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市井,始终没有宋朝那样繁盛,这跟官府的不提倡商业发展是有极大关系的,而在此情况下,在这种贫困落魄的环境下,很多商业嗅觉敏锐的人其实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一旦发觉有改善机会,往往会抓住不松手,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会努力去争取和把握。
因此当宝钞泛滥的同时,各种商业活动也越发兴盛起来。
比如宝钞兑换。
杨士奇又带着朱瞻基走了几家店铺,最后拐进了一个小巷子,进了另一家店铺。
店铺上面挂着“刘氏钱庄”的牌匾,旁边的小旗上,则绣着“刘氏钱业公司”。
这里,掌柜正坐在店内的里间悠闲地喝茶休息,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
“掌柜,有客人。”伙计走进屋子,向掌柜恭敬地禀报导。
掌柜摆摆手示意他退下,继续低头喝茶,过了一会儿才走了出去。
见到是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小孩,看起来是父子的模样,掌柜微微诧异大人看起来倒是气度不凡,而小孩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
再往门外看去,有些身材雄壮的汉子,正在用警惕的目光,时刻注视着这里。
“掌柜,我们来做交易。”
听到对方开口后,刘掌柜微笑道:“哦?不知贵客打算做什么交易?”
“卖些宝钞。”
“自是可以的,我们店里铜钱充裕,贵客想换多少应该都没问题。”
杨士奇微微一怔,又问道:“不知是多少比例收?”
刘掌柜哈哈大笑:“贵客这话说得,当然是一比一啊,不过要看宝钞的新旧若是有折损,还得每贯多收一文的折损费。”
“怎么能是一比一呢?”即便是朱瞻基这样的孩子,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你拿着价值一贯(一千文)的宝钞,去街上跟人换一千文铜钱,傻子才跟你换。
宝钞现在实际币值虽然有所抬升,但一贯面值的宝钞,最多也就能换到一百多文铜钱,谁跟你换,直接原地亏八成。
“大明银行有规定,就是这个比例,贵客您看,这写着呢。”
杨士奇接过刘掌柜递过来的文书一看,果然如此。
事实上,不仅是禁绝金银交易,为了稳定币值,大明银行也不允许所有受监管的钱庄,进行超比例的宝钞-铜钱兑换,这种举动不是自欺欺人。
百姓日常用,私下里在黑市换,这都没问题,但是一旦能够公开兑换,那么必然会遭到挤兑,铜钱的存量马上就会减少。
在这种情况下,本来就不怎么使用的宝钞,使用频率就更低了,相当于自己把宝钞的流动性给弄得更差了。
而刘掌柜见了外面的劲装汉子,更是害怕他们是大明银行派来调查的,无论杨士奇如何说,都咬死了这就是官方的规矩,自己绝对不敢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杨士奇无奈,显然直勾是钓不上来鱼的,于是干脆带着朱瞻基走出了这家钱庄。
但好巧不巧地是,刚走出门,就见到了拉着于谦在实际调查的姜星火。
潜龙
姜星火显然也看到了杨士奇、朱瞻基二人,不过此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又都穿着便装,倒也不好点破身份。
朱瞻基聪敏,干脆地唤了一声“先生”,化解了短暂的愕然与尴尬。
于谦挣开了姜星火拉着的手,主动跑上前去,与朱瞻基结伴而行,而姜星火亦是拍了拍杨士奇的肩膀。
“士奇兄也是来看纳钞中盐情况的?”
“正是如此。”
杨士奇点了点头回应道,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姜星火笑道:“正好,今天我也休沐,咱们四人一块,等下吃午饭。”
杨士奇本能地想拒绝,却被朱瞻基扯了扯衣角,只好答应了。
秦淮河畔官营的酒楼很多,但私营的小馆子也不少,姜星火没打算铺张浪费,就近找了处小酒馆,便走了进去。
“几位客官吃什么?”店伙计都是有眼力劲儿的,看几人衣着气度不凡,便立即麻溜地迎了出来。
嗯,按照这个年代的道德风俗观念,小孩上桌吃饭都很难得了,更别说点菜了,即便朱瞻基是皇孙,那也是姜星火的学生,是没资格在姜星火面前吵嚷的,所以点菜权自然来到了姜星火手里。
菜谱还是挺简单的,姜星火翻了翻,指向其中几样菜肴说道:“就这些吧,再上壶茶。”
店伙计点头应道:“好咧!您稍候!”
