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然有一部分地主士绅可以参与海贸,可以转化为商人阶层,但其中的绝大多数,还是顽固且保守的。
而这种在历史潮流面前相对顽固而保守的力量,眼前却恰恰占据着顶层结构的绝对主导。
物质地基改变了,高居庙堂上的地主士绅,即便再迟钝,也该意识到自己的根基动摇了。
而且地主士绅虽然是历史潮流中的落后力量,却不代表人家傻,相反,在现有教育体系下培养出来的,有很多精英人才。
所以现在朱棣镇得住,可要是二三十年后朱棣驾崩了,地主士绅阶层反扑,是一定会产生的,这是历史的必然规律。
而在姜星火前世的历史上,即便没有这些他现在导致产生的工业革命、海外贸易等等,光是永乐下西洋和北征蒙古,在朱棣死后成了什么样子,难道不都是写在史书上的吗?
仁宣两朝,大明帝国开始了全面的战略收缩,最终停止下西洋,放弃远东的奴儿干都司,放弃马来亚的旧港宣慰司,放弃漠南的开平卫汉唐以来再次出现的积极进取之风,最终荡然无存,华夏的历史滑向了漆黑的深夜。
或者说,这就是无形的历史修正力的体现。
挺过去,那么自然就是化茧成蝶,挺不过去,历史就会被拨回原有的轨道。
可以想象的是,在这个世界,这种历史修正力一定会更加强大,就像是弹簧一样,压得越狠,弹起来的越高。
那么摆在他面前的,自然也就只有了一条路了。
那就是继续支持还能同路而行很久的军功贵族阶层,同时支持这个阶层的代言人,他的开山大弟子朱高煦,成为大明帝国的下一代皇帝,彻底改变历史。
姜星火对朱高炽颇有好感,对朱瞻基也很喜欢,虽然朱高炽仁厚的同时有城府,虽然朱瞻基聪敏的同时有心计,但这并不影响姜星火的个人好恶。
可朱高煦与朱高炽对于皇位的争端,已经超出了姜星火的个人好恶范围。
这是利益根本不可调和的阶层之争,后面站着的是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利益,没有人能退缩,把皇位拱手让人,因为拱手让人,就意味着整个阶层都被彻底清算,从此在历史舞台上销声匿迹。
而朱高炽显然也是不可能放弃他士绅文官的基本盘的,朱高煦所代表的军功贵族,跟士绅文官本身也冲突严重。
“所以,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吗?”姜星火闭目怅然。
姚广孝慢慢捻动着珠子:“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人这一生纵有万般能耐,终究敌不过天命。”
“那时候我就不信,我跟他说,我有扶龙术,便是这天命,但凡有一丝机会,也合该改一改。”
“那现在呢?”姜星火睁开了眸子,定定地看着老和尚,心中同时有了计较。
“现在啊,这世间总有人要做乱臣贼子,已经做一回了,如何做不得第二回?”
姚广孝轻声笑道:“从姜圣这里学了屠龙术,合该日后换个皇帝老儿试试手皇帝,又不是没换过。”
京察
“解副总裁官,国师有事唤您过去。”
衙门里,解缙正在一张大纸上反复涂抹修改《明报》关于安南战事的最终报导,突然郭琎敲门,隔着门向他说道。
“好,这就过去。”
解缙心头一时有些不解,不知道姜星火找他有什么事情,最近王景倒台后,刑部又倒了一个左侍郎马京,随后朝野上下就消停多了,而第一批离开内阁的人,也都各自在新职位上耕耘,倒也没什么新的风波。
“国师,您找我?”
“对。”姜星火抬起头,招呼解缙坐下,随后递给了解缙一个东西。
“这是?”
