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2节(1 / 1)

实际上,姜星火的思路就是,加多少的税都没用,真想要收钱,关键在于解决“中间商赚差价”的问题。

不然就成了朝廷多收税,百姓多缴税,结果到朝廷手里的税收不增反减,差价全喂饱中间商了。

这个问题姜星火一开始想的时候,就感觉挺好玩的,这种情况在历史上也不是没有,明代末期的时候,国库的钱都是明宅宗(明摆宗?)万历皇帝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结果明匠宗大手大脚倒是没遭罪,到了明吊宗的时候,就傻眼了。

内有流寇,外有后金,到了北京城破的前夕,求着皇亲国戚们出点钱,各个都哭穷,这些皇亲国戚、文官和大商贾,在大明危难的时候不管不顾地抛弃了大明,眼睁睁看着朝廷陷入困窘,后来李自成进京,从他们身上可没少拷打出银子,而等到后金入关,新君即位之后,他们又厚颜无耻地跑来讨要赏赐,并索要爵禄。

这个例子其实就能看出来,所谓皇帝也不是万能的,这个时代的社会结构就是这么特殊,皇帝只要涉及到某些核心利益,哪怕是皇权,都很难改变整个社会的运作模式,比如财政。

如果姜星火想改变大明的财政格局,首先需要清洗掉那帮贪婪成性、只顾捞钱的基层官吏胥吏,然后才能慢慢扭转整个社会的面貌。

所以,税卒卫下乡当然会带来很多腥风血雨,但从根本上来看,是具有极大意义的。

而且今年江南的夏税马上就要开始征收了,夏税虽然没有秋税规模那么大,但也是朝廷的重要收入来源之一,这是现在马上就能见到改革成效的地方。

众人传阅以后,倒是没有太多反对的声音。

姜星火草拟的方案,都是针对税收中饱私囊的实际情况制定的,这种立场非常正确的事情,没人能反对,即便有利益或者立场冲突,也只能说在心里默默期待姜星火干不成这件事情,而不是现在表示反对。

“国师接着说吧。”朱高炽捏着手里的文书,说道。

姜星火见众人没反对,点点头继续道。

“第二个方面,就是整顿欺隐田粮。”

“欺隐田粮主要是要严格限制勋臣贵族、地方豪强的这种行为,实际上,国朝税收钱粮收不到手,除了官吏的贪吞拖欠等弊处外,很重要的还由于勋臣豪强恃势拒纳差粮,或额外多占田土,概以各种名义,不肯入册承担义务。”

众人闻言顿时一怔。

真敢说啊!

这也就是姜星火,要是别人,敢动勋贵的蛋糕,那是要被刀把子架脖子的。

实际上,这种事情谁不知道?

这都是公开的“秘密”了。

只不过,勋贵们也没办法,想要维持家族长久的生存和浩大的开支,国朝的这点俸禄和赏赐又确实不够,所以只能多占田土,这是实际情况。

而姜星火既然敢动勋贵的蛋糕,当然不是他想成为当年高王去洛阳出差时候目睹被火烧的征西将军张彝(北齐神武皇帝高欢早年作为函使,经常往来于怀朔镇和京城洛阳之间传递信函,历史记载他在洛阳亲眼目睹了一场骚乱,羽林、虎贲等千余人聚众于尚书省,先是辱骂,后又扔石块泄愤,最后这帮人一把火烧了征西将军张彝的宅子,因为张彝的改革建议触动了京城武官的利益),而是因为他能给勋贵们带来更大更美味的蛋糕,所以姜星火有自信,勋贵们会为了更长远的利益,在土地税收上做出让步。