姜星火转头望向杨士奇,见他脸色平静,似乎在神游天外,便问道:“士奇兄,今日所见如何?”
“钱庄还算守规矩,纳钞中盐大约是行得通的,只是”
“且说无妨。”
杨士奇正襟危坐,思考了剎那方才小声说道:“纳钞中盐是要加大力度放盐的,民间的实际盐价因此低下来怎么办?而纳钞中盐回收的这些大明宝钞,大明银行应该是不能再投入市面的吧?否则怕是白费功夫了,可国师若是依着这个法子来当210万两商税,怕是有些得不偿失。”
杨士奇说的不算客气,事实上这也是朝野目前普遍的看法,姜星火虽然没义务给他解释,但见朱瞻基也很好奇,还是耐着性子把两个问题给他回答了一遍。
“纳钞中盐回笼的宝钞,都是为了重塑宝钞币值之用,自然不是算到210万两商税里的,这个跟商税完全没关系。至于这笔钱怎么用,大明银行是另有打算的,不会直接重新投入到市面上,但会以另一种方式影响市场。”姜星火看四周无人,缓缓说道。
这下倒是激起了杨士奇的兴趣,他低声问道:“敢问国师,这另一种方式,是什么方式?”
“想来你刚才见到了那个规模不大的钱庄。”
“是。”
“在南京城里,目前有上百家合法注册的钱庄,在服务着南京城的一百万人口,这些钱庄的规模有大小之分,但无一例外,都在受大明银行的监管。”
朱瞻基和于谦也很好奇,姜星火略微解释了一下目前大明金融体系的运行原理,也是姜星火在这个时代,能够建立起来的唯一可行的金融系统。
“钱庄现在跟大明银行,主要有两方面的业务来往。”
“其一是贷款准备金,这个相当于商业钱庄给大明银行的‘押金’,也就是按照钱庄贷款的规模,上缴给大明银行的,为了防止金融投机风气、有效控制风险,这个钱的比率比较高,一般是20。”
这里要说的是,之所以没有存款准备金,是因为在这个年代,没有人有存款的习惯,即便是有类似的金融服务,也是收取不菲费用的,就是你往我这存钱,你得交钱。
在民间展开的比较多的,是贷款服务,也就是之前达官贵人们踊跃参与的印子钱行业。
但是姜星火是很清楚,这种东西如果不加控制,是有什么后果的,他可不想伴随着大明进入工业革命时代,直接搞出金融危机来经济的发展总会伴随着泡沫,这一点无可避免,但能控制,还是要控制,防患于未然,不可盲目乐观。
一手对地下高利率印子钱产业重拳出击,查处到直接判刑;另一手以贷款准备金使商业钱庄的贷款受控制,逐渐规范。
“其二是银行拆借市场,如果说贷款准备金是控制钱在商业钱庄的流出,那么银行拆借市场就是控制钱在商业钱庄的流入,这是一个大明银行与钱庄之间的交易场所,目前在大明银行的总部,每隔五天定期开放一次,现在只有钱庄向大明银行借钱,而借钱的利率,也就是拆借利率,是大明银行根据不同的市场情况进行调整的。”
事实上,拆借市场就是钱庄在经营过程中,如果存款和放款的导出和汇入形成资金暂时不足或多余时,就可以用多余补不足,调节准备金,求得资金平衡姜星火考虑到如果不同钱庄之前互相借钱,私下互相之间偶尔可以,但以制度形式确立,会带来很多的问题,以大明银行现在的经验、管理能力、人力,都是不足以处理的,所以干脆就没开放商业钱庄之间的互相拆借,只开放了大明银行向钱庄借钱的拆借市场。
这种拆借,自然是按天借计息的借款,其期限短则五天,长则一个月,最长三个月。
而大明银行也可以通过调整拆借利率,来放松或紧缩银根,然后实现对金融市场的控制。
姜星火给大明设计的金融体系,优势是显而易见的。
有了中央银行的存在,原本无序且原始的金融市场,顿时就被整合了起来,同时野蛮生长的印子钱行业也被彻底打击,转入了地下不敢露头。
在大明经商的商人,都是知道不能跟官府对着干的,尤其是在南京这种天子脚下,更是如此,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既然能合法地、细水长流地赚钱,其实除非是想钱想疯了或者有其他特殊原因,基本没人再从事印子钱了。
而大明银行用来拆借给商业钱庄的钱,其实就是商业银行押在大明银行的贷款准备金。
不得不说,在封建皇权时代有一个好处,只要朝廷下了政策,而且不损害商人的根本利益,商人确实很配合。
那么有没有人少交贷款准备金呢?有,但不多。
一方面是要定期查帐本的,另一方面,锦衣卫可不是吃素的。
而且市场的规模就这么大,都是竞争关系,一旦有人特别不守规矩,商业钱庄的同行之间还会互相举报。
所以出于私心,肯定会有钱庄隐瞒了部分贷款规模,但隐瞒的肯定不会很大,因为现在商业钱庄行业刚刚建立,就被规范化了。
“所以纳钞中盐回收的大明宝钞,其实是放在大明银行里,可以不动,也可以当做拆借给商业钱庄的钱,重新回到市面上?”
