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姜星火说的话是没错的。
朱棣虽然人到中年,但身体非常强健,再活个二十年大概率不是什么问题。
因此,不管朱棣在位的时候谁是储君,姜星火干的都是一样的事情,那就是把变法坚定地推行下去,直到取得彻底成功,直到大明国内绝大部分阶层的利益都与变法相一致,让变法再也不可能被推翻。
从这个角度讲,朱高煦亦或是朱高炽,无论是谁成为储君,对变法而言,其实都是有一些益处的。
如果朱高煦成为储君,那么在延续对外扩张政策方面肯定是更有益处的;而如果朱高炽成为储君,利用他的内政能力,在内政方面继续扩大变法也有益处最起码朱高炽现在的基本盘也有很多变法派,即便是朱棣不在了,朱高炽也不太可能全盘推到变法,只可能是否定姜星火而继续延续变法,就像是以前历朝历代统治者做的那样。
但姜星火的回答,却让朱棣的心情更加沉重。
朱棣扭过头,看着姜星火府邸内堂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斥着无奈。
他自认是英明之主,但在储君之选这个问题上,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奈,他希望能有一个人能告诉他答案,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奢望,现在他能咨询的人,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而最终决策,只有他能做。
可朱棣也清楚,无论他选择谁为储君,都会有人欢喜有人愁,甚至可能会引发一场严重的庙堂风波。
当年玄武门之变是怎么来的?说白了,不就是李世民不甘心李建成当储君嘛。
毫无疑问,从感情上来讲,朱棣更喜欢像自己的二皇子朱高煦,朱高煦跟他不仅仅是父子,更是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同样是靖难战争,朱高炽在后方守城筹备后勤有功劳,可这份功劳,绝对比不上朱高煦的决死冲锋白沟河、藁城、夹河、灵璧,这几次要是没有朱高煦靠着自己的万夫不当之勇玩命破阵,燕军是真的就输了,而光是被朱高煦阵斩的南军关键大将,有名有号的就不下十个。
在姜星火前世,靖难之役因为是大明的内战,再加上文官集团的刻意扭曲和春秋笔法,很多战役的记载都严重偏离了事实,经常就是“一阵狂风吹过,燕军胜了”,把朱棣抬到了跟大魔导师刘秀一样的玄奥境地。
而事实上,燕军赢得一点都不容易,几乎每一场仗都是在押上全部身家,赢那么多战役南军还是源源不断,而燕军输了一场东昌之战,就差点被抬走了。
靖难之役的含金量或许跟处于元末乱世的洪武开国不能完全相提并论,但如果不进行历史线上的纵向比较,只在同时期进行横向比较,那么同时期发生的数十万人级别的大会战,无论是安卡拉战役还是尼科堡之战,都很难比得上靖难之役中的大型会战。
而从理智上来讲,现在的朱高煦已经不再是那个无脑莽夫,不仅能脱离“先锋”或是“敢死队队长”的角色,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将才,而且对于治理政务,也有了自己的一些理解,或许还远逊于朱高炽,但却不再是他的短板。
短板已经弥补,长板却更长,换作你是朱棣,你怎么选?
作为一个庞大帝国的统治者,朱棣对于继任者其实最关心的问题,就是在自己死后,自己的政策是否能够延续下去。
朱高炽成为皇帝,或许变法的内政部分还会顺坡下驴的延续下去,但对外部分,却显然不会如野心勃勃的朱棣一样,继续推行扩张政策。
而朱高煦则毫无疑问,会选择服从勋贵武臣集团的利益,继续对外扩张。
而朱棣的心中,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那句话怎么说的?当你抛硬币的时候,其实伱心里就知道了自己的选择。
关于储君人选的事情,朱棣已经了解了姜星火的意见,接下来,两人又聊了聊这两年的国内政务。
“周王前阵子给朕写信,说关于医药养殖和医书编撰的事情,已经有了大致的眉目了。”
姜星火闻言,眉宇间也露出了欣喜之色:“此乃大明之福祉。”
朱棣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中透露出一丝得意和自豪。
“太祖高皇帝在世的时候曾经戏言,若是我们生在寻常人家,我可以去当兵,我那弟弟可以去行医,各有所长,不用在土里刨食,终归是不至于像朕的爷爷那辈人活活饿死的。”
姜星火点点头接着说:“此事若成,对于整个大明的医疗状况改善,乃至社会济养制度的变革,都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仓禀足而知礼节,经济的进步是扩大社会保障范围的基础,朝廷有钱了,才能更好地对鳏寡孤独这些弱势群体进行济养。
而大明现行的社会济养制度,是全盘继承自宋元时期的,因此对老人、流浪汉、无名死者的济养和安置是没问题的,想要扩大规模也没有太大的必要,而医药方面则完全不同。
现在各地的医馆都是根据当地情况进行药材采购的,而如果周王的医药集中养殖的实验能够证明可行,那么在这个新的时代里,医药的集中养殖将使得药材的品质得到管控,数量得到极大的提升,而医书的编撰则将汇聚天下医学之精华,为百姓的健康保驾护航。
