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遥遥地传来二更天的梆声。更夫拖长了声音,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八个字喊得懒散又敷衍。
是该睡觉的时候了。
李莲花用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很长的呵欠。
刚才他虽然澡洗得囫囵,但多少也是在热水里浸泡过了。一宿没躺平又颠了一天的骨头泡得松软了,倦意便如海浪一般一层层卷上来,淹得他整个人懒洋洋的,连眼神都快失了焦。
笛飞声说:“困了你就睡啊。”
嗯……是很想睡。但好像还有什么事……
是什么事呢?
李莲花转头看了一眼床铺,刚要抬脚,忽然想起来了。
他问:“今晚你睡哪?”
笛飞声说:“当然是睡床啊。”
小地方的旅店,一切都很凑合。这间所谓的上房里床只有一张,也没有另设给贴身仆役睡的小榻。李莲花懒得和他争床,转身向门口走去。
笛飞声一把扣住他的肩膀,“你去哪?”
李莲花皱着眉“嘶”了一声。这混蛋傻了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傻大个,下手没轻没重的。
他实在是疲累,连手都懒得抬,只耸了一下被扣住的肩,用懒散的语气说:“放手,你弄疼我了。”
笛飞声不撒手。他又追问了一遍:“你要去哪?”
“还能去哪,”李莲花不耐烦了,“当然是去找伙计再要床被褥啊。”
笛飞声说:“不行。”
李莲花已经数不清自己这一天之内到底听了多少句不行了。他想他错了,笛盟主当八哥哪是只会说你跑了怎么办这一句人话呢?他还会说,不行。
不行。
不行。
“那不然呢?”他白了对方一眼,“莫非你要我直接睡地板?”
笛飞声说:“床够大,可以两个人一起睡啊。”
两个人,一起睡。
李莲花心里一哆嗦,整个人都吓清醒了。
他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
这混蛋居然还有脸问为什么!你说能是为什么!
李莲花咬牙切齿:“没有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笛飞声困惑地看着他,说:“在莲花楼的时候,我们还可以睡在一起。为什么现在不行了?”
……
李莲花很想掐死几个月前那个心软的自己。笛飞声跟方多病打架就让他们打不成吗?要拆房子就让他们拆不成吗?至于床不够……床不够就睡地板啊!
这混蛋就只配跟狐狸精一起睡地板!
“因为——”
因为昨夜——
答案在舌尖上打转,却死活出不了口。昨夜是一场灾难,一段应该被毁尸灭迹的记忆。不要说那段情事本身,就连提起它都是一个错误。
李莲花一抿唇,眨眼间便换上一张嫌弃脸,“因为你没有洗澡,我嫌你脏。”
“就因为这个?”笛飞声一扬眉,说,“那我洗就是了。”
李莲花一惊,立刻改口:“这不妥吧。”
“不是你让我洗澡吗?”
李莲花在心里冷笑,那我让你放手的时候你怎么不放手呢?
“是这个样子的。”他只得现编理由,“你看啊,这二更天都已经过了,说不定连伙计都睡下了。你现在把人叫起来烧水,扰人清梦不说,等你洗完了,外面的鸡都该叫了。”
他说着这话,全然忘了片刻之前自己还想找伙计要被褥,“要我说呢,你还是明日,明日再洗吧。今晚咱们俩一个睡床,一个睡地上,凑合一下算了。”
笛飞声张口欲言,李莲花又打断他,“我知道,你怕我趁你睡着的时候逃跑嘛。那你可以点我的睡穴啊,我连醒都醒不了,怎么可能逃呢,你说是不是?”
然而笛飞声下一句话就把他的如意算盘砸个粉碎:“不用找人烧水啊。”
他冲着那桶还冒着热气的洗澡水说:“那不是有水吗?”
李莲花的表情凝固了。
他怔了一怔,忽而恼怒道:“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为什么,这傻子哪来这么多为什么!
