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裴文歌在医院与世隔绝的生活中,他对身体上的感知极其的迟钝,等到他

下午二点锺,崭新且整洁得几乎看不见灰尘的机场里,抵达的旅客陆续从通道出来,他们拖着行李箱,男男女女,多以一种愉快期盼的容貌,在等候的人群中寻找熟悉的人。也有人很是疲惫不堪,不断地掏着因气压不平衡造成疼痛的耳朵,摇头晃脑地疾步而走。

大堂的广播扬起柔美的女音,她播报着已抵达的航班,以及延误了的班次。

在接机区的人群中,有四个黑衣男子聚集在一起,他们低声交谈着什麽,视线却一刻也没离开出口,犀利的不露痕迹的,在每一个经过的人身上巡过……直到那道颀长伟岸的身影出现了,他们方才止住了话,郑重且恭敬地迎接了上去。

容沛还是这极吸引人注意力的存在。随便的任何装扮在挂在他身上,全就撑架出了一种足以人欣赏的品位。

他穿着白色的无袖汗衫,外边加了一件剪裁合适的黑色外套,黑色皮带扣上镶了r的字母,蓝色的牛仔裤,长腿更显笔直挺拔。

人们窥视着他。这是个俊美的年轻人,短发梳理出略带凌乱的发型,那张过分精致的脸蛋上戴着墨镜,架在鼻梁上,遮住了他有些淡漠的偏褐色的眼眸,这让人不由得多注意他的唇,很凉薄的形状,粉白的色泽更适合女人。

他在国外的这两年,竟显得比从前更加高大了,肤色则仍旧异常的白皙。不再是过去年少轻狂的少年了,已有了成熟男人的味道。

前来接机的保镖接过了他的行李,他们两个在前,两个在後,簇拥保护着他和他身边的女人走出了机场大门。

机场外停着两层巴士,还有计程车,他们在极有秩序地等待。机场的制服保安站在门两边,对他们一行人看了几眼。

这是10月份了,清晨及傍晚时还有了凉意,下午则依然没有摆脱夏天的燥热。容沛站在机场的门前,有两个保镖去停车场开车,他仰起头,享受着阳光照拂在他脸上的温度,随後,很自然地牵住了身边的女人,那是他订婚一年多的未婚妻,凯瑟琳。

这次回国,他们会举办正式的婚礼,结为夫妻。

凯瑟琳是个混血儿,父亲很早就移民国外了,後来娶了当地最美丽的姑娘,她在国外出生,接受的是国外的教育,但还是会说中文,只是老夹带着奇怪的口音。

她在四周来回环顾着,身边经过的人,机场的建设,周围的建筑物,颇为感兴趣。在回国之前,容沛就事先和她说了,在容家生活必须讲中文,她得习惯这点,於是她搂着容沛的胳膊,用她奇怪的口音,说:“容,这就是你长大的国家?”

容沛轻轻应了一声,无视行人或艳羡或惊讶的窥视,顺势搂住了她的腰,这时两辆黑色的轿车滑到他面前,他给她打开车门,扶她坐了进去。

他温柔体贴得就像个绅士,谁也无法联想到这样一个贵公子,曾经那样暴虐的对待过另一个人。

在前往容宅的路上,凯瑟琳快活极了,这个陌生的国度对她太稀奇了。她一路上问了许多问题,容沛都很耐心地为她解答了,他同时也在打量着这个城市,分心之余,也在分辨着它的变化。

他在国外的这两年,全新的生活,全新的环境,他交新的朋友,上新的学校,读新的课程,也在五彩缤纷的世界里随心所欲地享乐,也和所有试图找他麻烦的人打架,不用他的家世,而是用他的拳头赢得别人的臣服。

他高傲自满,他生活排得满满当当的。他很少很少回想起出国前的一切,所有新鲜的事物充斥着他的所见所闻,让他没闲暇去顾其它,那些和某个人有关回忆都像是被他压缩打包成了一份行李,结果却忘记带着它登机了,只把它遗留机场的一个角落里,成为被人清扫掉的垃圾。

爷爷过世的时候,他只是非常短暂的停留,甚至没来得及看看这里的变化,他就又走了。现在他回来了,是真正回来了。

这个城市变化是有的,却不大明显。容家那座宅子里,应该也什麽都没变吧,就算有,大概也是无关紧要的人。

容沛闲极无聊地望着窗外,各样的街景从窗外一幕幕飞掠而过,这街道宽敞整洁,绿化带上的植物生机盎然,他想着有的没的,车内只有自己和凯瑟琳的交谈声,显得有些静寂。

没多久,他回到了那熟悉的庭院,见到了那块小时候自己追逐奔跑过的草坪,石道旁的游泳池清澈得泛蓝绿的颜色,那喷泉还是沸腾着甘甜的泉水,只是上边的树已经换成水晶雕刻的,也看不出是什麽树儿,枝叶上的花一朵挨一朵,朵朵怒放,在阳光和水液的映照下,焕发着夺人目的璀璨。

车子缓缓驶进了停车位,容沛收回了视线,摘下了墨镜,保镖为他开了门,他下了车,等待着凯瑟琳,在她下来时牵住了她的手。

凯瑟琳毫不掩饰自己惊喜的模样,容沛的家比她所预知的要好太多了,她扑到了他的怀里,大叫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容沛忍受着她在他耳边的尖锐的嗓音,没发脾气,他拥抱着怀里柔软的女人的身躯,拥抱紧她了,也朗声笑了,哄着她,让她冷静。他追求这个女人时,是又一次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爱。

容沛年轻的岁月中,遇见好多次真爱,结果他真的那份爱,却在追逐中被他遗落了。

而此时此刻,他的真爱在他的怀里撒娇,他感染着她的快乐,嘴里说着许多哄人的话,可是面向自己家的那栋房子,它在午後静静地屹立着,每一砖每一瓦都是他记得的位置,却忽然予他一丝莫名的陌生感。

他还是在哄着他的爱人,刚到家,刚下车,就站在自己惯用的车位旁,现在这和他以往很多次出门後回来一样,不同的是他有了将要共度一生的女人。

出於某种习惯,甚至自己也没发觉,他的眼角往後一瞥,不同的是在他右後方的位置,那儿什麽人也没有。只有一棵以前没有的树,树干瘦瘦的,受不住风雨摧残,不若某个人那样,沈沈稳稳的,一望便知他百折不挠的品质。

