……是……”
“那他为什么死了呢?”
“手术可是你做的呀,许主任……”
“你看这人死在这儿,太平间又这么冷,他多可怜啊。这怪谁呢……”
“你杀人了,许乔。人就是你杀的。你作为一个医生,不救人反而杀人。你对得起你当初宣过的誓么?”
“恪守医德…精益求精…救死扶伤…执着追求……”
…………
许乔再没给过曹治明任何一句回复。
耳边的话语像是蛇的毒牙,刺进了许乔的心脏。曹治明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重复着、指责着,和那管药剂相辅相成。是心理暗示,也是深度催眠。
曹治明看着许乔微微涣散的瞳孔,满意地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毒舌般的微笑。他又推着轮椅,将许乔推到了那个放着解剖了一半的尸体的床前。
这个年迈的老人低下头,缓声在许乔耳边轻轻道:“你就待着这儿替蒋聿好好想想,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免得他还煞费苦心找人来做尸检。”
而后他便走了。
偌大的太平间便只剩下了这数十具尸体,和一个活人。
许乔只要一睁眼,便能看见那个死于贲门癌的病人的脸。
他被锁在这地方,待了一天一夜。
第五天早晨,曹治明到的时候,麻醉剂药效早已经过了。他找了半天没找到许乔的人,最后才发现,这人蜷缩在太平间最后面的物品柜旁边。
许乔抱着膝盖靠在墙角,眼睛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嘴里念念有词:“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曹治明蹲下,和许乔平视,问道:“想好了?”
许乔眼神空洞,但有泪珠从他眼角滑落。
“求你了,放我走吧……我什么都听你的……”
曹治明伸手拍了拍许乔的脸,他道:“真是个好孩子。”
你看人类就是这么脆弱的生物,只需要一管小小的致幻药剂、再加上心理暗示,他们就崩溃了。
曹治明这个人的年龄是个谜,他的履历表上面写着他六十岁,可你单看他这个人,说他五十岁可以,说他四十岁也是有人信的。
此时这个六十岁鹤发童颜的老年人正坐在办公室里,各着办公桌,对面站着曹越。
这叔侄二人看着不像是两辈人,倒活像兄弟俩。只是叔叔神情自若,侄子满脸紧张。
“许乔松口了没么?那手术是我签的字……”
曹越还没说完,便被曹治明打断:“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直接去负责明天的职工大会,多请俩记者,最好能把报告厅门口堵起来。会开过之后就是股东大会了,我上天让你整理的蒋氏的资料,你到时候准备好了,别出岔子。”
曹越点了点头:“那就靠院长您了,真是谢谢,谢谢。”
叫“院长”而不是“叔叔”,可见这远亲,不是一般的远。
曹治明伸手给曹越倒了杯茶:“谢什么。要不是你跟我说许乔桌上有盐酸阿米替林,他一直在吃。这事也成不了。”
曹越恭维道:“还是院长好手段,我就是个小角色,能安稳地当我的副主任,我就很满足了。”
曹治明笑着送走了曹越,他心道:谢我做什么,我还要谢谢你这杆好枪。到时候在号子里好好当你的副主任去吧。
晚上下了一场雨,住院部楼下的枫叶落了一地。红霞霞的叶子被来往的人踩成了泥,灰红的一堆在路边上,看见了实在叫人恶心。
早晨八点,大西洋彼岸的消息传来,二院的老院长在异国过世了。
九点,二院的职工大会正式召开。
会议地点定在二院实验楼一楼的报告厅礼堂内。此刻阶梯座椅上乌泱泱坐满了人,小到护士护工,大到主任院长,除却今日值班的,都坐在这里。音响里放着曲调轻松的古典钢琴曲,但组成背景乐的更多的是人们四下交谈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是苍蝇在耳边振动翅膀一般,令人厌烦、焦躁、不安。
前排坐的多半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他们总是要到的最迟,走得最早,借此来彰显自己身份的高贵、地位的与众不同。
蒋聿不是二院的员工,但历来都是他作为董事会代表,来监听二院的大型会议。所以尽管诸事缠身,他也不得不抽出时间,坐在第一排的体面人中间,耗费这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听一场毫无意义的会议。