同理,姜星火又拿出了第二份文件。

“凡宗室置买田产,恃强不纳差粮者,有司查实,将管庄人等问罪。仍计算应纳差粮多寡,抵扣禄米。若有司纵容不举者,参奏重治。

凡功臣之家,除拨赐公田外,但有田土,从管庄人尽数报官,入籍纳粮当差。违者,一亩至三亩,杖六十。每三亩,加一等。罪止杖一百,徒三年,罪坐管庄之人,其田入官,所隐税粮依数复纳。若里长及有司官吏,踏勘不实,及知而不举者,与同罪。

各处势豪大户,无故恃顽,不纳本户秋粮,五十石以上,问罪,监追完日,发附近;二百石以上,发边卫,俱充军。如三月之内,能完纳者,照常发落。

各处势豪大户,敢有不行运赴官仓,逼军私兑者,比照不纳秋粮事例,问拟充军。如掌印管粮官,不即申达区处,纵容迟误一百石以上者,提问,住俸一年。二百石以上者,提问,降二级三百石以上者,比照罢软事例罢黜。”

见众人看的有些微微色变,姜星火淡淡一笑:“勋臣的土地是国家赐予的土地,朝廷有需要时,勋臣出一把力,我认为是理所应当的,至于这方面的损失,海贸方面,自然是有更大的收入空间。”

或许其他人来推行这项改革,是变着花样的作死,毕竟在明初,勋臣的力量是极其强大的,但对于姜星火来说,勋贵武臣,则是可以拉拢,或者说已经部分捆绑在变法战车上的利益集团,姜星火相信,只要跟公侯伯们好好沟通,这些人都是能理解的。

毕竟,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为了利益,只要能给他们带来更多更长远的利益,那么舍弃眼下的一些利益,也不是不可以。

深意

而且姜星火说这个话的时间点,是有很大讲究的。

如果这个话放在建文四年的时候说,那么不管是洪武勋臣还是靖难勋臣,肯定都要嚷嚷着砍了姜星火的脑袋;如果是在永乐元年,那么嚷嚷着砍脑袋的估计只有一半了;而到了如今的永乐二年接近年中的时候,哪个勋臣敢嚷嚷怕是要被同僚砍脑袋。

原因也很简单,一方面是姜星火关于节制勋贵及地方豪强的土地政策,并不是一刀切地要把勋贵的土地全部退还,而是只针对额外霸占的土地,以及恃强不纳差粮的庄户人员,如果是通过正常手段获得以及正常纳粮的土地,是不在此列的;另一方面,则是现在几乎所有勋贵都看到了海贸的利益所在。

在建文四年中秋大宴上,朱棣提议皇室、宗室、勋贵进行集资第一次下西洋的时候,海贸这件事情还处于画饼状态,勋贵们只是为了照顾皇帝的脸面,才各家都出了钱,这个钱,其实就是抱着“当是打水漂不打算要回来了”的心态投出去的。

但在勋贵们眼中的“奇迹”很快就发生了,郑和的舰队,竟然真的赚到了钱!

而且随着江南手工工场区的建立,以及对安南的战争,大明商品的海外市场迅速扩大,再加上郑和舰队主导的皇室贸易,与之相伴的,就是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回国内,其中一部分,就被这些持有“原始股”的勋贵们所瓜分。

勋贵们很快就发现,从海外贸易上能获得的利益,开始远远超过传统的土地实物税收。

当然了,如果姜星火是把主意打到了他们的土地上,那么勋贵集团依旧会进行抵制,毕竟土地作为财富传承的载体还是让人踏实的,而且勋贵通常养一个大家族,这就意味着整个大家庭需要很多的农畜产品来维持日常消耗,这一点从姜星火前世的《红楼梦》中可以窥探出一二,贾府每年都会从田庄里获取包括农产品、畜类产品、各种手工品在内的租子,正是这些租子,才让消耗庞大的贾府能够补贴一大部分日常生活的消费。