容太太出现在了主屋的门前,她还是那样的雍容华贵,远远眺望见了她心系的人,便如天下所有的母亲一般,满面漾起了慈爱的笑容,举起手臂朝他们招手,催促着他们靠近。

容沛摆脱了那点儿异样,他不想母亲久等,便拍了拍凯瑟琳的後背,她却还是无法乖顺下来,仍在他怀里扭个没完,令他不禁奇怪,原来住进这样的环境能让人这麽快乐,接着另外一点儿奇怪的念头闪了过去:这个房子有人住了十几年呢,那人也没见有开心。

那人

晚饭过後,客厅那盏夸张的吊灯打开了。

佣人端来了一个果盘放在茶几上,各样鲜甜的水果在盘子摆得实是漂亮,果肉上洒着点点水珠,并用果皮切割出了造型。

容沛拿着小银叉刺了一块苹果,放到齿间一咬,果汁在舌尖上晕开了去,往大脑里传去了一个信号,这水果的味道没有异样。他又连续咽下去好几块,嘴里的口感好了很多,现在他都记不得刚刚是吃了什麽了。

而容太太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着,那条泰迪犬又冒出头了,她把它抱在腿上,竟将它当做一个小孩儿对待,正在给它梳理毛发,动作细致轻柔,手边还摆着件薄薄的红毛衣。红毛衣很小很小,正是适合狗的体型。

容太太是亲自给这小狗洗澡的,拿它洗得香喷喷的,又将它的毛发都梳得极好看,浑身都蓬松得像炸开的毛团。她自饭後便只顾着这小狗了,只把它抱在怀里玩了又玩,不时亲热地把脸埋在它的毛发里,蹭了又蹭,一直说着:“真乖,一会儿带你散步去。”去哄小狗开心。

容战对於妻子和宠物的热乎劲儿,很是不以为然,他只抖开了手里的报纸,喝着热茶,安静。容沛注意到了桌角边的小竹筐,里面是些毛线和织针,他咬着叉子,问:“妈,你自己给狗织衣服?”

容太太握着小狗的爪子,一上一下地摇摆着,像是没办法地说:“是啊,外边买的它都不喜欢,总是要咬烂,我给织的它就不会,都特别喜欢呢。”接着,她又凑近了小泰迪,逗弄着问:“是不是呀?你这个小淘气鬼。”

小狗讲不了人话,不过它的反应也算是回答了,它的尾巴疯狂地摇着,直往她身上扑,她揉揉它的脑袋,“真乖。”

自从有记忆,容沛可不知道母亲是否给自己织过一只袜子,他觉得挺好笑的,呵了一声:“至於麽,不过对待一只宠物狗,竟还自己给它织衣服。”容先生的视线没离开过报纸,他读报总会戴眼镜,只把镜架一扶,漫不经心地说:“她这是想抱孙子了吧。”

结果就这话,容太太倏地浑身震了一震,她对小狗的抚摸顿住了,微抬起眼帘,不明显地观察着容沛。容沛只是转着手上的叉子,面上缺乏表情,呆了足有十几秒,就又吃了几块别的什麽,胡乱嚼了咽下去,尔後便好似忽然想起了什麽,吩咐佣人去叫凯瑟琳下来。

凯瑟琳一直在房间整理东西,让自己的痕迹占领卧室。

容太太的脸色有点儿泛白。小狗对她的情绪格外敏感,它没有再嗷嗷乱叫,而是可怜兮兮地呜咽着,舌头舔着她的手。她两道眉毛垂下了,无言无语的,素日里常有这样没缘故的凄惶,也没引起那对父子的注意。

她的手臂抱住了小狗,轻咬着下嘴唇,那带温度的东西缩在她腿上,可她的思绪却因着丈夫方才的一句话,不由自主地回到那天。

容沛父子都没再见过那个人和那个被人忽视得彻底的孩子。但她是见过的,见过一次,就在去年的九月末,离现在也将近一年了。

那天是没有任何准备的,她在家里呆着着实无聊,便让司机开车,去了墓园。容太太当时没有注意到,裴家的人也是葬在同一个墓园的,两家相隔不过十二级台阶。她就在祭拜结束,沿着阶梯缓步往下走时,遇见了那个正往上走来的人。

当时她的左臂夹着皮包,右手举着遮阳伞,佣人都在墓园门口侯住,周围没有别的人了,只有一列列整齐的墓碑,仿佛是庄严肃穆的士兵,伫立在死亡的殿堂前。她事後都怀疑自己是小死了一回,全空了,双腿变得很僵直,连挪动一步都做不到。

我那会儿应该是在害怕吧。容夫人心想,思绪弥漫,现实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包括旁边那对父子的交谈。她到了今天也不想不通自己怕什麽,或者是怕那人会冲她发难,毕竟在他九死一生的当口,她吓得落荒而逃了。

不过那个人很平静,他没有带花篮,也没有其他的物品,只在臂弯里抱着一个孩子。她那时候真的彻底都僵了,目瞪口呆的,手指还在莫名其妙地发抖,眼睁睁地看见那个人逐步靠近,然後对自己微微颔首,毫无半句台词,便从她的左手边经过了。

那个人擦过她的肩膀的那一秒,趴在他肩头上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他那只软绵绵的,又白又胖的手,竟从她的发丝间拂了过去,她猛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奶香味儿。

这是什麽概念?那个人最後的一年,她完全没见过他,关於他的那个孩子,在她脑海的形象就是一团血淋淋的东西,是个怪物,她在产房所见的也确实如此。那麽多血,那麽恐怖,全都是那个人的惨叫。

可就在这忽然的一天,她全无预料的前提下,居然见到了,却不是血肉模糊的玩意,是个胖胖的,漂亮的男娃儿,还有甜甜的奶香。她只能扶着胸口,不停颤抖着,四周闷热的她快昏厥了,但是用手在额上一抹,偏偏又是凉冰冰。

