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天任不说话,低着头,光叹气。
老太太陡然一拍大胯,用一根手指头狠狠在儿子的额头上戳了一下,气急败坏道:“我懂了,你一准儿是让老王家那个不要脸的浪蹄子给迷了心窍,你想要她,对不对?你跟我说,对不对!?”
于天任还是不说话,双手抱着头,蹲下来仍是叹气。
老太太在他后背上踹了一脚:“问你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是不是四凤那个浪货勾搭了你,你才不想跟老九好的?!说呀,你倒是说话呀!”
老太太气冲斗牛,又在儿子的后背上一连踹了好几脚。
“娘!”于天任陡然立起,瞪着眼珠子,急躁躁的说:“我跟老九不是一路人,她是天上的仙女,我是地上的穷鬼,起初我想着攀上有钱人就能有好日子过,可我越是跟她在一块儿久了,我就越是觉着我什么都不是!我难受,可难受可难受了,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穿着洋装我是于先生,别人对我点头哈腰。可一等脱了洋装,我不照样还是个卖炸糕的穷鬼?我一个穷卖炸糕的,凭什么跟人家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相好?我配不上人家,我也不想拖累人家。我想好了,我照旧卖我的炸糕,我再也不想穿洋装当什么于先生了,我是穷,可我也是要脸的人,让个娘儿们养着,我他妈连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娘,您得站在我这边,替我说话才行!”
这番话刚说完,老太太就翻了白眼儿。好在于天任眼疾手快,不然老太太非摔在地上不可。
于天任将老娘抱到炕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灌了一碗温水后,老太太先是“唉——”了一声,这才总算睁开眼皮,重又活了过来。
“娘,您没事了吧?您可把我给吓坏了……”
说着,于天任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
“儿子呀,娘的好儿子呀,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呢?你到底还是我的儿子吗……”老太太两只老眼哗哗往外冒眼泪,“你前几天刚说交上了好运,我起初也怕老九不是什么好人,可慢慢着我看出来老九不是坏人,她是好人,还是有钱的好人,你跟有钱的好人在一块儿,你后半辈子就不用发愁日子难过了,而你娘我也能沾着你的光,过几天舒心日子。我没想到,你居然又要起面子来了,你呀你呀,你糊涂呀……”
老太太越说越激动,眼泪越是止不住的往外冒。
“娘,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开始我觉着我‘摇’了,往后也能人五人六了。可慢慢着,我发现自己跟有钱人所处的世界格格不入,我越发难受了起来。以往没认识老九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可自打知道了老九是谁,我又陪她在租界逛了两天之后,我总觉着我这心里别别扭扭的,难受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连喘气都费劲。娘啊,您说,我是不是有病了?”
“没错!”老太太腾的坐起来,“你是有病了,你害了疯病,你人事不懂了,连香臭都分不清了。你想跟老九散伙,好!我不拦着你,我想拦着也拦不住。今晚,你好好琢磨琢磨,你要知道,老九可是能改变你穷命的唯一一个人。人家不嫌你穷,愿意跟你好,是你小子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不能说散就散,你得好好想想才行。我也看出来了,老王家那个四凤没上咱家来之前,你还没有跟老九散伙的念头,就是在她进了咱家的屋之后,你才生出跟老九散伙的念头。你老娘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你小子的心里面怎么想的,你还惦记她,你没法忘了她,你还想要她!对不对,我问您,对不对?!”
“对!”于天任用力一跺脚,“我是还惦记着她,还没忘了她,还想要她。她说了,她要跟芶雄离婚,您老也知道离婚是咋回事,前阵子连皇妃都跟小皇帝离婚了,皇妃都能离婚,四凤为嘛就不能离婚。芶雄再凶,可也凶不过律条!现如今有了‘妇女保护会’,在里面干事的都是官太太、富太太,芶雄兹要是敢为难四凤,四凤找到‘妇女保护会’,那些官太太、富太太就一准儿能替四凤出头。我就不信,芶雄敢跟势力作对,除非他是不想活了!”
“你——”老太太捂着心口,又要翻白眼儿。
于天任赶紧托住老太太的手背,在老太太的心口上顺了几下,老太太才好歹把气喘匀了。
“好吧、好吧……”老太太哽咽道:“你想干嘛,你就干嘛去吧,我不管了,也管不了了,你要不怕死,你就跟那不要脸的浪货好去,到时候芶雄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也都是自个儿作的,你得自个儿承受着,我反正也早就活够了,你死了,我找人把你埋了,接着在你旁边挖个坑,我自个儿把我自个儿埋了,咱这个家完了就完了吧……”
于天任立在一旁低着头,不住抹眼泪儿,娘的话他全都听了进去,他心里不好受,所以他一个大男人才会掉眼泪。
娘站起身,踉踉跄跄的回了自己那屋,躺下来,闭上眼,如死去一般,动也不动。
于天任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双手抱头,痛苦至极。
他到这时仍不明白,这一切全部源自他的自卑。
但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一个生在穷家,从未接受过正统教育,自记事便与穷伙伴为伍的穷小子,是很难一下子融入上流世界的,即便是融入到上流世界,也会因为强烈的自卑而让自己异常痛苦。
此刻的于天任,正深深陷入这种痛苦之中,这种痛苦越发叫他觉得自己不配跟老九好,他能配上的只有四凤这种同样出身穷家的女子,哪怕是被人用过无数次,甚至被人用各种花样玩弄的过的,他也觉着这样的女人跟自己才最般配。
不得不说,于天任是个可怜人。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这句俗话套用在他的身上,也真是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