本来是医院的内部会议,但此次会议性质特殊,并且最近关于二院的流言蜚语太多,致使公信力下降,内部人心惶惶。于是管理层也像模像样请了一帮记者,在报告厅的最后面架了十几台拍摄机器,其隆重程度都快赶上政府的发布会了。
在第三排靠近走廊的座位上放置着许乔的席卡,但座位一直空着。其他人也都知道肿瘤科最近不怎么太平,怕引火上身,故而不敢多问。
有好事者旁敲侧击问曹越,后者佯装不知情,只摇头不回话。于是肿瘤科成了院里的忌讳,连谈到许乔这个人都要用某副主任来代替,可谓一大奇闻。
主持人是个新晋的产科大夫,人美声甜身材好,算是二院新一批里气质形象最好的了。她上去简单做了开场白、简单交代了会议流程和出席重要人员。
之后,便由各科室负责人轮流上去做工作汇报,接着是上面派下来的领导做指导讲话,最后由曹治明做这个季度医院的工作总结。
老院长因病离职期间,一直由蒋芩作为代理院长处理医院日常各项事务,所以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也是由蒋芩代为执行,对各院的工作进行表彰或批评、评测季度先进个人和优秀科室之类的事务。
会议的最后,本应由主持人上去作结束语,表示本次会议圆满结束,并再次感谢各位领导莅临本院讲话之类的。
剧本是这么写的,历来的各次大小会议也是这么执行的。但这次,蒋芩话快要讲完的时候,曹治明便捏了个牛皮纸袋悄悄走到后台,递给了管放映电脑的小科员。
后者打开袋子发现是个u盘,一脸疑惑。
头发花白的曹副院长笑得一脸和蔼:“一开始那个ppt出了点问题不放了。许乔许主任你认识么?”
那人点了点头。
曹治明道:“等会许主任会上去讲话的时候用这个。”
而后,曹治明赶在蒋芩之后、主持人之前,抢先站在了台子上。
台下的蒋聿右眼皮跳了一下,隐隐觉得不祥。
主持人到底是年轻,没见过这场面。她站在走道上,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下子无所适从起来。
曹治明给她去了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朝台下扫了一眼,满面威严,朗声道:“因为有特殊情况的发生,本次会议临时增添了一项议程,还请各位不要随意离场和走动。下面有请我院肿瘤科许副主任,为发生在我院的一级甲等重大医疗事故做报告。”
像一片碎石掉进了湖面,激起千层波澜。
本来安静的报告厅炸开了锅,惊叹者有之,疑惧者有之,看戏者亦有之。
蒋聿听见“许乔”二字就要站起来,然而坐在他旁边的蒋芩却死死拉住了他的手臂。
蒋芩眯着眼正视着台上的曹治明,嘴里道:“你现在但凡还有一分理智,就在这儿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许乔失踪了五六天了,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既然出现了,还能飞了不成!我倒要看看姓曹的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蒋聿头上青筋跳了跳,他深吸了口气,尽力压制住狂跳的心脏,而后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曹治明下台落座的时候朝他看了一眼,蒋聿甚至还朝他点了点头,面上一派镇定自若。
压抑又不安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报告厅,台下的小声躁动聚集在一起,快要掀翻屋顶。然而随着许乔从侧门走上台,一切声音都渐渐消减,最后又恢复了绝对的宁静。
他穿着一身灰黑色的正装,领带上别了银色的领带夹。面容清俊,身姿纤长,但他走得很慢,步伐虚浮,脸色苍白如雪,眼下一片青黑,脸色难看得像是随时都能晕倒在地上一样。
他先在台上深深鞠了一躬,站定后将手中的稿子抻开,然而手抖的不像话,连这几张纸都捏不住,于是只好放在桌子上。
不过这一切都被桌子挡住了,在台下的人看来,许乔只是有点精神不振而已。
蒋聿死死盯着许乔,然而后者却垂着眼睛,双方始终没有任何眼神交流的机会,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五米的距离,此时却像是隔着万千个维度般遥不可及。
两片形状优美的唇瓣轻启,他念道:“我是许乔——”然后顿了顿。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说话,一双双视线灼得许乔快要窒息,连纸上的黑字都变得无比刺眼,他费力地凝神,道:
“我是许乔,十天前作为一助,参与了我院肿瘤科的一场贲门癌手术,术后病人因为重度肌层撕裂和粘膜损伤,于四十八小时内死亡。此次事件引起外界广泛关注,我作为知情人,今天在会上做有关这场手术的报告。
……
手术进行到此时,主刀医师曹越因为个人问题出现了头晕、体力不支的问题,根据应急方案,我与二助——x姓执业医师、医院的相关负责人员,做了简单的商讨之后,决定,由我代替曹越执行主刀,将手术进行下去。
……
手术协议签订之前,我主张手动缝合,但因曹越受手术器械供应商贿赂,私下与病人家属见面,并称机械缝合可以减少手术费用和减少病人痛苦,让手术方案落实为机械缝合。又由于……由于蒋氏提供的吻合器在质量方面有一定问题。
……
上述所有原因的综合,导致了这场手术的失败。我所言皆实,有手术录像、以及主刀医师曹越与病人家属的谈话记录为证,会后资料将交移相关部门处理。
……
由于我的失职,给本院和病人家属造成了不可估量的伤害,故在此引咎辞职。”
稿子到此已经念完了,短短的三分钟对于许乔来说,却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冷汗浸湿了衬衫后背。他又朝台下所有人鞠了一躬,而后缓步下台。
报告厅内静可闻落针之声,台下不知道是谁带头第一个鼓了掌,然后所有人度开始鼓掌,厅内一时间掌声如雷,最后面的几个记者像发了疯一般疯狂地按快门,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可以撰稿的瞬间,闪光灯一下接着一下,像是在室内炸开了无数个照明弹。
诚然,二院的处理方式堪称完美,将责任推给个人和医械制造商,然后涉事人员辞职的辞职、被调查的调查的,二院全身而退。
这掌声再鸣一刻钟也不为过。
然后主持人颤颤巍巍上台,结束了这个会议。
许乔在无数注目下,走过走道,而后在写着席卡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散会时,曹治明路过许乔的座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低头在他耳边道:“做的不错。别担心,我今天就把那死人送去火化。”
话落,起身欲走。
许乔呆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只木偶。
许乔旁边则是面如死灰的曹越,闻言,他大吼一声,就要扑到曹治明身上去,却被及时赶来的一群保安死死摁在了地上。
曹治明佯装惋惜道:“曹越你这是何必呢,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收那些钱。”
曹越脸贴在地上,嘶喊:“我没有!你知道我没有!你……诬陷我!曹治明……你过河拆桥,不得好死……!!”
曹治明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丝巾,摘下眼镜擦了擦,道:“你们请曹越先生出去,如果他再妨碍医院事务,不用上报,直接报警处理。”
保安齐齐称是,而后便将曹越架了出去。
戏看完了,人渐渐地都散了,偌大的报告厅就只剩下许乔和蒋聿两个人。
二人各坐在走道的两端,沉默良久。
直到来打扫卫生的保洁进来,那人原来想等这两人走了再打扫,但等了很久也不见两人说话,却也不见他两人离开,于是便开口问了一声:“两位领导还要多久?要不要我晚点再过来……”
许乔起身,蒋聿紧跟其后。
许乔走得很慢,蒋聿三两步就追上了。
蒋聿自背后拉过许乔的腕子,将他拥入怀中,声音颤抖:“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许乔没有反抗,任由蒋聿抱着。他能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低落在他的脖子上,许乔恍惚了一会儿,才发觉那是蒋聿在哭。
许乔僵直着身体,将蒋聿缓缓推开,抬手试过蒋聿眼角湿润,却被他抓住了手,放在脸颊边摩挲。
许乔将蒋聿的手拉了下来,然后将另一只手上的什么东西放在了蒋聿手心里,低声道:“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蒋聿没再追上去,他握着手里那枚戒指,在原地站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