她用了好久才缓过来,本该就这样离开的,却又不知被何物所推动,不仅没走,反而又沿着下来的路回去,鬼使神差的,朝着那个人走去了。

那天,她和那个人在墓园待了足足三个小时,从艳阳高照,一直待到日薄西山。彼此却连一句最短的交谈都没有。

开始那孩子晒得脸红扑扑的,在那个人怀里扑腾扑腾的,一瞧就是活泼好动的主儿,粉红的小嘴,一张开就留下一串口水,还总想把小拳头放进嘴里吃,舔得手背都是湿的,咿呀乱叫,声音宛如最快乐的精灵。

她觉得那个人需要好好去上课,这麽晒的天,孩子怎麽可能受得住。

後来,那人抱着孩子去看容老爷了。容太太在自家的墓前大方多了,她很直接很大胆地盯住那个男娃儿,一边愣愣地对着那双清澈的黑眼睛,只觉那眼睛黑得没边没际的,一边不自觉地就把伞遮在了那孩子头顶上。

开始不是她不想撑,只是她知道,自己是没资格去出现他家的长辈前的。

那个人在他父母亲人的墓前说了很多,而在容老爷的面前,只留下一句一句的沈默。他什麽都没有说,只在最终临要走了,以轻缓的语调,说了:“悦悦,我们要走了,你和容老太爷说声再见。”後握住孩子的小手向着墓碑挥了挥,作为告别。

他和孩子离开时,一步步沿着那条灰白的石阶往下,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的轻盈,那被晚风吹得轻微晃动的衣摆,和他整个人一样,都给人以一股难以言喻的洒脱。

容太太在他身後面,这样的那个人让她无比陌生,她孤零零站在墓园的阶梯,目送他们往朝霞犹存的方向远去。

那宁静又壮丽的夕阳流淌在他们身上,柔化了他们的身影,他们就此越走越远,直直地走进了夕阳的深处去了,不见了。

再和容家没有了关联。

容太太记不得自己究竟站了多久,晚风渐凉爽,吹着她的头发,她耳边听着树木的沙沙声,回转头去望容老爷的墓碑所在,一阵愁绪便悄然萦绕了。

那阵从墓园带回来的愁绪,在之後总无法排遣,她曾对自己说,那时自己的行为不过是鬼遮眼,一时迷了,那个孩子是个怪胎,也不必对那个人歉疚。

可是今天的六月份的同一天,她又去了墓园,没见到那个人,当等了一下午都无果,即使她再竭力抑止,那失落还是往自己全身蔓延。

後来的後来,直至现在,她待在家里的客厅,回过神了,听着儿子和丈夫在谈论婚期,有个念头竟油然而生——如果不把事情做得那麽绝,留下一点点余地,现在,只是偶尔就好,只是偶尔又偶尔,或者去看看那个孩子……

可能,偶尔去看看孩子也不是特别过分的事。

※※※※※※※※

容沛回国後的

容沛回到家的时候,已分不清楚方向了,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麽回来的。

从他回国以来,他真切地察觉到自己的身边有恶灵存在,仿佛是有恶灵的存在,它佝偻着在阴暗处潜伏,无时不打算筹谋着怎样将他击倒。他唯有尽量提高防备,不过这晚他喝了很多酒,他决定让自己稍事休息半个晚上。

不要攻击一个喝醉了的人,那样胜之不武,赢了也不光彩,他如此想道,在空荡荡的大厅环顾了一遍,然後顺着那条年幼滑过的楼梯往上走去,脚下踏着一个个沈重又迟缓的步子。

他这个人在夜色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大概,那道颀长的身影已见清瘦,他整个人的那份寂寥,能不经言行泄露,却无法把它从背影剔除,哪怕他拼命挺直了脊梁骨,那双肩还是好象担着重负。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在楼梯处点着几个黄色的小灯泡。这种不真切的环境,反倒是令容沛的心有些安定,他漂泊了老半天靠进了岸,东西都看不清,也就分不出和从前的差别了。

他留恋着这种安定,一路回到了房间,打开门进去了,也依然舍不得开灯。房间十分的安静,静得犹如画里的立体布景,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所有熟悉的布置给了他帮助,让他毫无困难地就来到了床边。

他小心翼翼地挨着床脚的位置坐好,发了一会儿呆,左右转了转酸痛的脖子,听见了骨骼的哢哒声,不禁自嘲这才上班几天,就得了上班族的小毛病了。

他不在时,那个人通常是不在他房间睡的。然而不管他出去多久,多晚回来,就算是不惹出一丝动静,那个人都会在

时间一晃到了跨年夜,容沛一直到站在了大厅的旋转台阶上,遭受着男男女女的包围时,才骤然忆起这极重要的事,原来今天他要订婚了。

为了让这个特殊的日子更有纪念价值,订婚宴设在了夜晚,在九点锺进行,持续到新一年。

场地选在了容家的大宅院。作为全场主角的容沛,作为这个幸福的新郎,他是被身後那巨幅的油画给惊醒的,他从神游中回归,发现那不知何时挂上的大油画,竟是自己和凯瑟琳的婚照绘影。

容沛用了足足三分锺来厘清思绪。父亲在身边发表着今夜的致辞,他沦为了陪衬,不能一直对着画去看,只有转回了头,忘了後方那可怕的画作。

在阶梯下的宾客们端着酒杯,漫天的灯光耀在了他们手中的美酒上,他们带着祝福的微笑,正注视着他与挽着他手的女人。他仰起了脸,回以无可挑剔的浅笑,全是顾念着自己和这个家的骄傲。

只是,在这层层掩饰之下的,是正蔓延开的慌张,缠绵着锥心刺骨的痛楚。

在场所有人,不论是真心抑或假意,他们都是在恭贺他的幸福,他的快乐,恭贺他得偿所愿,他这样幸福……容沛咽了口唾沫,把快涌上喉头的苦涩咽腹内,容战的致辞以热烈的鼓掌作为终结,他轻轻吸了口气,展现出自己至为完美的一面,牵起了这妻子的手,迈下了一个个台阶。

乐队适时演奏起了轻快浪漫的章节,这对携手的新人是如此令人赏心悦目。在场的一个记者举起了相机,镜头中他们缓缓登阶而下,男的俊美,女的俏丽,新娘的裙摆拖在红毯上,新郎亲手为她拾起,和她相视而笑,真是体贴又温柔。