中医之所以是越老越让人信服,除了经验以外,很多老中医都有祖传秘方,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中医讲究对症治疗,因此不同水平的医生面对不同情况的患者,哪怕表面症状相似,给开出来的药方都往往是不同的,想要统一出一个严格的标准,用通用的教科书去涵盖全部医疗问题,显然是不现实的。
但这不意味着进行中医典籍的编撰汇总毫无意义。
原因也很简单,在现今的交通和通讯条件下,即便是水平最高的医师,也绝对无法掌握全部的医书内容,甚至了解一两成,就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知识渊博的名医了。
所以汇总医书就非常有必要。
而中医固然无法给出一个严格的标准,但却可以根据不同症状,用案例给较为通用的情况预先设置出几个“标准答案”。
这样面对一些百姓常见的疾病的时候,哪怕是资历并不够深厚的医师,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只要按照朝廷印刷出来的医书对症下药,那医治好的概率,一定是比把人医治的情况更差要大得多的当然了,每个人的体质不可一概而论,就算是近乎“标准答案”的方子,在不同人身上的效果也不同就是了。
这就是医书汇总的意义。
“周王此举,确实善莫大焉。”
朱棣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里面甚至还有一些对于自己统治下的子民的关爱这是难免的,屁股决定脑袋,现在朱棣当了四年皇帝,心态已经彻底转变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朱棣很清楚,大明的强盛不仅仅在于疆土的辽阔和明军的强大,更在于百姓对他的支持,给百姓带来更好的生活,减轻百姓的负担,那么对于他的统治,一定是有极大好处的。
毕竟,除了姚广孝这种人,哪个正经人安居乐业有吃有穿还琢磨着造反啊?
因此,朱棣其实对于大明医药事业的发展,也算是寄予了厚望,希望通过这些举措,为大明的子民在健康问题上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大明的百姓有着健康的体魄,欢声笑语回荡在每一个角落;医者们手持有统一标准的医书,为百姓解除病痛,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与幸福哪怕是朱棣这种战争狂人,一想到这种画面,心里也是很满足的。
打仗有打仗的快乐,种田也有种田的快乐嘛。
“对了。”
朱棣忽然话锋一转:“南京这边的事情应该没有什么了,国师可以把手上的任务布置一下,过段时间去北京一趟,北直隶的变法,还需要国师的规划指导到时候路过河南,去开封见一下周王,把医药和医书的事情看看能不能初步定下来。”
朱棣的话让姜星火稍有意外,虽然名义上说得过去,但朱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了。
——这是裁判不好意思拉偏架,让他去最后冲刺一下了。
从两位皇子的角度肯定有这种意味,不过明面上却并没有什么问题,姜星火在南直隶组织进行变法这么多年了,总不能完全不管北直隶是吧?
“还有,朱有爋这次跟着郑和回来了,他已经几年没见他爹(周王)了,这次让他充作护卫随你一同北上吧,好歹在开封见一面。”
可怜天下父母心,要是以前,朱棣才不管这事呢,但现在朱棣却难免关心起弟弟的家务事了。
朱有爋这小畜生固然混蛋,但时间过去七八年了,周王该消的气也消的差不多了,一笔写不出来两个朱字,一家人总不能总跟仇人一样不见面。
而且朱有爋这些年在海外跟随郑和奔波,也确实立下了不少功劳,在三代宗室里,都是比较亮眼的存在,朱棣也有意抬举他,让更多的宗室子弟不当被豢养的猪,而是多出来做事,建功立业。
但朱有爋又确实惹他家里人厌,所以朱棣就给他找了借口,让他给姜星火当护卫,又让姜星火去跟周王谈一谈医药和医书的事情,这样父子二人的见面,也就顺理成章了起来。
“还有,治理黄河的进度仔细与朕说一说,此前戎马倥偬,倒是未来得及细问。”
实际上,从北宋开始,黄河就始终是中原百姓的巨大隐患,而靖康之难后,金国统治北方,同样对治理黄河不怎么上心,到了蒙古人建立的元朝,就更是如此了。
所以,黄河就如同一条桀骛不驯的黄龙,没有人能够驯服,而一旦到了雨水充沛的季节,黄河就很容易泛滥。
元朝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就是被治理黄河这个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给压死的。
朱棣继位的时候,黄河还是夺淮入海,隐患依旧极大,但朱棣当时并没有财力和人力去治理黄河,最多就是整治一下江南的水患,保住重要粮食产区。
不过姜星火和夏原吉、宋礼等人对江南水患的治理,也为治水工程,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人手。