李莲花瞪视笛飞声。笛飞声回视他,眼神十分坦然,仿佛用别人用过的洗澡水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其实也确实是一件可以坦坦荡荡说出来的事情。
换作是穷苦人家,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洗上一次热水澡。真要是烧了这么多热水,好几个人共用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些人可不会像他似的心里有鬼。
李莲花咳嗽一声,尴尬地给自己找补:“因为那个水我用过,已经脏了。”
笛飞声咧了一下嘴,好似很开心一般,“没关系,我不嫌弃你脏。”
“我嫌弃!”
笛飞声奇道:“你为什么要嫌自己脏?”
李莲花无话可答了。
他熟悉的那个笛飞声,是心高气傲、口是心非的笛盟主。逗一下就可能起急,想跟你玩又忍不住伸爪子,猫一样别扭又可爱,所以李莲花素来很爱招惹他。无它,就是好玩。
可脑子出毛病了的笛飞声,却一改往日作风,想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往,偏偏又自有一套与众不同的逻辑,叫人完全招架不住。
真是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忽悠还忽悠不了。李莲花正纠结着要不就这样算了——反正笛飞声一整晚都没有发神经的迹象,床也够大,两个人中间可以用被子隔开,他洗不洗澡无所谓——肩膀忽然一松。
他回过神来,发现笛盟主正在解带钩。
他吓得后退半步,问:“你在干什么?”
“脱衣服啊。”笛飞声理所当然,“洗澡不得脱衣服吗?”
洗——
这会儿再说你不用洗了,估计笛盟主又得跟他扯半天。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李莲花放弃了。
“随便你!”
笛大盟主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又不是让他用笛飞声的洗澡水。再跟这个傻子纠缠下去,他真怕自己今夜都别想睡了。
他径直走到床边,脱了鞋,上了床,紧贴着床里侧躺好,背对着笛飞声,用被子把自己从头蒙到脚。
他本来就已经很疲累了,又跟笛飞声掰扯了半天,更是累上加累。身体累,心更累。
然而人累到极致了,反而不容易松弛下来。他阖上眼睛,却睡不着,耳道中满是笛飞声洗浴时的哗啦声响。那些水曾经包裹过他的身体,现在又从笛飞声的皮肤上滑落。
这没什么。他反复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只是水罢了。睡吧,已经很晚了,睡着了就不用理这些糟心事了。
可他的脑袋很疼,有一根筋在一抽一抽地跳动。越疼,就越清醒。他能听见笛飞声弄出的每一个声音,又顺着声音下意识地去猜测对方的动作。他心浮气躁,烦得要命,既希望笛飞声快点洗完,好还他一个清静,又希望笛飞声永远都别洗完,把两个人同床的时刻无限向后推延。
他正胡思乱想间,水声忽然停了。
水声停了。
整个世界仿佛空白了一刹。紧接着,传来一声更大的“哗啦”水响。
笛飞声自水中站起。水珠沿着他的身体表面滑落,又重新归于水中。
李莲花闭着眼睛,其实什么都看不见,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笛飞声的每一个动作:
跨出浴桶。用布巾擦拭身体。穿衣。走过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身体就越来越紧绷。
然后声音又停止了。
房间里变得异常安静,李莲花只能听见自己长而深的呼吸声。他闻见澡豆的清香。
笛飞声,已经离他很近了。
很近了,声音却消失了。
那他在——
窗外忽然传来瓦块跌落的声音。与此同时,一只手抓住了被头。
李莲花猛然睁眼,掌心一拍床垫,整个上身骤然弹起,两指迅疾如电切向手主人的颈侧。
有只野猫在窗根下哑哑地叫了一声。
笛飞声此刻看上去并不比一只野猫的杀伤力更大。
他换了一身素白亵衣,头上的发髻已经拆了,一头黑亮柔顺的长发垂下,柔和了凌厉的脸部线条。他的睫毛太长,被水沾湿了,便好几根好几根粘成一绺,上面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像一只收起了利爪的慵懒的野兽。
他侧身坐在床边,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脸上只有一片纯然的迷惑,“你要做什么?”
李莲花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他的手指正紧贴在笛飞声的颈动脉上。在这个距离下,笛飞声的手快不过他的内力。他只要略一使力,扬州慢就可以刺穿这条血管。到那时,笛盟主神仙难救。
他没有催动内力,但也没有收手。他说:“应该是我你问要做什么吧,笛盟主?”