这一刻成为杂志的封面照,相当富有艺术水平。也是这张封面照,让世界另一处的一个男人知道,他倾注了毕生所有爱恋的那个人,最爱最爱的人,已经拥有了美满的家庭,不再需要他一丝一毫的挂心,他可以将这人彻底忘记,再也不想起。

作为宴请的嘉宾之一,夏瑜平缩在角落处,他全程观察着容沛,这人在极力表现得很正常,却只说明他根本不正常。身为挚友,他的确是想帮容沛,可那钢铁铸就的人,他想下手都找不到地方,只能愁得直搓着额头。

这时,杨洋手里端着两杯酒,举目在四处寻找到着他,见他躲在墙边,便擦过人群挤了过来,“你躲在这儿做什麽?”他问,将一杯酒递给了夏瑜平。

夏瑜平接过酒杯,和杨洋一碰,“在看容沛订婚,看他抱得美人归。”他拖长着声说,显得并不真心。

杨洋这段时间和他联系得不少,虽然不知道他在考虑什麽,但也能联系出个大概,他想了一想,回答说:“我觉得吧,你还是什麽都不要和容沛说比较好。”这话令夏瑜平愣了一下,他看向杨洋,异常慎重地问道:“你确定?”

杨洋迟疑了几秒,跟着点点头:“我确定,让他安安稳稳的结了婚吧,怎麽都比明白过来要好。而且你和他说了,他也不会感激你的,只怕会把你给恨上了。”

“我还怕他恨我?”夏瑜平倏忽站直了,怒道:“他现在看起来人模人样的,骨子里就是摊烂泥了,他还能把我怎麽着?”杨洋连忙安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也不必非要他面对吧?也许过阵子他就会正常的。”

夏瑜平斜了他一眼,嘲弄道:“也许?那也许过阵子他还会爆炸呢。”在这件事上,根本谁也说不准。杨洋挠了挠头,眼角飘向了随在容沛身边的容太太,嘴巴凑在了夏瑜平耳边:“你看容阿姨,她是容沛的妈妈,自己儿子怎样,她会不知道吗?可是这订婚宴是她操办的,还赶得有点急。”

确实,夏瑜平细心琢磨着容太太,她表面上挂着的那温婉得体的笑,实际上很牵强,看容沛的眼神也略带了悲伤和不确定。说她什麽也没了解,他不信。

杨洋瞧他明白了,便又附耳低言:“如果容沛明白了,事情就太复杂了,因为那个人不会回来了,这点大家都明白。既然如此,那又为什麽还要容沛懂呢?索性让他糊涂到底吧,最好他一辈子都不明白,既好了他自己,也别毁了那个人的平静了。”

这一席话,夏瑜平有些懂了容太太的想法了。那个人不会回来了,谁都懂这点。如果容沛在这时意识到自己爱着那个人,下场只怕会很惨烈,所以干脆趁他没明白过来,把他的生活定住,让他一天天习惯了,就算未来某天他肯正视,生活也已有了该有的样子。

他会有妻子,有儿子,那他大概也不会那麽难受,他只是把一个人给错过了。想是如此不错,可是……

“就这样了,容沛是不是有点……可怜?”夏瑜平忧心忡忡地说,他要是很爱那个人,现在还有挽回的机会,等结了婚了,他就再没可能了。杨洋沈思,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糊涂到底可怜,还是明白过来才可怜。”

关於这个问题,恐怕谁也答不上来。夏瑜平无奈地想,瞥向了正与人敬酒的容沛,现在对他来说最喜欢的恐怕只有酒精了,他长吁一气,苦笑说:“我是怕他揣着明白装糊涂,都说亡羊补牢,他倒好,只顾着逃避,羊没了牢也不去补,只在这儿假装自己根本没养过羊。”

杨洋拍拍他肩膀,试问道:“如果你不小心弄丢了很多羊,就因为你没把牢门栓紧,你会不会也宁愿自己没养过?”而夏瑜平听了,回答的是又一个苦笑,两人在这宴会的僻静角落处,相互碰一杯,把容沛的这杯喜酒一饮而尽。

※※※※※※※※

容老太爷去世不满三年,容沛按家训不能娶妻,所以那场宴会只是订婚,而不是结婚。订婚实际是让凯瑟琳可以名正言顺住在容家。

凯瑟琳後来无比庆幸一件事,那就是她和容沛是订婚,还不是结婚,因为接受一个性无能的丈夫,对她来说太可怕了。

这事得从头说起,她虽说不是心思太敏感的人,可从从踏入这国度起,她就能感觉到他们的感情就和天气一样,一天天的变冷。她完全不敢想象的,从他们回来起算,两人做爱的次数几乎没有。

最初她的时差调整不过来,夜晚通常都是在娱乐室度过的,白天才回房睡觉。她上了床,容沛又该起床上班了。到了後来,她调整好了自己,容沛又开始不断地夜出应酬,两人难得碰面,能在那张床上碰着了,结果有几个亲吻都是幸运的事。

凯瑟琳以为容沛工作累,尽量去体谅他,又猜测是住在家里的缘故,於是提出搬家的建议,可被容沛驳回。她後来发现根本不是这些事,是她原遇见的完美情人变了,变得令她无法忍受。

在无性生活了足有四个月,凯瑟琳终於忍不住了,她在用过晚餐便拉着容沛回房,关上了房门,她伸手就去扯容沛的皮带,挑逗道:“亲爱的,我们玩一点儿餐後的小游戏吧。”结果容沛的反应和之前没什麽区别,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儿,温柔并稍带强迫性的,说:“现在还早,不是做这个事的时候。”

他说的不错,晚上八点确实不是,凯瑟琳却知道,在容沛的时间表上,恐怕没有排这件事的时候,“这有什麽关系呢?谁会在意我们在干什麽呢?”她依旧满含挑逗地说,被容沛握住了手腕,她伸长手指去勾划他的腹部之下,他把她推开了一点儿,微笑说:“这不好,真的,对健康也并不好。”

这样的拒绝未免让一个女人失去颜面,凯瑟琳深觉难堪,她遏抑住情绪,强笑道:“让自己的妻子满足,也是你身为丈夫的义务。”

