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明面上,作为被调查的一方,钦差的意思,他是完全不敢违背的,而且还要尽力帮助钦差把事情顺利进行下去。
所以这段时间,他故意装模作样地配合调查,暗中推动煽风点火的计划,想要藉助民意和舆论,逼迫解缙退步。
这些灶户若是留在乡下,分散在各个盐场里,时间久了,高昂的粮价和之前向盐商出售余盐的罪责,必定会引起灶户巨大的心理压力,产生骚乱造成灾难,而如果把它们的压力给到解缙,那么事情就简单许多了。
当然了,这件事并非没有风险,稍微不慎,就会招致祸端,比如他自己在这里面,无论撇的多干净,都是脱不开责任的,一旦事情败露,势必会遭到严惩,届时即便能侥幸活下来,也会被贬谪充军,从此一蹶不振,永远翻不起浪花了但他没得选择。
一开始施幼敏有些一厢情愿地认为,今年粮食歉收,江南的存量又大多支援了安南的战事,江北普遍缺粮,不太可能单独用大量粮食来平抑淮安一府的粮价,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了。
直到此前,施幼敏都还有信心平安过关,可事情却开始向着完全脱离他掌控的轨道前行,如今解缙更是得到了姜星火的全力支持,要人手有人手,要粮食有粮食,这是要把他往死里整的意思。
中枢的那条线,施幼敏无法肯定一定能起作用。
黄淮布政使有大皇子保,漕运总督有皇帝保,他还能真的完全依靠谁呢?
施幼敏犹豫再三,还是写了张帖子,唤来下人吩咐道。
“去给我送到东市的郝厨子那,告诉他,我想吃蟹(解)了。”
误会
东市,因为淮安府物价飞涨的原因,连带着菜品价格也涨了起来,郝厨子没开张。
此时他正半个屁股靠在案板上,津津有味地捧着一纸《明报》看连载的武侠小说,不过从连载日期来看,显然是至少几天以前的版本了。
没办法,在电报这个科技点没点出来以前,想要实现民用讯息的及时传播,实在是太难了,哪怕是淮安府这种依靠运河的南北沟通枢纽,也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郝厨子一边看着武侠小说,一边自己手上拿把刀比比划划著名,显然是个有文化、有底蕴的杀手。
郝厨子的过去无人知晓,也不必深究,漕运这条路上,狠人多的是。
而现在他只知道,自己又来活了,还是大活。
施幼敏给钱爽快,干一票,往往就够自己挥金如土的潇洒一年,若是平常过日子,怕是一辈子也花不完,可惜郝厨子不是能沉下心来过日子的人,所以始终没攒下多少钱来,而他习惯了来快钱,就再也看不上慢腾腾挣安稳钱,还要被人时不时地盘剥上几手了。
或者说,他更喜欢这种刀尖舔血的时光。
只不过这次的任务难度,大的出奇。
跟上次深更半夜潜入没什么防卫的府衙刺杀知府相比,想要在几十名锦衣卫的重重保护下,刺杀刚被刺杀过一次的钦差,不说比登天还难吧,应该也大差不差了。
而且最近有些频繁的任务次数,也说明施幼敏这个大雇主,确实急了。
这不由地让郝厨子仔细地考虑了起来。
是接下这一单,富贵险中求,还是收拾东西跑路?
想要跑路,也未见得简单,这些家当,和藏起来的财物,都让郝厨子有些无法割舍。
“爹爹。”
这时候,一个小女娃张着双手跑了过来
小女娃扎着两个朝气蓬勃的小揪揪,穿着件黛青色的裙衫,脸蛋儿粉嫩嫩的,像是个糯米团子。
郝厨子伸手抱住她,笑呵呵地啃了两口:“乖囡囡怎么啦?”
小丫头奶声奶气的回答道:“爹爹你好久都没教囡囡认字儿了呢!”
郝厨子哈哈笑了一阵,将塞到后面的《明报》拿出来。
“囡囡乖啊,等会爹爹先教你认识几个字好不好?”
“好!”小女娃兴奋的拍起小手来。
郝厨子把武侠小说的版面翻了过去,看到后面的内容,脸色瞬间变幻了好几下,然后才轻叹口气,将女儿抱起来,放到肩膀上,朝着屋内走去。
小丫头在他耳边说道:“爹爹不教囡囡认字啦?”