“给你输内力啊。”笛飞声回答。
李莲花眉心微微一跳。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意料,倒显得他先前的紧张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笛盟主不爱说谎,脑子出问题了的笛盟主更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他说输内力,应该确实就想给他输点内力而已。
这一问一答间,他指下的脉搏始终跳得很平稳。仿佛笛飞声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性命正握在别人手里。
李莲花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恼火——
第二次了。
这是笛飞声第二次任他随意碰触要害部位了。
人心隔肚皮。一个像养蛊一般被养出来的顶级杀器,怎么敢把信任如此随意地交给另外一个人?
也许李相夷是可以信任的。李相夷行事光明磊落,昭昭如日月。可李莲花不是。
李莲花一身冷血,满口胡言,最不能相信。
他撤回手指,冷淡地说:“李某人多谢笛盟主好意。但悲风白杨我用不上,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笛飞声皱了一下眉,“可你看上去很虚弱。”
李莲花闭了闭眼睛。
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就是时日无多的模样。
镜中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唇上的血色也一日淡过一日。他的身体已经被碧茶之毒耗空了,全靠最后一点心气和扬州慢撑着勉强不露颓态。可这一点心气也只够支撑他去查明当年之事,无论笛飞声想从他这里再要什么,他都给不起了。
他低声说:“笛盟主,你应该知道吧,我毒入骨髓,现在只剩下三月性命了。”
左臂猛然一紧。
他抬眼,对上笛飞声的眼睛。笛飞声本是一对多情眼,看什么都深情似水的模样。如今这双眼睛里却有一团火在烧,烧得狂热又炽烈,让人难以直视。
笛飞声抓着他的手臂,厉声道:“李相夷,我不准你死!”
他抓得太用力,手指几乎要嵌进血肉里去。疼痛像针一样扎在李莲花的心上。他心尖一颤。
上一回笛飞声硬把他绑回金鸳盟时,说的也是这句话——
“李相夷,你我决战之约未履,你休想去死。我就算把整个天下都翻一遍,也要找出救你的办法!”
他觉得荒唐,又觉得悲伤。真奇怪,这世间居然有人比他自己更在意这条已经无药可救的烂命。
“生死有命啊,笛盟主。”他轻轻拍了拍笛飞声的手,“你给我输入再多的悲风白杨,也不能让我多续一天性命。又何必浪费呢?”
笛飞声抓得更加用力了,“浪不浪费,我说了算!”
他目光不停闪动。明明里面是火在燃烧,却又慢慢地浸染上一层水意。
李莲花心里一沉。
他像一个极为失礼的偷窥者,在这一瞬间撞见了笛飞声泄出的一点真心——
他不想他死。没有缘由,就是不想他死而已。
但他倒宁愿对方仍旧如从前一般,用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粗鲁无礼的行径去遮掩和粉饰。人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多半就会明白了,真心可以有,却不必赤裸裸地掏出来,这样才安全。
成年人的安全么,就是有进有退,不入绝路。只要表面上过得去,就没有必要刨根问底。
而笛飞声至纯至真,至情至性,他的真心重逾千钧,真要拿出来,李莲花接不动,更还不起。单是现在这样,他已经有点受不住了。
“笛飞声,”这是自重逢以来,李莲花第一次郑重且认真地同这个男人对话,“我只有三月性命了。这世间的人和事,能舍的,不能舍的,到时候我都非舍不可。唯独有一件事,不知道真相,我死不瞑目,那就是我师兄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陪你回金鸳盟,等你翻遍天下去找救我命的法子。你若当真不愿同我分开,那就陪我一起查,如何?”