关於丈夫与妻子的义务,容沛并不想回答,他仅仅搭住她的双肩,带了力道地握了握。凯瑟琳觉到一道希望,她眨巴着大眼睛,那水汪汪的眼睛能令男人迷醉,容沛看了她的眼一会儿,渐渐靠近她的额头,轻柔一吻:“很抱歉,我实在是太累了。”他真诚地说,每天疲於抵抗自己,他累得简直无法言说。

不过凯瑟琳并不懂,他的道歉对她成了羞辱,她怒得瞪大了眼,用尽全力把容沛推倒在床上。

容沛累坏了,那难以负荷的疲惫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所以面对这样的事,他索性不做理会了。然後,经过凯瑟琳的一番努力,结果非但使她绝望,还让容沛也非常诧异,因为不论凯瑟琳怎样抚摸,他竟然都没勃起。

凯瑟琳在床边气得啜泣时,容沛坐在沙发上,叼着一根没有点着的烟,陷入了深思。他一直没有性欲方面的需求,可他没想到自己现在不正常了,他是不是累过头了?也许睡一觉会好?他推敲着种种可能性,而後在发现自己性无能的当天晚上,他去了书房,睡了一场甜美的好觉。

容沛并不积极治疗,也就意味着和凯瑟琳的分道扬镳。解除婚约一事,和凯瑟琳的磋商过程,他印象不太深,只记得她是在313年的7月14日离开的,他送她去了机场。

在车上彼此都没说话,她回忆起了他过去的好,伤心地说:“早知道是这样,一开始我们就不回来了。”

容沛默默无言,窗外的风景一幕幕掠过,他整段路都在寻根究底,逐渐有少许明白了。他怀疑在国外的那些日子,他的心根本没承认那人的离开。

他极端自负地认为,在他回来的那一刻,一踏出机场,那人势必会在车子边等他,远远地对他笑,在他做尽了残忍的事之后。他在国外过得多姿多彩,是他觉得那人仍守在这座城市里等他,他挥霍,他放纵,那人都在这儿等他。

而回来了,他才被事实残忍地告知,那人原来没有等过他,不肯走的人是他。他在外漂泊的日子里,心中那股总不消失的归属感,如今早分崩离析了。

如果早的时候,他就明白这点,他还能不能独自在外生活那些年?

容沛不知道,如果有如果的话,那之前稍事有点变故,有点觉悟,他今天也不会这样。他送凯瑟琳去了机场,在她进入离开之前,他给了她一个拥抱。

他在物质方面对她进行了补偿,让她不感到委屈。他原认为自己温柔体贴,随即又想起那人的温柔,与之一对比,发觉自己与其说时温柔,不如说是虚伪。

飞机起飞,翼下乘着风,轰隆声便从天空划过,过后不留下丝毫的牵念。容沛心境平和得不可思议。

凯瑟琳的离开,他也迟疑过,如果失去了她,失去了她存在起到的作用,他弄不好会越陷越深。不过他转念一想,也无所谓了,还能比现在更糟糕吗?不能。

※※※※※※※※

那个人过去居住的房间,在容沛的隔壁,他一直勒令自己不去想到这点,把那个房间忽视。在凯瑟琳离开的那天晚上,他是第一次鼓足勇气,转动了门把,打开了那扇仿似通往异世界的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书桌是空的,床也是空的,甚至连床单都没有,不存在那人生活过的痕迹。容沛萌生了少许失落和伤感,可这是那人居住多年的地方,他踏了进去,环望着整间房,随着视线的转移,指尖也带试探性地触碰着房中每件家私。

衣架挂过那人的黑色外套,书架上有过那人的书。那人性格严谨自律,书的摆放必须很整齐。

那人曾经在这张书桌上画过图稿,陈列柜上应该要有许多模型,是那人费心制作的,最喜欢的就会摆在那里。衣柜里或许会有衣服留下,容沛打量着关上的柜门,怀了几分侥幸的心思,随后将它打开。

空落落的,也是什么都没留下。容沛泛起一丝苦笑,伸手抚摸着柜门上的纹路,过了好一阵子,他突然大喊着:“陈姨!陈姨!”听起来很着急,有佣人连忙去找人。

陈管家很快就上来,她见到这个房间被打开,表现得十分愕然:“小少爷,这是……”

“他的东西呢?”容沛二话不说就直问,偶有的一线希望使他紧张,他定定地看着管家,屏住呼吸。

陈管家顿时滞住了,显然是有所隐瞒。那个人是忽然从容家消失的,再没回来过,关于他的东西,主人曾吩咐过将它们清理出来扔掉。她心疼那个好孩子,舍不得,东西也都放在了杂物房。今天少爷问起这个,大概是为解除婚约的事,想拿那孩子出气?找不到人,才又把目标转移到东西上面?她感到些不平,嘴巴抿紧,呈生硬的线条。

容沛见状,又想到她素来疼爱那人,肯定不会就那么把他的东西清干净,不觉笑出了声音,说:“陈姨,你让人把他的东西搬来,然后你帮我把它们摆会原位。”神色中透露着一种飞扬的愉悦。

那样那人回来的时候,应该会开心的。陈管家满面愕然的,接着就皱巴了脸,在容沛的再三催促下,带人去杂物房进行整理。

容沛的婚约作废,是静悄悄的,除了家里人,知道的不多。这里面的原因,佣人们肯定不知道,容战夫妇认为是他的隐疾所累,怕伤了他自尊心,所以也不敢去问他。

现在,他要求恢复那个人的房间,这举动在家中激起了不小的浪花。容沛我行我素惯了,他根本没向谁去解释,在陈管家将东西都送上来时,他让她们先离开,尔后就自己坐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查看这两个不大不小的箱子。

东西并不多,可也足以让容沛心怀感激了,真是太好了。箱子里有那人的几套衣服,他以前见过那人穿,还有一些书籍,最多的是建筑模型,都保存得很好。

在这些不被主人带走的物品当中,夹了一本相册。在发现它的那一刻,容沛的心陡然一跳,随之不住地加快,他抽出那唯独的一本相册,翻开第一页,一个个跃与纸上的小人儿,满是小时候的自己。