但正如刚才所说,姜星火要动的,仅仅是他们非法占有的部分而已,而且也不单独针对勋贵,而是包括勋贵在内的所有势力,甚至大头不在勋贵,而在地方豪强。

实际上,非法占有额外田产这种情况,在大明广袤的国土上其实是很普遍的,大明自从洪武开国开始就一直存在这样的弊端。

从大明的农村基层来看,现在的土地基本上就是大户人家,也就是地主和当地豪强拥有大量田庄,每年都可以通过收取租子来增添稳定的收益,而农田的农产品一部分进了公中,一部分归底层胥吏衙役税官(办法便是姜星火之前所述),剩下的部分才能分配到普通佃农的口袋里。

这样的制度固然让大户人家拥有了极强的垄断性,而普通佃农却在灾年被挤压得连一份餬口的收入都没有,眼下是明初,人地矛盾尚且没有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因此并不明显,而这个问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明朝的中后期,变得极为严重。

而这个问题,如果想要到那时候再去解决,恐怕就晚了。

因为利益关系会变得盘根错节,而且在没有姜星火干预的历史线,注定海贸不会大规模兴起,这也就意味着都要在农田这个存量盘子里争吃食,到时候甚至包括宗室王爷和世袭的勋戚这些人的利益,与大明朝廷的利益已经完全不可调和了,所以即使宗室和勋贵再有钱,朝廷也没有能力去从中获得税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赚得盆满钵盈、挥霍无度,甚至宁愿被李自成拷打出来,也不愿意捐给朝廷。

而姜星火要做的,就是防微杜渐。

趁着现在宗室和勋贵还没有非法占有多少田产,直接从源头上绝了这个风气,而且有海洋贸易广阔的利润前景摆在那里,不愁勋贵们想不开。

第一点,用税卒卫下乡来尽量杜绝夏、秋税收中的中饱私囊现象;第二点,用海贸前景来换取勋贵们对于非法占田的退还,地方豪强反而不难处理;第三点,就是内部的拆解了。

今天为什么把这些部寺的长官都叫在一起?当然不是为了看他们为了本部门的利益而互相推诿扯皮。

说白了,就是协调他们出钱来的。

而朱高炽在第一轮的协调,显然是碰壁了。

姜星火提出了两点如何减少浪费多征税的改进意见,无疑是很有价值的,毕竟姜星火提的办法,是能够在接下来的征税中进行实操。

但这还是没改变问题的根本所在,也就是从各部寺之间,先协调出一笔钱来,维持今年的朝廷浩繁开支,让朝廷不至于停摆。

“诸位的意见呢?还是维持原来的看法?”

这时兵部尚书茹瑺站了起来,说道:“国师打算从接下来的税收着手,这当然是一条好路子,不管是用什么方法,朝廷都要尽快缓解财政困难,使各部寺维持运转。我认为,只要朝廷的钱财能迅速增加,这些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可是”

茹瑺面色为难道:“户部的钱是户部的钱,而兵部的钱是兵部的钱,不能随便挪用,这样不妥,国朝没这个先例。”

“那大家伙就看着中枢停止运转,然后等陛下圣裁吧。”

工部右侍郎金忠身体往座椅一靠,如是说道。

金忠作为朱棣的亲信,其实他今天种种反常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若是一次也就罢了,还可以理解为他和工部左侍郎陈寿不对付,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因此,在这种表态下,茹瑺也表现出了一些迟疑之色。

“不过如今既然国朝财政吃紧,这个先例倒也不是不可以破一次。”

茹瑺成功变脸,但这时候没人有心情欣赏他的变脸戏法,而是茹瑺代表兵部的态度改变,给会议的走势,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大明这个操蛋的财政机制,姜星火现在想要改变是挺费劲的,因为这玩意直接涉及到财权,还不仅仅是之前的间接涉及到财权的采购权,想要动人家的蛋糕,没有合适的理由很难。

所以,现在虽然船在漏水,船上的人心思各异,也只能尝试着风雨同舟一下了,东边拆块板子补船舱的漏水,西面拿条绳子系紧船帆。

而朱高炽在某些方面优柔寡断的性子,还是没有改过来,或者说他的顾虑实在是太多,面对既得利益群体,很难进行任何大刀阔斧的改革。

因此,这件事只能姜星火来办。

而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你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那么你就能收获别人无法获得的威望,啃硬骨头固然费劲,但啃开了,那就能吃到骨髓了。

姜星火不打算跟他们磨叽了,直接开始了自己的分配方案。

“光禄寺借户部2/3的寺内储蓄,户部分三年划拨回来,行不行?”