笛飞声眉头骤然收紧。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像是思量了半晌,突然暴躁道:“不行!单孤刀不是个好东西,你不准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这一整晚都是可以正常交流的,虽然霸道蛮横,却不会像此刻这般情绪异常。李莲花担心他情绪激动会让毒素更加伤脑,只得耐着性子哄他,“单孤刀毕竟是我师兄,他是不是个好人我都得查清楚,不然我在师父坟前也没法交待啊。”
“坟?”笛飞声忽然抬眼,“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他一把扯过李莲花的身子,两指疾点他的膻中穴。李莲花还来不及反抗,一股强横的热流便从胸口流向四肢百骸。到这一步,他想动也不敢动了。笛飞声的内力给得不管不顾的慷慨放肆,他此时若要强行中断,会让笛飞声功力反噬,轻则伤身吐血,重则走火入魔。
他只得一动不动地受着,任悲风白杨游走全身。干涸的经脉慢慢充盈,秋夜的寒凉一点一点从体内被驱走,无论如何不情愿,李莲花此时身体却是舒适而温暖的。像是暂时卸下了千斤重担,全身肌肉连同紧绷的神经都渐渐松弛下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这感觉让他想起十年前,想起他还是李相夷的时候,他拥有最顶级的内力和最强健的体魄,所以才会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但眼下他只觉得难过,止不住的难过。
“可以了,阿飞。”他轻声说,“停下吧,再多我也受不了了。”
笛飞声眼里的狂热直到这时才终于褪去了。他收回内力,抬起手,揽住李莲花的肩膀,把他抱进自己怀里。
“李莲花,”他说,“你不要死。”
李莲花任他抱了半天,最后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好,我不死。”
五天之后,李莲花再次踏入金鸳盟的地界。
当然,跟上次一样,他是被盟主大人亲自绑回来的。
阎王寻命带着一群人在马车前齐刷刷给笛飞声和他手里扣着的李莲花行礼。
金鸳盟的大礼实在同李莲花没什么关系,可笛飞声不肯松手,他也只好站在那里生受着。他冲众人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微笑,又暗地里用手肘捅了一下笛飞声。他想说话,又不想让金鸳盟众人听见,只得嘴唇微动,声音显得十分含糊不清:“你给我放手。”
笛飞声死死地盯着他,说:“我不放。”
他口齿清晰,中气十足,显然是故意的。李莲花对天翻了个白眼,自暴自弃地想,算了,反正也就只剩三个月好活了,管它现在这模样像话不像话呢?
阎王寻命则面上一派自然,好似眼前这两位的拉拉扯扯他压根没看见一般。他说:“禀盟主,金玉堂已按盟主的要求收拾好了。”
金玉堂这三个字激得李莲花眼皮一跳。
那地方布置得精巧,舒适,实际上比天牢都牢固,进去之后简直插翅难飞。
他这边正琢磨着还有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那边笛飞声说:“好啊,那我们现在就过去。”
说话说,他拉着李莲花就要走。
李莲花连忙叫道:“且慢!”
笛飞声问:“你有什么事?”
李莲花说:“我要洗澡。”
笛飞声冲阎王寻命一点头:“给李门主烧水。”
李莲花连忙又说:“等等。”
笛飞声有点不耐烦了,他提高了音量问:“李莲花,你还有什么事?”
李莲花说:“我从前听说,金鸳盟总部后山有一个很大的温泉。角大美女为了讨好你,特意着人在山脚下建了一座濯清池,将温泉水引进屋里供你洗浴,是也不是?”
笛飞声皱了一下眉,说:“那水太滑,我不爱用。”
……
谁问你爱不爱用了吗?
李神医反手捶了捶自己的腰,一脸埋怨道:“笛盟主,你拉着我连坐了五六天的马车,我这骨头都快颠散了。一路上住的旅店床又不舒服,现在身上没有一处地方不酸疼的。医书上说,温泉水消解疲乏有奇效。笛盟主,我能不能借你的濯清池一用?”
笛飞声冲他眯起眼睛。他说:“那池子修在屋里。”
李莲花说:“听起来很有意思。”
笛飞声又说:“我会看着你。”
笛大盟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称他要守着另外一个男人洗澡,李莲花忍不住替他害臊。可他害臊有什么用呢?他只能说:“可以。”
笛飞声仍旧眯着眼睛盯着他。他盯了好半天,突然说:“李莲花,你是逃不了的。”
李莲花扫了一圈周围,叹气道:“笛盟主,这里是金鸳盟,不是什么荒郊野外小旅舍。这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全都是你的人,我就算想逃,又能怎么逃?”