相册里面,全是他的照片。容沛一页页翻看,竟然全都是他,从他们的相遇作为,一直持续到他们两个分开的那年。

那人很用心捕捉他的身影,有他生日宴会时的、他看书时的、他练武时的、他在草坪上晒太阳时的……每张照片都保存的极完美,可见那人有多爱惜。

有一张放在相册最后一页,照片中的他蜷缩在被窝里,被子盖在了脖子处,侧身睡的很沉,唇际展露着满足的笑。从背景上看,是在深夜。那个人拍的这张照片,很可能是在他们欢爱过后。

随着照片的发现,容沛的视野渐次朦胧了,想到那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摸摸地拍了自己,想到那人精心收集着自己的相片,他就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你这样喜欢我。”他哑声说,然后又嘲讽地扯起嘴角,那个人对他的爱,根本不仅仅是这些。

容沛低下了眼,难掩着内心的落寞,轻轻抽出了其中一张照片,角落的日期是他十八岁那年。通过照片,他就能感受到那人的爱意,当他不经意翻过面,瞧见背面写的字时,他忙不迭地别开了头,一边自我掩饰地遮住了面容,一边捂住了那行字,手心产生一股刺痛。

那人骨骼刚劲的字迹,纸上只写了一小行:“付出我一生一世的运气,只求你永远平平安安。”

容沛费力地控制住了气息,他溢出一声来自肺腑的痛呼,抱起了那本相册,挡住快汹涌的情绪。但更叫他难忍的是,别说合照了,他压根儿没有那人的照片。

近二十年了,这个家中居然可以不留下他一点身影,怎么做到的这点?他没有人和那人合照。

那人怕他不高兴,也永远躲在他的镜头之外。那他现在很想见见那个人,很想很想,哪怕是一张很久以前的旧照片,又该去哪里找?

※※※※※※※

容沛开始寻找那个人,用尽他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他安排了侦信社,他找私家侦探,他在各大卫视刊登广告,报纸和网络媒体也不放过。有人成天守在墓园,因为那人肯定有一天会去。

几乎所有人在知道,容沛在找人,找一个很重要的男人。他不计较代价,由于他的固执,容战没办法,遂动用了容家在各个领域的影响力,只为找到过去容沛弃之如履的人。

容老爷子去世之后,容家当家做主的人就是容战,在这点上似乎没什么争议和选择,因为他们这一脉人丁单薄,好几代都是单传了。容战从小就在父亲身边,经多年调教,关于容老爷子多年耗费了大量心血与金钱建立起的关系网,他非常珍惜。

对于该掌握的人,他也都掌握得很好。有关这一方面的事,他还没法放手给容沛。他们容家以及那个人的这位宝贝疙瘩还太年轻。容沛居于高位惯了,受奉承惯了,酒桌上应酬怕是会放不下架子。

关系织成了一个蜘蛛网,不露锋芒地笼罩着这篇大地,只等着那小小的没防备的虫儿,在蛛丝上稍经一触,震动蛛网。

容沛弄出来的阵仗有少许热闹,有位为人颇好的世交笑笑,问容战:“你儿子最近转性子了?”容站疑惑问起话来的缘由,那人解释说:“容沛前几日给我来过电话,可乖巧了,一句句都是叫我叔叔呢,哪里还是原来那头小老虎啊。还有他找的那个人,我怎么记得是你们老容家的养子?”

本来是有开玩笑的意思,但容战一听就很吃惊,定下心一想,面色瞬间阴沉了下去。容沛比他想象的更在意那个人,而这根本不是一个好现象。

在当时,不论是容沛,或者任何一条蜘蛛丝,他们统统不知道此番寻找需要持续两年。容沛也非常天真的认为,只要他愿意,他能够很快找到那个人。

他每天都在练习,练习两人见面之时,他应该说怎样的台词,是怎样的台词能让那人在见到他的一刹那,会开心,会笑。他练习如何去给那人提供快乐,练习改变自己的态度,练习去对那个人以最真诚的对待。

容沛练习得很多,有时候自己都忍不住会害羞,呆在房间关上了门,仍是不自在。他还得躲进洗手间,不敢看待镜中所折射的自己,反复用冷水敷着泛红的脸庞,待到热度消散了,依然坚持。

可惜的是那个人却迟迟没有找到。他的心情也从胜券在握到落落寡欢,最终演变成一股折磨人的焦躁,日夜在心神上盘桓,如若一团流连不去的乌云。

在期待那个人回来的日子里,容沛总是没有去意识到一个事情,他是故意的,也是无意的。他将它从记忆抹去,害怕去想起。

晓得那件大事的人不多,容战是其中一个,他大致上知道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因而更不愿意和容沛谈起那个人,也不想去介入他的事情,所以也没有说。他实际很生气,当初为容沛的喜恶,他甚至违背了父亲的遗言,结果混账东西转头成这样儿了。

容战气归气,容沛想要那人,他还得变着法子去找。

容太太是另一个清楚来龙去脉的人,她最怕的就是容沛想起那个人,怕他醒悟过来,想要那个人,无奈容沛现在表现出来的就是这倾向。她其实有好几次都想提醒容沛,告诉他忘了那个人会更好,会更简单,结果每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她实在说不出口。有时候看他满腹期待,她就不免产生少许悲凉,在偶尔她也想问问容沛:“那年的7月22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你有一个孩子,那人给你生了一个孩子……而你,而我,而我们,是怎样对待他的?”

但是,容太太没一次问得出来,心知这问话太残忍了。

现实和回忆联合起来,它们最后给容沛的沉痛的一巴掌,是通过杨洋的手。在八月底,那时雨便总下不完。

以往这城市的雨季不会让人太讨厌,相反会洗涤的天地分外清新,是一种细雨连绵的柔和之势。可今年不同,它接连下了好几天的暴雨,有几条河流的水线都与地面齐平了。

容沛在夜里经常睡得不沉,即便是关紧了窗户,雷雨之声也会想尽法子进到他梦中,所以杨洋拨打的那通电话,那一丝电话铃声夹在雷暴中能够被他察觉,真是一件幸运的事。

半夜两点钟,容沛从闪动的屏幕上看到时间,他捞过了手机,按下接听键:“喂……”他才刚发出第一个音节,电话那头的人就抢过了他的话语权,说:“容沛,你赶紧过来,你赶紧过来!我在你家附近的南风北路,你赶紧过来!”语气充满了焦急和无助,仿佛下一秒就会嚎啕大哭。

同时还有极其滂沱的雨声混杂其中。容沛觉出事情不妙,他二话不说就床上跃起,一面换衣服,一边安抚着问:“杨洋,杨洋,你别急,和我说说,怎么了?”