去年,也就是永乐三年的时候,随着国内贸易和对外海贸带来了超乎预期的财政收入,户部不仅还上了从工部和兵部借的钱,更是有了盈余,因此在“黄河国债”的帮助下,就有了治理黄河的必要资金。
之所以要这么着急,不再等一等,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漕运。
张信从漕运总督去职了,但漕运的问题除了贪墨以外,却更加严重了。
因为要建设北方,所以很多物资都需要通过漕运来运输,不能全靠海运,这里的道理很简单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嘛,元朝灭亡可谓是殷鉴不远,大明也不想一下子就把漕运给废了,以至于又出现一只独眼石人来。
而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作为北直隶赖以生存的经济动脉,纵跨五省绵延上千里,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这里面最复杂的就是大运河与黄河的交汇节点。
而问题就在于,管理河道的,是河道总理;管理漕运的,是漕运总督。
河道总理衙门设在山东济宁,漕运总督衙门设在江苏淮安,两地相隔上千里,交流沟通极为不便,信使跑一个来回就得十多天,而且互相之间还有利益冲突,这两个衙门之间常常互相踢皮球。
毫无疑问,这样肯定是没法治理黄河的。
因为治理黄河的前提条件,就是有一个能够调配所有资源、协调所有衙门的机构。
而威权极大的隆平侯张信,也正好因为清田事件,被从漕运总督的位置上撸了下来,这就有了成立一个新机构的前提条件。
为此,姜星火和朱高炽召开会议商议讨论出方案,并给在外的朱棣奏请后,临时成立了河漕总督,并且加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衔。
而人选,正是在江南治水过程中有着丰富经验的礼部左侍郎宋礼。
这样宋礼就有权力协调各省,统一调配资源,并且能够弹劾所有不配合治理黄河工作的官员。
而河工主力,则由备倭军担任,同时有偿招募部分沿河民夫。
磨刀不误砍柴工,宋礼从永乐三年开始,带着叶宗行等一票治水、筑坝、爆破等方面的专家,前往黄河流域考察地形和具体的水文条件,跑遍了沿河的几十个府县,基本掌握了现在黄河的情况。
随后宋礼制定了全盘、分阶段的治河计划,按照姜星火传授的“束水冲沙法”进行治河,同时以产量极大增加的钢筋混凝土作为主要堤坝建材。
“如欲深北,则南其堤而北自深;如欲深南,则北其堤而南自深;如欲深中,则南北堤两束之,冲中间焉,而中自深。”
姜星火的口诀,宋礼已然烂熟于心。
因此,靠着“正堤、遥堤、淤堤、内堤”的四道堤坝技术,宋礼坚决执行起了姜星火对于治理黄河的规划,也就是先在下游复位恢复旧有出海口,随后再进行中上游的植被恢复不过后者需要相当长时间的坚持就是了,而且由于小冰河时期的缘故,即便进行了,效果也不见得会非常明显,属于是百年大计,急不得。
作为治水专家的宋礼很清楚,这是他仕途的转折点,只要能够治理好黄河,那么最好的结果自然是直升工部尚书,抵达人臣之巅,最差的结果也是平调到工部当左侍郎,过几年再升工部尚书。
当然了,如果他把治理黄河这活给干砸了,黄河再次决堤了,什么尚书就不用想了,不如想想自己去哪流放会过得舒服一些。
总之,这是一件高风险高收益的事情。
而宋礼目前来讲干得不错,通过一年的努力,整体工程进度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四十的样子,筑起创筑土堤十万余丈,砌石堤五千余丈,核心地段的混凝土堤坝则有一千余丈,成功堵塞了黄河河堤的各种缺口上百处,现有夺淮入海的黄河体系基本不再有泛滥决口危害农田和百姓的事情,并且“束水冲沙法”已经被证明切实有效,淮河流域的泥沙大大减少。
接下来,就是把黄河导向山东和河北的旧出海口的工程了。
听完姜星火的讲述,朱棣也对宋礼的治河行动表示认可,这活确实是骡子转世的人才能干的,想想都头大。
“既然治理黄河是国师初步规划的,那到了济宁,国师便顺路督促一下吧。”
朱棣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放下手头的事情赶紧北上,要不北直隶的进度怕是来不及了,如果数据上比不过南直隶,那么朱棣哪怕想要立朱高煦为储君恐怕也说不过去,毕竟在这上头耍赖的脸面朱棣是没有的,他是皇帝,他得要点脸。
所以,能给朱高煦有力支持的,只有姜星火了。
临行
晨光破晓,昨夜雨疏风骤留下的痕迹,只有家中淡淡的花香与泥土的清新。
夏日的风穿过回廊,轻轻拂动着书房的纱帘。
姜星火端坐在案前,一袭青衫磊落,提笔写着字。
“《黄州寒食帖》委实难写。”
姜星火写到一半,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肘笑道。
“师父这是半途而废了。”站在旁边观摩的于谦已经长成了个半大小子,小孩到八九岁个头就窜的飞快,跟小不点的时候完全两个模样。
“师父这是锻链你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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