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胡季牦心中的高傲,开始稍稍放下了一些。
姜星火承认了他的教育政策,也对他行政政策的改革不那么认同,这两者在大明版本的改革进程中,胡季牦或多或少,是有一些来自“旁观者清”的优越感的,或者说从本质上来讲,他就是一个极度骄傲的人。
但对于经济政策,从他自己反思来看,确有一些不足之处。
可胡季牦同样不认为,姜星火在大明做的,就一定比自己要高明。
原因也很简单,从教育、行政两方面的改革来看,胡季牦把自己换到姜星火这个位置,认为自己能比姜星火做的更好。
这种比较并没有发生在明面上,仅存在于胡季牦的心中,在表面上,他还是那个波澜不惊的老狐狸。
而两人明里暗里的交锋,也颇有点到为止的意思。
没有胜负,没有裁判,如何评判全在于自己的内心。
但总的来说,根据他所了解到的传闻,胡季牦其实并不是很认可姜星火的能力,只是认为其人能得至尊喜爱,又恰逢其时,方才被推到了这个位置。
毕竟,刚才姜星火也没有给出太多能让他信服的东西。
而如果姜星火不能扭转他的判断,显然胡季牦是不太看好大明的改革派的,认为早晚有一天,他们会遭到彻底的失败。
姜星火沉吟剎那,说道:“按我方才我听说的,安南国内的经济政策,应该可以归类为两类,一类是货币政策,一类是商业政策,对吗?”
“是。”
胡季牦点了点头。
事实上,胡季牦的改革措施,就跟华夏很多朝代的改革措施看起来一样,初衷都很好,也挺像那么回事。
譬如胡季牦的货币政策,为了增强朝廷对经济的控制,胡季牦效仿大明的宝钞,在八年前强制发行了一种名叫“通宝会钞”的纸币以兑换民间的铜币,面值从十文、三十文到一贯(一千文)面值不等,同时胡季牦下令所有百姓必须以一贯铜钱兑换一贯二宝钞的汇率把铜钱兑换成宝钞,如果不服的的,也就是民间胆敢有伪造纸币者、藏匿铜币不兑换者,直接斩首,并没收土地和财产。
这个货币政策怎么说呢?
只能说蒙古人来了都大开眼界吧。
经过胡季牦持之以恒的折腾,通宝会钞还没彻底完成全国流通,安南国的经济就已经接近破产了。
而胡季牦搞的这个宝钞,毫无疑问,是跟老朱学的。
怎么说呢,就是经济这个东西,有的时候政策的推动者懂不懂经济,最后得到的结果,只能说是天差地别。
这一点跟这个人的政治智慧是否通达,做事手腕是否高超,其实没有半文铜板的关系,而且可以说是负相关越老谋深算、精于权术的人,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去搞经济,得到结果可能会越糟糕。
老朱够牛吧?结果怎么样?
另外,说到商业政策,胡季牦不是没进行商业改革,他下令统一全国的度量衡,在全国各市场设立市监,严密监视商人的不法行为,统一规定外国商船的商业税,同时也致力于改善商路,在全国各地开辟运河和建设官道,并在沿途设置驿站。
但如此种种,还是把安南国的经济玩崩溃了。
这也是胡季牦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在安南国内的时候,他还可以找一些借口,但当他亲自来到大明,在这里故地重游,胡季牦才发现,自己在经济政策上所做的一切,似乎都走在了歪路上,而大明新颁布的种种经济政策,他不太理解。
正因如此,胡季牦才会有今天的这次拜访。
“所以,发行或更换货币,没有储备金吗?”
“制定全国性的经济政策之前,没有调查过物价水平和经济体量吗?”
“伱是怎么控制货币发行总量的?根据国民经济增速吗?”
一连串的问题,很快将胡季牦干沉默了。
矿藏
“父皇,不,父亲大人,怎么样?”
等胡季牦回到了被朱棣赐予的宅邸里,胡元澄和胡汉苍都迎了上来。
胡元澄的神色还比较镇定,可此时胡汉苍的面上却满是慌张和不安,一滴汗水自额角流了下来,他也顾不得擦拭,只顾着向老父亲胡季牦询问。
在这个世界上很少有哪个人不害怕死亡的,更别说是像胡汉苍这样从小就生活在权力的中心,锦衣玉食之中的人了,如今来到异国他乡,没有丝毫的安全感,又怎能不恐惧呢!