电话那头静住了,没人说话,只有大雨拼命敲打着,哗啦啦的巨响不绝于耳。过了片刻,杨洋似乎冷静了一点儿,他重新开口,断断续续地说:“我老婆肚子疼,是要生了……我着急,我车开的太快……路滑,我,我撞了车,这会儿车子动不了了……”

于是,现在真是遭到极点的情况。容沛听出了大概,他必须要很努力,才能忍住不破口大骂。他拿起车钥匙就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车库,在坐上驾驶室的时候,他还得稳住那边惊慌失措的人。

赶到事发现场,远远就看见有两辆车停在路中间,车头都亮着大灯,杨洋撑着雨伞站在路边,看样子是在等着有车辆经过。

深夜的天空下着倾盆大雨,街道旁只有几盏路灯,灯光在雨幕中无比的昏暗。

容沛把车停好,他还没打开车门,杨洋已经举着雨伞冲过来了,见了他,一把就抓住他的手:“容沛啊,我老婆……”刚开口,眼泪刷的就溃决了。

容沛没时间照顾他的情绪了,他拉着杨洋回到事故的轿车旁,透过车窗一探,杨洋的媳妇靠在副驾驶室上,手在膝盖上抓得紧紧的,模样很痛苦。他又在四周观察了一遍,幸好这事故只是撞坏了车子,没伤到人。

容沛看到了被杨洋追尾的司机,顾不得会被淋湿了,只急忙踏着满街的积水跑过去,敲敲那人的车窗,“师傅,我朋友的媳妇要生小孩了,他的车子留在这儿,我送他们上医院去,你给联系一下交警吧。”他大声地说,近乎是用吼的,雨点不住地打在他身上,打的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司机立即就答应了,容沛回到了杨洋身边,抢过了他的雨伞,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极果断地命令道:“抱上你媳妇儿。”杨洋胡乱地点头,抓起衣领拭去泪水,俯身进车内抱起了他的妻子。

容沛给他们打着伞,把他们送进了车里,自己淋得一身是雨。在往医院赶的途中,他将警觉性提到了最高,雨刷不停地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挥动,密集的雨水还是给视野造成了很大的障碍。

那场雨下得离奇,凶猛得好似不将世界淹没就不罢休。

后来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把人送进了产房。

容沛站在产房门口时,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他用手拨了拨湿透的头发,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往下淌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砖,脚边全是湿漉漉的。他准备回家换衣服,和杨洋打了招呼,不过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他瞟了产房上的灯牌一眼。

有时就是这么突如其来,就跟觉醒的爱情一样,灯牌上绿色的“手术中”三个字,带来了某种触动,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丝抽痛,仿佛是被电击着了记忆,有一句话从遥远的地方悠然飘来,轻轻落在了他的耳畔:“少爷,我们的孩子要出生了。”令他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他傻愣愣地听着那个人的声音告诉他孩子的降临,那么温和,那么虚弱。

他在国外只接到过那人一次电话。在绝无仅有的一通电话里,那个人告诉了他,孩子要出生了。容沛稍微睁大了双眸,却失去了一切的光采,透出了灰蒙蒙的颜色。他如同是一尊没法自行挪动的塑像,伫立在产房门口。

容沛听见杨洋在旁反复地祈求爱人平安,甚至也跟进了产房,大脑就难以控制地展开了想象,那人在产房生下他的孩子,那一天,是什么情景?

那人独自躺在医院,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握住那人的手说别怕,有我在。他今天冒雨送朋友的妻子来医院,可是,那个人冒着生命危险给他生孩子时,他在干什么?他在国外逍遥,他和别人上床,他甚至想过逼那人做引产手术,他想杀了他和那个人的孩子,孩子,那个人和孩子……

容沛的每次呼吸,都愈来愈迟缓,好似有人在扣住了他的咽喉,他的脸上苍白得不见血色,随后他的膝盖有点儿支撑不住了,咚的一下子,骤然跪在了地上。

我还有什么资格去见那个人呢?容沛掠过这一缕疑惑,我曾经那样去对待那个人呀,那个人恨不恨?怨不怨?

那日短暂的交谈复又响在了耳边,时远时近,那人轻浅的呼吸仿佛就在身侧。电话里,那人没有说很痛,也没有说很害怕,不过他知道,那人肯定是有哭。

在和他说话时,柔声嘱咐他珍重时,那人一定在默默流泪。那人爱他是那样的深。

容沛低垂着头,几绺发丝荡在额前,他一声都不吭,面部没有丝毫的心事外露,只有泪珠子从他的眼睛往下坠落,在地面跌得粉碎。一颗颗晶莹的水滴,是从他眼中那片浅褐色的天空所掉下的雨,蕴涵无比的感伤。

啊,那个人也曾如他这样伤心地哭过……

※※※※※※※※

容沛昏倒在了医院的走廊上。值班护士发现时,他正微微蜷缩着身体,双拳紧握在胸前,那姿势具有很强烈的防备之意,仿若一头受困的野兽。他眼角的泪痕到底也没有干过。

他恢复清醒是到第二天的十点钟,是在病房中清醒的,母亲正守在他的身边,为他掖着被子,满目是难以言语去倾述的忧愁。容沛在床上起来坐坐,好半天都不说话,也不肯吃东西。他从没有这样觉得疲惫,连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也不愿意去做任何思考。

容太太没有忍得住,实在是心疼儿子,她在床边上用手臂搂住了他,洋溢着母亲的慈爱去抚摸他的头发,好言劝道:“儿子呀,你有什么心事就和妈说说,啊,你别憋在心里,你这样,妈看了真的好难过……”说犹未了,她便哭了起来,从齿缝溢出的哭声呀,让人听了都会动容。