黄子威的神色有些踌躇,2/3确实不少,但光禄寺还是撑得起的。

除了他自己是姜星火提拔上来的以外,光禄寺的少卿李伟,光禄寺丞高致,都是姜星火亲手提拔的,因此寺内本身还算是铁板一块,没有什么太多的异议。

国师提拔了你,现在需要伱给国朝出钱渡过难关,又不是不还,你能拒绝吗?

反正黄子威是拒绝不了。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原因,那就是光禄寺在中枢的各部寺中,本来就是油水最大的几个部门之一,而且不仅油水大,能走帐本的“合理损耗”也非常的大,因为光禄寺是负责朝廷各种宴席的,有任何损耗,或是采购成本高昂,都非常合理,况且光禄寺的经费除了朝廷划拨的一部分以外,还有一部分是各布政使司的专款解送,因此可谓是富得流油,那怕拿出来2/3,其实剩余的还很多。

“行!”

黄子威一咬牙,这时候不能打国师的脸,他必须得支棱起来。

你看,小黄这人能处,有事他是真上。

搞定了黄子威,姜星火看向列席的几位大太监们。

“宫里的内帑支援点?划拨到户部的太仓银一部分。”

之前便说过,同样是内帑,明初和明末是不一样的,明初内帑的所有权虽然在内廷,但管理权实际上在户部,只不过这个钱没皇帝发话,户部自己是不能轻易动的。

内廷的大太监们明显是得了皇帝的旨意,这时候都很好说话,很大方地答应了姜星火的请求。

如此一来,光禄寺和内廷方面,算是都搞定了。

“今年是海外贸易规模持续扩大的一年,海上的秩序已经基本肃清了,从南洋到大明沿海算是畅通无阻,但陆上的商道建设一定是不能停的,不然血脉不通,淤堵自生工部承担2/3的修路费用,剩下1/3发专门的筑路国债,主要面向江浙商人发放,先把宁波府到松江府的商路修通,如何?”

工部尚书黄福看了看朱高炽,朱高炽面无表情。

“黄尚书,我觉得可以依国师之言。”

金忠第三次开口了。

黄福也知道讨价还价大约讨不出什么,反而小家子气,这时候也干脆代表工部同意了姜星火的计划。

最后只剩下兵部和太仆寺了。

“不多要,除了这些,今年剩下的支出缺口,兵部和太仆寺补上,也是三年划拨回来,如何?”

对于光禄寺和内廷答应的数额,众人是大概心里有数的,再比较一下今年的预计开支,这个缺口窟窿显然是不算太大,因此,最后这部分,兵部的茹瑺和太仆寺的虞谦,商量商量也就认了下来。

看起来非常复杂的一件事,在姜星火的协调下,各部门进行了利益交换后,基本上算是圆满完成了。

至于支出,则是没什么说的,其实主要是因为京营三大营二十多万人北征的军费支出太大,不然不打仗的话,其实正常的财政预算是够的。

但北面的战争,显然是要打的。

不是所有事情的利害都是用金钱来衡量的,有些国土安全问题,花多少军费都要处理好,永乐二年处理好了,就不用以后的人付出巨大代价了。

总之,日子凑合凑合还能过下去,而且是越来越有盼头的那种。

其余的大臣们又交谈了一会儿,也纷纷告辞离开了。

黄子威则跟着姜星火步行走回了总裁变法事务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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