笛飞声“哼”了一声,说:“你上次就逃了。”
“那能一样吗?”李莲花立刻接道,“上次是因为有角丽谯当人质。这次我要如法炮制,就只能抓你当人质了。莫非……笛盟主觉得会被我制住?”
笛飞声一扬眉,“怎么可能?”
“是啊,那你还担心什么?”李莲花习惯性地想要摊摊手,但有一只手手腕被扣在别人手里,他摊得十分不爽。他飞了这个别人一记眼刀,继续说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呢,就是想沾沾笛盟主你的光,在屋子里舒舒服服地泡一次温泉而已。”
笛飞声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拒绝。他仍旧专注地盯着李莲花,一直盯到李莲花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开花了,这才转头对阎王寻命说:“李门主要沐浴,去把濯清池收拾出来。”
阎王寻命道了一声“遵命”,便领着乌泱泱的一帮人退下去干活去了。
李莲花觉得这位“三王”之首委实是个人才——
他是怎么办到听了这么一场荒谬对话不笑场的。
与传言不同,濯清池其实建在金鸳盟后山的山腰上。温泉自半山腰一处空地涌出,附近就只有这一处地势平坦,是以小院就修在离泉眼不远处。它名字叫池,其实是个十分清雅的小院子。这院子同住人的宅院不同,并非坐北朝南、正厢房最大的格局,而是依山形建了几间小屋,其中最大的那间正是真正的濯清池所在。
此处的温泉出水温度极高,鸡蛋扔进去一炷香的功夫就能煮熟了。为了降温,金鸳盟便另凿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水道,先让泉水在外面流上半天,再引进池里。
李莲花蹲在池边,用手指拨了一下水面,又飞快地收回手——
他干嘛非要来这里泡温泉呢?这水温度再高点,说不定都能烫猪毛了。
他觉得笛飞声不爱用这个池子,八成不是因为水滑,而是怕烫。
被他编排的人在身后说:“你不是想泡温泉吗?为什么在这里玩水?”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玩水?
李莲花站起来,转过身,没好气地回道:“笛盟主,你就这么站在身后盯着我,让我怎么洗?”
笛飞声说:“我说过我要看着你。”
“是‘看’,不是‘看’。”李莲花刻意强调了一下这两个字音调的不同。他抬眼,指了指笛飞声身后,“非礼勿视懂不懂?那边有屏风,你到屏风背面去。”
笛飞声双手抱胸,不动如山,“我看不见你,你跑了怎么办?”
这句问话似曾相识。李莲花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不是有声音吗?”
笛飞声奇道:“你要是一直得弄出声音来,那怎么能叫泡温泉?”
没错,泡温泉么,自然该是安安静静舒舒服服的,谁家会一边泡澡一边打水花呢?
李莲花尴尬地咳嗽一声,说:“那个,泡温泉什么的就是个说辞,我呢,其实就想洗个澡罢了。”
“哦,”笛飞声说,“那回金玉堂洗不也是一样?在那里我可以不看着你。”
李莲花再一次觉得,笛盟主脑子有毒,但笛盟主脑子好得很!
他一边思考用什么话术糊弄人,一边抬眼向四周看了一圈。这间屋子不算太大,正中的濯清池却足有一丈见方。泉水温度高,整间屋子全是热腾腾的蒸气,熏得人头脸都覆上了一层闷湿的热意。
他慢吞吞地说:“那可不一样啊。你想啊,在金玉堂只能用浴桶洗。一个浴桶,再大能有多大?水用不了多久就会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呢,澡洗得慢,又不喜欢身边有人伺候,可也懒得自己给桶里添热水,用浴桶洗总归是不舒服的。你看,”
他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大圈,“你有这么大一个温泉池,水应该也是活水,洗多久都可以。何况温泉水最解乏,这几日我被你抓着赶路,紧赶慢赶的一身酸疼,十分需要洗个痛快的热水澡。所以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在这里洗?”