容沛靠在了母亲的怀里,手指玩弄着被角,其实他并非想叫母亲担心,故意不吭声叫她担忧,是他确实无从开口。他没办法说,也自认说不好。

但是母亲的爱护之意,也叫他更加沉重了,他这不就是睡了一觉么,他妈妈就这样心疼了,他那样对待过那个人,那人的母亲要是还在,肯定也心疼坏了吧。

那人也真是不好,无父无母,谁会为那个人心疼呢?没有的吧,也就他这个蠢货傻乎乎的后知后觉的疼上了。所以没关系,他再疼也可以。

从小就恨透了那个人对他有意图,那人看他的眼神从来就满满是占有欲。容沛从懂事起,就发现那人是近于饥渴的想要获得他的爱,那种有一种强盗的掠夺做派蛰伏在其中。

寻常人想要一样东西,多少会加以遮掩的,那人偏偏就不。所有对他的无条件的好,尽心尽力的爱护,都是因为想要得到他的爱。意图过于张扬了,那个人。

要得这么强烈,激起了他的逆反心,越是不肯给,他就和那人较上了劲。

这一较劲,是近二十年的岁月。容沛离开了母亲的怀抱,他静静地躺了下来,静静地望向了窗外,微含一两分自嘲,这是多么无谓的一件事。

暴雨已有减弱,天际则仍是阴云密布,气压沉得使人心情不好。在过去,他也曾怨过恨过,那人痛失了至亲,凭什么就得往他这儿索要爱呢?现在他才明白到,不止他没有选择,那个人也没有。

那个人只有爱他。那场灾难是两人命运最重要的一次巧合。

中午的时候,杨洋来过,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这次的事中最可笑的,是杨洋反过来提着水果篮来看望容沛,虽然对容沛住进了病房很纳闷,他还是非常真挚地同过谢过,然后得意地向他通报了自己大好事。

容沛听着他骄傲的语气,看着他眉飞色舞的容颜,微微歪头,极其的不解。恐怕轮不到杨洋和他显摆吧,日子计算下来,他的小孩如今该两岁了,说话走路都不是问题了。杨洋的孩子才刚呱呱落地。他这样想,不过也识趣地不吱声。

时至傍晚,容战来了,当他被告知容沛一天都没吃没喝,他一句话也不说,只几步上前,抓着儿子的衣领将他拎坐起来,一举手就给了他沉重的一巴掌:“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从容沛落在这世界,容战一次也没打过他,重话也不曾说过。容沛的脸被打偏了过去,热辣辣的疼,好半晌,他伸出舌尖在嘴角一舔,斜睨了父亲一眼,痴痴地笑了两声。

他这幅毫无生意的消极模样,前所未有的激怒了容战,他抑住已久的脾气直烧上心头,不顾挽着他手臂哭泣的妻子,上前又给了他一巴掌,“你到底够了没有!你准备像摊烂泥到什么时候?!”他怒冲冲地吼道,揪着容沛的领子不断摇晃,以为这样就能让他清醒回来,会恢复他原本高傲的不羁于世的姿态,“你有话你就说!!你想哭就哭,没人不许你哭!!你这样要死不活的,你装给谁看?!!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你这样谁还会愿意看你一眼?!”

也不知是谁给撞到了,床边的物品哗啦啦摔了满地,“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给我记清楚了。辜负那个人,从来都是你自己的意思。”容战稍稍俯低上身,贴近了容沛俊美又清瘦的脸庞,他用力地强调道,一字字都有残忍的味道。

容沛果然显出慌张的样子,他躲避着父亲的双目,开始去掰着父亲的手指,人也不断地试着往后躲。

容战不肯放手,他粗暴地把容沛从床上拖了下来,将他摁进了墙角里,远离了能给他躲避的被窝,“你后悔了是不是?后悔那样对他了,是不是?”他继续逼问道,不给容沛喘息的机会,甚至揪着他的头发逼他抬头,缓了口气,冷笑说:“杨洋的小孩出生,你想起你也有个孩子了,对吧?那个人两年前给你生了个小宝宝,对吧?是啊,那个人当时难产了,几乎要死掉的,容沛的小孩怎样了呢?那个人生完孩子就被赶出了容家,只带走了一点点现金,孩子要拿什么去养?一大一小要靠什么过日子?那个人要去卖身还是卖血?容沛的童养媳,我想是能卖到不错的价钱,他或许正在接客?又或许他们两个正在沿街乞讨……”

这简直是比死更严酷的折磨,“当做我他妈的求你了,你能不能不要说了──”容沛痛苦不堪的声音打断了那些恶毒的话,他的眸子红得血染一般,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所有潜藏着的情绪都被激发了,让他的面目有点扭曲,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很紧,紧得似乎一碰就会断掉。

容战放松了对他的钳制,他后退了两步,凝视着自己的这个儿子,摇了摇头,语调透露着失望和同情,说:“我不怪你后悔,也不阻止你去后悔,但是容沛,我不敢相信你会是个懦夫,你连后悔都不敢去面对……你真的太不如那个人了。”

容太太已经哭得心都要碎了,她几次都想去保护儿子不受伤害,却都被丈夫拉了回来。容沛无助地缩着身体,他抗拒又怨恨的表情混乱得不知怎么形容,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曲起了双腿,头埋进了膝盖间,左手使劲揪住了胸前的衣服,以控制那在周身窜走的痛楚,“……男孩还是女孩?”他含糊不清地问道,言语还夹着小小的哭声。

容太太深深感到这是对自己的报应,自己过去的冷漠所带来的报应,她尽量止住泪,吸了几口气,努力表现得不那么难过,安慰说:“是个男孩儿,儿子,你别担心,他们俩都好好的……没事的,啊,你别害怕了。”

可是,容沛的哭声是愈发的明显了,他抱住了膝盖,脑袋埋得很低,而驻守在心间的堡垒出现了缺口,渐次崩裂,他愈哭便愈是大声,哭声之中浸透了委屈,最后演变得根本不能自制。

我很想你,裴文歌,能被你爱上,能成为你寄托所有爱的人,我很幸运。容沛在疯狂地宣泄着所有情绪之际,所有的认知中只存在这么一个清晰的念头,坚定的,不容半点困惑的。我很想你,很想你,很想你。裴文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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