解缙看着手里有点像是老黄历的东西,进一步端详着。
很快,他就发现跟老黄历有什么区别,这是一个简易的注音日历。
“这是……”
“你先拿回去慢慢研究,这两天记得把它检查完,这个以后是要在民间便宜卖的,能提高百姓的识字率。”
注音日历,是与汉字拼音字典相搭配的普及产物,充分利用百姓日常关注的事情,来提高他们认字的水平,毕竟每天总是要看看日子的,而日历上面还写了一些常用字,都注好了音,只要稍稍用心看一看,脱离纯文盲水平还是能做到的。
而注音日历的售价,因为注定产量比较大的原因,是会进一步压低的。
百姓识字率这种问题,想要短时间内解决,肯定是不现实的,但通过种种方法,经年累月之下,还是能提高不少,最起码到了二三十年后,百姓自己囫囵看个报纸,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很多百姓看报纸还要读书人帮着念。
见姜星火神色严肃地交代,解缙立刻意识到此物必定非同小可,便将其收起来,打算待会儿再细细观摩研究。
“那个……还有其它事吗?”
“有。”
姜星火问道:“永乐大典的事情现在进度如何?”
“很稳定,没个几年乃至十几年,应该是修不完的,不过目前第一卷已经快要完成了。”
姜星火点了点头,永乐大典按照他的思路,那就是百科全书式的存在,是要一卷一卷慢慢修的,跟连载体差不多,而在这个过程中,每一卷的终稿,都会印刷出来,给天下人讨论。
一开始,还是传统的经史子集部分,倒也没什么,而随着时间推移,后面是要加入一些诸子百家,以及科学的内容的,如此一来,一旦前面培养成阅读习惯,那么后面的内容,自然就会在社会上引发巨大的讨论热度和深远的影响。
“《明报》报社的工作做个收尾,把安南的事情好好写一写,鼓舞一下民心士气,毕竟仗也打了这么久了,如今胡氏父子投降,安南灭国,该怎么宣传就怎么宣传,要鼓动起来。”
说完这些,姜星火终于说出了他叫解缙过来的原因:“如今快要到了年底了,考成法第一年的核查,以及审法寺那边关于《大明律》等整个法律体系框架的重新构建,我都得盯着,所以去两淮盐场进一步整顿盐务的事情,就要交给你了,有信心吗?”
解缙闻言大喜,他当然知道卓敬升任礼部尚书后,自己这个副总裁官其实来的取巧,坐的也不踏实,平时主要负责的就是《明报》的舞文弄墨,如今算是经历了几个月的考察期,姜星火已经对他放心了,打算委以重任。
“请国师放心!我保证完成整顿两淮盐务的任务!”解缙拱手行礼。
“嗯,那你便先去把手头的事情做好收尾吧,到了那边,有需要的,就跟扬州知府王世杰配合。”
送走解缙后,姜星火站在窗口处,望着窗外,陷入沉思。
整顿两淮盐务,还用不着他专门跑一趟,让解缙去就够了,这种事情有都察院的陈瑛和当地的扬州知府王世杰协助,办的再差也差不到哪去,也算是给解缙一个锻链的机会。
除了目前手上的税收和货币等方面的经济工作,姜星火最关注的还是考成法的推进情况,以及整个法律体系的改革名不正则言不顺嘛。
可越是想着手头的这些事情,以及未来的计划姜星火就越觉得有些气闷。
他像是被一个无形的牢笼所束缚住了,而且始终不得舒展。
这种异样的感觉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人生就是如此,去做某一件事情的最初,总是满怀热诚而随着时间推移,开始变得愈发颓丧麻木。
“或许该写点什么了。”
姜星火挥笔写下一篇文章,随后派人交予解缙,最后给内阁和皇帝审阅,就可以正式刊行了。
但饶是如此,姜星火还是觉得不通透。
“他娘的,既然以后要谋朝换代的决心都下定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既然没有敌人,都缩在龟壳里不敢露头,这次何妨把他们都震出来?毕竟在此之前,都是自己一直在被挑战,如今可谓是攻守之势异也,为何自己不能主动发起挑战?”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姜星火顿时感觉心里压着的那座大山被挪开了。
对啊,一直被动反击,从景清、梅殷到黄信、暴昭,再到王景、马京,如今也该是自己掌握主动权的时候了,凭什么一直被动挨打?