而他下意识所仰仗的,也唯有自己的父亲了。
毕竟,他能登上皇位,完全就是因为他的母亲是陈朝的公主,他作为次子有着一半的陈朝皇室血统,而作为长子的大哥胡元澄则并没有,胡季牦正是因为这一点,才选择了他。
跟胡汉苍不同,今天刚去工部兵仗局报导的胡元澄则显得沉静得多,大明的气度明显超出了他的预料,事实上,如果大明把他们几个人衣食无忧地供养起来,才会让他担忧,而现在,他对前途性命的担忧,已经很少了。
嗯,如果胡元澄知道,在没有姜星火干扰的历史线,他能一路做到工部尚书,完成在两个国家同时位极人臣,想必胡元澄这时候就已经满是干劲儿了。
不过以胡元澄的聪明才智,也知道父亲这一趟不会很顺利,毕竟大明的庙堂,可是水深得很,想必应该没有这么容易就被探出个具体深浅吧。
胡季牦并没有马上回答两个儿子的问题,他先是回到屋里,然后找出了屋里佛龛下的木鱼这是宅邸的常规配置,因为明初虽然佛道不兴,但在上层社会里,尤其是贵族女子这里,佛教依然很有市场。
胡季牦一边用那双满是老人斑和青筋的手拿着木鱼槌敲击着木鱼,制造出了一些声响,随后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道:“这次去,收获已经出乎了预料,不仅见到了在大明被称为黑衣宰相,六位公爵之一的荣国公姚广孝,而且”
说到这,他又停顿住了,脸上露出了几分难以置信之色。
胡汉苍见状心中更加紧张了起来,他深知,老谋深算的父亲很少会露出这种神情:“而且什么?”
“父亲见到了国师?”
胡元澄的声音有些发颤,但还是尽力保持冷静,猜度着问道。
“不错,就是那位在大明百姓的传言中是谪仙转世的国师。”
胡季牦轻吸口气,将刚才在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中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了两位儿子。
听完之后,胡汉苍的身体晃了几晃,差点没倒在地上。
他万般不敢相信这种事居然是真的:“父亲大人,您是不是弄错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神仙似的人物?”
“父亲,这、这是真的吗?”胡元澄也有些不敢置信。
胡季牦重重叹息道:“为父岂会骗你们,若非是真的见了这位国师的本事,我也万不会如此说来的,只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前胡乱弄的那些,错在哪都不知道,岂不可笑?”
说完,胡季牦怔怔地看着两个儿子,如今他们都是丧家之犬,回国复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了,毕竟按照交趾布政使司和复国后的陈朝的情况,那些之前暗中抵制他们的旧势力,已经大规模的卷土重来了。
这种东西,就像是给棺材盖上,一铲子一铲子地埋沙子,若是埋实了也倒罢了,可若是让人揭棺而起了,那可就真是彻头彻尾的前功尽弃,而且再想把人按回去,可谓是千难万难。
所以,他们也只能在大明另谋出路了。
“只是按父亲所言,这位国师,虽然有惊人的能力,可却对于权术,未见得如何高深更何况,似乎自己的势力也并不强大,更多的是来自于大明皇帝的支持。”
“正是如此。”
胡季牦微微颔首,下巴颏的银须也跟着颤了颤。
但他话锋一转,旋即说道:“可那黑衣宰相姚广孝,却绝非是善与之辈,其人心术之深,实在是令我都感到不寒而栗,这二人互相配合,再以那天下第一才子解缙鼓噪唇舌为其鼓吹,又有礼部之卓敬、户部之夏原吉为其左右羽翼,委实是不可小觑的。”
“父亲的意思是?”胡元澄有些明悟。
可胡季牦却只是轻微地摇了摇头,随后重重地敲击了几下手中的木鱼,撂下一句话。
“接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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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山。
昔日豪华气派的别墅区已经被拆了个七七八八,这里是曹国公府的产业,李增枝自然是想怎么嚯嚯就怎么嚯嚯。
“你说咱二爷是图个啥?这么好的别墅不要,推平了开煤矿。”
“谁晓得呢,这煤矿能挣几个钱,现在家家户户用的都是木炭。”
“哎呀,你懂什么,咱二爷也不舍得拆,但是没办法。”
“真的假的,咱二爷可是出了名的豪横,还有让他没办法的事?这煤矿谁让开的?”