笛飞声思考了一下,说:“你非要坚持,我也没意见。”
李莲花手指屏风,再次强调道:“你得去那后面待着。”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保证不泡澡,洗完就走。”
“不用。”笛飞声说,“你想怎么洗都可以。只要你一直同我说话,我就不会从屏风后面出来。”
这交易听上去十分公平,十分合理。
李莲花点点头,“成交。”
交易达成,笛飞声绕去屏风后面了。
大约是因为屋里湿气太大,屏风扇面上糊的不是常见的帛纸,而是微透的锦纱。他们进入这间屋子时日头已经西落,室内昏暗,仆役们在退下前便将屋里的烛火全都点燃了。金鸳盟财大气粗,不在乎多费几根蜡烛,儿臂粗的白烛点了好几排。火光投射在锦纱上,模糊地印出笛飞声跪坐的身影。
他侧身对着李莲花,脑袋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莲花站在水池边,瞥了一眼屏风,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世间事就是如此。
你若大大方方坦坦荡荡,旁人便不会觉得有什么;你若遮遮掩掩扭扭捏捏,没事自己也能臆造出三分暧昧来。恰如避火图上画的美人,若隐若现总比赤条条得似一尾白鱼惹人遐思。
李莲花倒想大大方方做一尾白鱼,然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笛飞声面前,他实在大方不起来。
下水的阶梯就在修屏风对面。李莲花在阶梯边坐下,脱下鞋袜,摆在一边,又站起来,开始解身上的衣服。
山中寒凉,他比在小远城时穿得更多。外袍之下是夹袄,夹袄之下还有中衣,中衣里面才是亵衣和亵裤。他一层一层解,解到中衣时又犹豫了。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屏风。笛飞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发声:“李莲花,你为什么不说话?”
李莲花抽了一下嘴角。这话问的,不说话,自然是因为不想理他。
他把中衣脱下,挂在一旁的衣架上,这才开口道:“离州小远城一案,你说让无颜去查了,那可有什么消息吗?”
回金鸳盟这一路上,笛飞声收到过好几回飞鸽传书。李莲花觉得,里面总得有一两封得是小远城寄来的吧。
果然,笛飞声说:“有。”
李莲花等了一下,没等到下文。他嫌弃地“啧”了一声,说:“笛盟主,非要聊天的人是你,不肯好好说话的人也是你。你这个人,真是难伺候。”
他穿着亵衣亵裤,赤脚往下走了一阶,伸出脚趾探进水里,又飞快地收回去。
“难不成我就想听你说一个有字?”他说,鼓足勇气再度踩进水里,“行,有,那具体是有什么消息?”
笛飞声说:“黄泉府主死了。”
李莲花闻言一怔。他连水温烫脚都忘了,站在水里问道:“那阎王娶亲的人是谁?”
“他当年的下属,马面。”
李莲花顺着阶梯继续慢慢往下走,一边走一边疑惑道:“居然是李雄?可他和他哥哥李枭是连体兄弟,就算隐藏得好,”
他踏到池底了,“也是一个背驼得厉害的怪人,必定非常惹眼。”
濯清池水深两尺有余,李莲花站在池中,水面只到他大腿一半处。他在水中慢慢蹲下,说:“我在小远城也待了两日,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有这样的驼子呢?”
水浸湿了衣裤,布料紧紧地贴在身上,有些难受。李莲花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穿着衣服洗澡的一天,他觉得此情此景,自己才更像脑子有病的那一个。
他抬起头,又看了一眼屏风。池沿比水面还高出将近一尺,屏风那边的人应该看不到他的动静。
他用一只手无聊地撩着池水,假装自己在洗浴了,另一只手则在水下无声地摸索起池壁来。他摸得很仔细,上面砌的每一块石头的边边角角都摸了一个遍。
屏风后面,笛飞声说:“因为他们现在是两个人了。”
两个人?
身为一个半吊子大夫,李莲花忍不住思考了一下把连体人分开的可能性。也不是不可行,唯一的问题是——
“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两个人只有两条腿吧。这要怎么分呢?”