“不错。”
菜肴渐渐被端了上来,到了饭点,小酒馆里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他们也不方便再交谈些什么了,只是杨士奇这顿饭,吃的颇为心事重重。
杨士奇心中暗道:“姜星火理财的本事,古往今来,怕是都鲜有人能出其右,这套一出一入的设计,利用朝廷的权力,便把钱庄行业给整顿的明明白白,而且还不用自己花一分钱,反而起到了调节市场的作用都说这位是谪仙临世,如今看来,真是才华天纵。”
其实内阁这批人,除了已经与自我和解,彻底承认自己不是姜星火的对手的解缙以外,其他人对待姜星火的态度,都是杨士奇这种复杂且纠结的心理。
一方面,他们确实是这个时代教育体系培养出的天之骄子,是日后注定要位极人臣的青年俊杰。另一方面,面对着就差说出“未来是伱们的”,但偏偏比他们年纪还小的姜星火,心中是多少有些不服气的。
但光是不服气,显然是没用的。
因为姜星火的能力和学识,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比拟,这种差距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能看到的。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这世界在天才之上,总是有超级天才的。
但这个超级天才,却在庙堂立场上,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而且正在不断地破坏着他们所尊奉的传统政治逻辑,并以某种缓慢、坚决、不可阻挡的方式,在深刻地改造着大明的社会。
眼看着身边的一切开始向着自己不愿意发生改变的方向而改变,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吃完饭,于谦和朱瞻基对视了一眼。
两人年龄相仿,身份差异巨大,平日里在大本堂倒也没什么不合,但你要说有多合得来于谦心智早熟,看这帮小屁孩都觉得无聊透了,朱瞻基又是个在大人面前乖巧懂事,在同学里面争强好胜的性子,所以也没有多合得来。
杨士奇轻咳一声道:“待会儿回去?”
回去,自然是回大皇子朱高炽的府邸。
但杨士奇今日休沐,大皇子朱高炽却是不休沐的,朱瞻基难得出来转转,自然不愿意回去。
朱瞻基愣了一下,旋即道:“父亲大人这不是还没回来嘛,估计得过段时间,不如两位先生先带着游览一番秦淮河?”
说完后,朱瞻基心虚地偷瞄了眼杨士奇和姜星火。
“也好。”
姜星火现在身上兼着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大明银行、大明行政学院、大明皇家军官学校,一共四项差事,平时休沐的机会不多,而且于谦似乎来南京以后,也没怎么出来玩过,今日自然是要好好珍惜的。
四人一同游览了秦淮河,沿途买了不少小吃,并克服了大明皇帝易溶于水的诅咒,划船逛了莫愁湖,两个孩子玩的很尽兴,杨士奇似乎在交谈中对姜星火的态度有了一定的改观。
如今已是晚秋时节,天色黑的早,所以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便各自散去。
朱瞻基颇为恋恋不舍,但还是在护卫的保护下,回到了无趣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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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人,我回来了!”
朱高炽府上规矩不算森严,朱瞻基又是朱高炽的心头肉,平素便是声量高些,也没有人斥责他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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