听着女儿的话语,郝厨子不禁露出苦涩的笑容,《明报》上的东西,他又怎么好说出口呢?
国师大力打击贪官污吏,用考成法剔除不称职的官员,给百姓做好事,还特意举了解缙受伤的例子。
正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受武侠小说的熏陶,再加上郝厨子不是不懂这些报纸上的这些道理,如今再想想,自己要去为施幼敏这伪装成两袖清风的巨贪,去刺杀钦差,再看看街坊邻居饱受物价飞涨的困扰,心里莫名地多了一丝触动。
他不是好人,但他最起码是个人,杀手只是他的职业。
当然,这种触动也仅仅是特殊情境下的一丝而已。
“哎”郝厨子长长叹了口气。
“爹爹,你怎么了呀?”女娃仰着脑袋问道。
“哦,没什么,咱们快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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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星火的行动很迅速,在他的调配下,李增枝带着大批载着日本大米的运粮船从常州府起运,经由扬州府,快速地运到了淮安府。
粮食是硬通货,有了大量的且按户限量购买的粮食供应,淮安府市面上的物价虽然没有马上降下来,但起码百姓的正常生活有了保障,也兑现了解缙之前的承诺。
而百姓的情绪基本稳定以后,解缙就开始着手了最重要的工作。
备倭军南下的动作,是根本瞒不住有心之人的。
在淮安府盐商、士绅们的震惊之中,针对两淮盐场的全面接管,开始了。
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地传遍了黄淮布政使司的各府县,使得整个两淮盐场的所有盐区都为之大乱。
与此同时,前北平右布政使曹昱,如今的黄淮布政使,和在漕运总督任上已经呆了一年的隆平侯张信也收到了相关信息。
待在中都凤阳的两个老狐狸凑到了一起,简单商讨对策。
“隆平侯。”
曹昱当初在北平就跟作为都指挥使的张信认识,如今又要同舟共济,自然比起旁人要敞亮许多。
“两淮盐场被备倭军接管,那么必定会对我们造成影响。此番解缙若是处理得当,倒还好说,但如果处置失误,恐怕……”
张信喝着茶沉默不语,虽然皇帝对他恩宠有加,靠着关键时刻改变历史的功劳,他足够吃一辈子,但这不代表张信就是个躺在功劳簿上的人,尤其是张信很清楚,自己这个位置,是多少人想要得到的,又被多少人的目光觊觎着。
曹昱倒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两淮做的每一项决策,都可能给其它地方带去连锁反应。因此,我认为解缙做的事情,我们不必阻拦,但首先要做的是保证布政使司内的太平,不受外界干扰;另外则是想尽一切方法,不要让事情扩大化可别又像郭桓案、空印案一样,把整个天下都牵连进去。”
曹昱的担心当然是有道理的,朱棣性格酷似乃父,而洪武四大案当初杀了多少官员,那可都是让这些经历过洪武朝的老臣们永远都不敢忘怀的。
而眼下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到底能拔萝卜带出多少泥,谁也说不清。
“伱手下那左参政,还有淮安知府,平素倒是与我有些联系。”
张信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但他接下来揉了揉额头,反倒有几分洒脱。
“不过,随他们死活,也难牵连到你我。”
“是极。”曹昱点头赞同道,“我看隆平侯所言极是。”
“我观那解缙行事,如今倒是没了书生意气,反倒凶戾了起来,人一这样,难免会走极端,此事你说的也对,不能闹得太大。”
张信想了想后,说道:“不若你我一同给陛下上书,盐税的事情,就不要扩大了,这样既能清理出来一些位置,多安插些自己夹袋里的人才,也能避免事情失控。”
“备倭军一动,施幼敏大约是无计可施了,这次他既然躲不过,那也合该我们联名上书。”
曹昱已经躲在后面观察形势很久了,施幼敏做的谨慎,上次都察院没拿到他的证据,但这次只有皇帝能调动的备倭军出动了足足三个卫,从基层的各个盐区开始查税,施幼敏即便帐本做的再好,这次也逃不脱了。
毕竟出动上万军队的成本,那可太高了,而这钱,是一定得收回来的。
摆明了,皇帝这是把猪养肥了,要宰了过年了。
“不过我们也得做点什么。”
张信顿了顿后,继续说道:“我听说,黄淮境内有一些私盐贩子,专门靠走私私盐谋生,如今既然陛下要大力整顿盐务,那这些私盐贩子,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该请求陛下同意派出一些部队,将这群盗匪剿灭届时即使有人攻讦,想来陛下也不会过多的怪罪我们的。”
曹昱心中一寒,张信明面上说的大义凛然,可实际上,这黄淮境内,哪有那么多私盐贩子?