“可是该怎么发起挑战,怎么敲山震虎,又该怎么藉机扩大自己在庙堂上的影响力呢?”
姜星火看着桌子上写的东西,开始了思索。
半晌后,姜星火忽然有些恍然。
他找到了办法。
考成法。
京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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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就在姜星火自己生闷气的时候,整个南京城却都随着《明报》正式宣布安南战争结束的加刊,陷入了一片兴奋的气氛之中。
“真赢了!没想到在富良江僵持了两个月,终于赢啦!”
“怎么?之前说要打到明年的不是伱啊?”
“哎,那谁能想到还有绕后的啊。”
“啧啧,兵者诡道也,正面那都是牵制,这你就不懂了吧?”
街上的商铺里,茶楼酒肆里,无数百姓聚在一起,兴奋不已的议论着此次大战的胜利,甚至一些人,直接就吵了起来。
街上有人在大吼大叫着,周围的人纷纷侧目,随即赶紧挤了过去,而当他们看到这篇新版的报纸后,更是激动莫名。
大明已经太久没有发动对外战争了,这种远离本土打击不臣之国的军事行动,无疑是能极大地展示军威的,而且百姓也与有荣焉。
尤其是大明是驱逐胡虏后建立的大一统汉人王朝,经历过被蒙古人统治的屈辱,这种国家越发强盛的感觉,更是能极大地凝聚人心。
这一瞬间,他们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仿佛又回到了史书上大汉、大唐,以兵革之利威服四海的时候,那时候,是万国来朝!华夏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如今大明立国不过三十六年,还有很多亲身经历过蒙古人统治时代的中老年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更是感慨万千。
当年在家乡,他们都曾亲眼目睹蒙古人如何耀武扬威,也有人亲眼目睹家园毁于一旦,更有人背井离乡、流落异乡,一路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百姓们最后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终于看到了国泰民安,看到了汉人王朝不再受人欺辱,而是在被冒犯威严的时刻,可以随时随地的重拳出击。
“给咱念念这报纸上写的什么。”
致仕在家的前礼部左侍郎董伦,自从上次辩经擂台赛上当了一回裁判,就再也没有公开露面过,如今老眼昏花,也只能儿孙辈来念给他听了董伦还是很喜欢听别人给他念《明报》的,因为《明报》的总编,就是他最欣赏的门生解缙。
“蠢兹凶竖,积恶如山,四海之所不容,神人之所情怒。
兴言至此,尽然伤怀,实不得已,是用兴师。
期伐罪以吊民,将兴灭而继绝,命总兵官征夷将军曹国公李景隆等,率师八十万讨之。
我大明天军飞渡富良,深入逆境,桓桓虎旅,威若震霆。
业业凶徒势如拉朽,七百万之众须臾而尽,二千里之国次第皆平。
生擒逆贼胡氏父子,置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司,及军民衙门,设官分理,廓清海微之妖氛,变革遐邦之旧俗。”
“唔竟然是姜星火写的吗?我还以为是解缙的手笔,没想到几月不见,姜星火的文章又进步了,这倒是与他儒学宗师的身份匹配了一些。”
董伦躺在摇椅上,看着外面热闹的场景,也是由衷地感到了一丝慰藉。
国朝如今是越来越好了。
而城里虽然有些人还不清楚具体经过,但从各种途径,以及邻里口耳相传的话语中,绝大多数南京城中的百姓还是知晓了这场战役中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当安南大败,俘虏胡氏父子后,更是让百姓感受到了胜利的光辉。
安南国的国王被俘虏,即将押解到南京来举行献俘仪式,已是板上钉钉,不会有任何变化了。
欢呼声震彻云霄,街市上,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欢庆声。
这一刻,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哪怕是一些顽固派,都忍不住跟着一起庆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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