“当然是真的,刚才我跟管事去换班,伱猜我看到谁了?”
……
仅存的一小片别墅的房屋内。
李增枝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手下的家将们则站成两排恭敬地等候吩咐。
最近李增枝没少从漕运的粮食里挣钱,淮安府的烂兜子被掀了个底朝天,什么陈芝麻烂谷子也都顺着抖搂了出来,可这兜子终归是不能总空着,李增枝借着宋礼在的机会,也趁机掺和了一手。
盐这东西,作为大明最顶格的专营商品,哪怕是从里面捞个朝廷指缝里流下来的,也能把寻常的豪商富贾撑得肚子都快爆了。
而审法寺那边重新修改了《大明律》里面盐法的内容,产销区统一,大明的两京十五布政使司下,都要设立单独的都转运盐使司,不再承担辖区内盐场的管理责任,而是成为一个行政兼核算单位,负责测算整个布政使司年度用盐需求和食盐的运输、销售工作。
至于盐场,则是收归中枢统一管理,按理说应该是重新回到户部名下的,毕竟洪武年间初开盐使司系统的时候,整个系统都是在户部下面,但朱棣受够了没钱的困扰,这时候反而把所有专营商品,包括食盐、玻璃、化肥等等在内,打包到了皇室的内廷名下。
当然了,实际上的情况,也并不是“皇帝一句话就全给没收了”,而是盐场收归内廷管理,但盐场不负责销售(即不直接对接开中法和日常销售),还要对数十万灶户负责,责权是基本相等的,盈利取决于各布政使司下的都转运使司的购买。
至于玻璃和化肥工坊,则原本就是皇室和户部负责出钱的,按照股份公司制度,皇室赎买了户部的股份,就成了皇室的产业,而诸如姜星火、袁珙、张宇初等技术的提供者和实验者,都有相应的股份。
但跟外界猜测的不同,这却并不是不合的征兆,而是姜星火出动提出的,并藉此推进《专利法》的出台。
第一次工业革命最重要的就是普通劳动者的发明创造,在这时候,科学对于科技爆炸的推动作用,还没有那么明显事实上,以现在大明还不成体系的科学,也确实很难将作用落实到实践层面上。
而如何才能形成勇于、乐于发明创造的风气?自然是保护发明人的权益,也就是《专利法》。
姜星火并不在乎那些钱,他更在乎的,是以自己为典范,推动整个社会的良性进步。
“你们说,这国师不让我们跟着去煤矿,是个什么意思?”
李增枝喝了半天茶水,还是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周围的家将面面相觑,他们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
曹阿八斗胆道:“兴许,是怕咱都是习武之人,血气太盛,冲撞了山神?毕竟这挖煤矿,不就是在刨山神的根?”
“去你娘的!”
李增枝烦闷之下,直接把茶杯朝着曹阿八扔了过去。
曹阿八机敏地躲过,还嚷嚷着:“二爷,我娘老早就盼着您来家里吃顿饭了。”
众家将齐齐哄笑,这些人都是曹国公府的家生子,要么父亲是跟着老岐阳王上战场出生入死的,要么母亲是服侍李家的仆妇婢女,这曹阿八的娘就是李增枝的奶娘。
这些人除了密不可分的人身依附关系以外,也有一些感情在里面,基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在府中地位高于其他人,因此平素里这些人都是跟主家敢开些玩笑,主家一般都不以为意,而真到了需要他们卖命的时候,他们也都会毫不犹豫地奉献出自己的性命。
闹归闹,李增枝想了下,还是做出了决断:“你们几个,去煤矿外围看看,别真让国师在咱们的地盘上出了什么事。”
另一边,刚刚开采的汤山煤矿。
跟姜星火在后世看到的汤山煤矿不同,那时候他看到的煤矿,已经是开采枯竭后的状态,为了保护环境,改建成了矿坑主题公园,从远处看去,就像是被挖了三大勺的半拉西瓜一样。
而在此时,汤山还是完好无损的,从周围十里八村招来的矿工们,正在忙碌地工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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