同时,即便是那些大盐枭或者盐商,控制着一些盐场,但是,这些人并非都像什么黄巢、张士诚那样,实际上更多的盐枭都是依仗私盐发达后积累财富,然后就会走官面,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
说白了,还不是和这位漕运总督不清不楚的。
曹昱不动声色地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只是,这些私盐贩子的实力强悍,又狡猾多变,想找到他们可不容易。”
张信笑道:“这倒简单,我们也不需要亲临战场,派出几路人马,沿途打探私盐贩子的下落,再寻机将他们剿灭就是了。”
“嗯,那便依隆平侯所言。”
黄淮地界上最大的两个大佬,不约而同地对下面的这些人选择了放弃。
而施幼敏寄予厚望的朝中门路,也给他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没有人愿意帮助他,原本收了重金的某些人,也都纷纷把钱给他退了回来。
这时候,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了,这就是块被盯上的肥肉,现在所有有资格上桌的人,都在等着瓜分。
在此之前,施幼敏能挺过一劫,还能靠着拉拢地方上的官吏和士绅、盐商,组成联盟,一同对抗朝廷的调查。
但现在,黄淮布政使司和淮安府的官员,都被“刺解案”给连带着扫清了一茬,而盐商也开始该准备后路的准备后路,没有后路的,那就在家等死,面对朝廷出动的军队,已经几乎没有人试图去螳臂当车了。
而之前被施幼敏所鼓动起来罢工的灶户们,此时的态度也开始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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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淮的某座盐区里,一帮穿着短衫的男子坐在院子里吃饭。
“二哥,我听说朝廷派了兵过来,还是从山东调来的兵,就是为了治咱们私贩余盐的罪?”一个络腮胡须的汉子问身旁的青年。
青年年纪约摸二十五六岁,长得浓眉大眼,他闻言放下筷子道:“莫担忧,只要咱们死咬牙不松口,肯定奈何不了咱们,我就不信了,这十几万灶户,有几个没卖给盐商余盐过,难道还能都砍头了不成?定是谣言。”
另一边坐着的一个黑脸汉子接话道:“就是,咱们有兄弟这么多人,就算他们把盐场占了,大不了咱们干别的就是了。”
那络腮胡的汉子冷哼了一声:“这群狗官平素便贪婪狠毒,什么钦差,也不过是一丘之貉,说不得便是狗咬狗,才有了这般举动,要我说,咱们不得不防一手,岂能把自家的身家性命,寄希望于别人的怜悯?”
“不过我倒是前段时间听说了,钦差说要平抑粮价,不治咱们这些灶户的罪。”旁边有个年纪小的,弱弱的说了声。
这时候,坐在主位的汉子放下扒拉的干干净净的碗,说道。
“要老子讲,根本就没什么好兵好将,都是些酒囊饭袋,兄弟们做两手准备便是了,先躲起来,若是情况不对,便撒丫子跑,天大地大,最坏不过跑到海上去。”
“大哥说得对!”登时就有人附议道:“据说这次接管两淮盐场的,还是山东防备倭寇的兵你猜猜都是什么成分?以前就是淮安城里梅驸马手下的,都是软蛋,连个私盐贩子怕是都斗不过。”
更有人骂咧咧道:“这帮王八蛋就是欺负咱们啊,盐场可是整个两淮最肥的油水。”
这时,突然有人说道:“大哥,这次的盐税改革是否能够成功,全取决于朝廷会不会对我等采取雷霆手段。我等不妨趁着朝廷还没有开始行动,赶紧组织兄弟们逃离,去投奔海外的老乡,不能留在这里观望了。”
那汉子摇了摇头,叹气道:“咱们兄弟虽然横行霸道惯了,却不愿意做背井离乡的亡命徒,方才所说,也不过是下下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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