他嘴上同笛飞声聊着天,手上摸着池壁划拉着水,一边摸一边还要沿着池壁向前挪动,整个人可以说是忙得不得了。
“不错,”笛飞声说,“所以分开后牛头就没有腿了。为了掩人耳目,他假装成一个和尚,平时坐轮椅,不过其实他腰腹以下另装了机关,可以行走。”
李莲花想起来了。
“原来是那位寒远寺的主持。”他说,“他看着倒是挺人模人样的,在小远城的口碑也不错,谁能想到会是大名鼎鼎的牛头呢?说回案子,李雄为什么要抓走未出阁的女子?”
“连泉当年想杀他们兄弟,结果被他们反杀,但牛头马面同时也中了碧中计的毒。为了保住李枭,李雄将毒都引到了自己身上,并将二人劈开。碧中计无药可解,所以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抓年轻女子练玉女桥逼毒,这才搞出了阎王娶亲的案子。”
笛飞声说得太简短,内容又太丰富,李莲花忙着自己手上的工作,基本上没听明白。
“啊,原来如此。”他敷衍道。
他已经摸到了这一侧池壁尽头,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他第三次看了一眼屏风。笛飞声依旧是跪坐的姿势,感觉连头发丝都没有动过。李莲花略略放了一点心,向远离笛飞声的方向继续摸索而去。
为了不让对方起疑心,他换了个话题,“那黄泉府主的那枚罗摩天冰呢?”
“在李枭那里。”
这话说得挺有意思。
“我是问,”李莲花说,“那枚天冰现在在谁手里。”
“无颜那里。”
虽然不出所料,李莲花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百川院这真是……”
人家金鸳盟一出手就什么都解决了。百川院两员大将出马,只知道抓了他逼问他跟笛飞声的关系,半点分不清轻重缓急。
李莲花想到百川院,就难免想到那混乱的一夜,想到云彼丘和石水都中途醒过,想到自己居然在夕日同僚面前……
他呼吸一窒,加快了手里摸索的进度。
笛飞声说:“云彼丘和石水的确无能。”
……
就算是实话,也大可不必说得这么实诚。
李莲花呵呵一声,又呵呵一声,说:“那是比不上金鸳盟人才济济。”
笛飞声说:“的确如此。”
的确你个鬼啊!
李莲花气得想拿水泼这屏风后的混蛋。他本来还想再问问笛飞声内鬼查得如何,现在被对方这么明晃晃地讽刺一通之后,已经不想再替这混账玩意儿操半点心了。
“那无颜要小心了。”他说,“之前一直同我抢天冰的那些人,估计也会去找无颜。”
笛飞声说:“那是他的事。”
什么叫那、是、他、的、事!这天根本就没法聊!
李莲花气乎乎地闭嘴了。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哗啦哗啦的水响。约摸过了两个呼吸的时间,笛飞声从屏风后面陡然站起来,“李莲花!”
他这一嗓子突兀又嘹亮,吓得李莲花一哆嗦。
他没好气地怼回去:“干什么!”
笛飞声声音立刻转成了委屈,“你不说话了。”
他怎么还有脸委屈呢?李莲花怨气十足,“说说说,你要我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找天冰?”
自然是因为怀疑师兄之死与南胤和罗摩天冰有关。但有前车之鉴,李莲花知道单孤刀是不能提的。他随口答道:“谁说我在找天冰?不过就是之前机缘巧合曾经得到过几枚而已。这东西呢,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可架不住有人要来跟我抢啊。这就跟吃饭一样,自己一个人吃呢,索然无味,可要是有人跟你抢着吃呢,你就恨不得把菜都夹进自己碗里。”
他正说着话,手上突然摸到一块凸起。那似乎是一个把手。李莲花上手试了一下,可以转动。他心中微微一动,口中继续说道:“何况这天冰还挺好看的,很合适当个发簪。”
“原来如此。”笛飞声说。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近。
李莲花惊得猛然抬眼。
笛飞声就站在池边,离他不过一步远。他居高临下,背着光,看不清楚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闪着狼一样的寒光。
他问:“那你现在在找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