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也是为什么金忠会打了个激灵。
大皇子朱高炽之前跟朱棣说的话,或许惹了朱棣不喜,这能理解,毕竟父子二人在庙堂上就一直维系着谨慎的平衡三皇子朱高燧又哪里惹了朱棣不喜呢?在荣国公府安插探子?这要是没有朱棣的默许朱高燧定然是不敢的,所以这不是原因。
再往深了,金忠就不敢想了。
“罢了。”朱棣缓缓闭上眼睛,说道,“你退下吧。”
“是。”
金忠默然行了一礼,转身走向大殿门口,刚迈开脚步,却又停住了。
他慢慢地回过身来,低声道:“陛下,有些话微臣不得不说。”
“讲。”
金忠小心翼翼地道:“其实大皇子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但换到臣的角度臣以为所谓的商人、市民、工场主,这些阶层在未来如何还不好说,毕竟北宋也没见商人当国的眼前切实的问题,是国师跟勋贵走的有些近了,这样对谁都不好。”
金忠的话没有说透,但朱棣却听懂了。
如果说朱高炽担忧的是姜星火对大明未来上百年乃至数百年后的影响,那么金忠担忧的就是当下,毕竟这么几个国公里,荣国公姚广孝与姜星火关系极为密切;曹国公李景隆也是把姜星火当知己朋友;定国公徐景昌、魏国公徐辉祖,亦是如今看起来关联不小;成国公朱能原本跟姜星火有些隔阂,可如今姜星火救了他的命,感激还来不及,哪还有什么隔阂;琪国公丘福反倒是只跟姜星火在军校里有正副手的关系,没那么亲近。
这样算来,再加上姜星火搞的手工工场与对外征服相结合的模式,能给勋贵们带来巨大的利益,金钱与军权的组合,怎么能不让人担忧呢?
朱棣沉吟片刻,缓缓道:“朕已有此念,你先去办差。”
“是。”金忠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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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揖蟾宫问素月,清光好似隙驹过。
自嗟白发叹年少,唯有丹心日渐多。”
刑部左侍郎马京站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手里这封刚刚收到的来信,字迹很熟悉。
“茅大芳?他还没死?”
他正在思考这封信出现在自己手里的原因,他知道这封信的突然出现一定是另有目的。
不过茅大芳只是给自己写了一首诗,并没有表露自己的意图,马京也没有兴趣琢磨。
丹心,对谁的丹心?对建文帝吗?
建文帝算个屁,现在人都找不见,生死不知,都当他死了。
所有人都希望他死了,毕竟他活着对谁都尴尬。
他知道这是很棘手的事情,自己不该过问太多,更何况,他压根也不愿意掺和进来。
“老爷,少爷在外面。”管家说道。
“让他进来吧。”马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道。
片刻之后,一名穿着国子监监生服饰的青年踏入书房。
男子继承了马京的国字脸,双眼炯炯有神。
他正是马京的长子,马健。
“父亲!”马健拱手道:“孩儿有件事情想问父亲。”
“何事?”马京淡漠问道。
马健说道:“孩儿想问一下关于李至刚的事情。”
马京皱了皱眉:“李至刚的案件牵扯极广,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你插手,就相当于卷入了风暴之中,这件事情你不要参与。”
“孩儿懂这个道理,所以想恳请代替父亲走一趟国师府上,将想法沟通清楚,不然这时候父亲也不好与国师碰面。”马健诚挚说道。
“糊涂!什么不好碰面?”
马京怒不可遏,重重地将手上的茶杯放在桌子上。
“公是公,私是私,你以为这是你们同学见意见相左,还能私下说和的?”马京反问道。
马健坦白说道:“孩儿只是看父亲大人终日愁眉苦脸,实在是于心不忍,想帮着分担一些,正好国师给我讲过课,也算是有个登门拜访的由头。”
“糊涂,你让陛下怎么想?”
马京摇了摇头,道:“这是朝堂争斗,你想躲避都躲避不掉,哪怕你躲到天涯海角,也有无数人逼着你,直到分出胜负为止。”
“而且,立法是刑部的根本利益所在,《大明律》更是一个字都不能修改,太祖高皇帝祖训摆在这里,占理的是刑部,不是他什么国师。”
“可是父亲大人,世间又岂有万世不变之法?”
马健沉声说道:“只是我不想让父亲大人因为这件事,而走到了与大势相悖的方向上。”
马京都快被气笑了,送这小子去国子监上学,怎么还培养出来一个新学门徒来?
马京不知道的是,像马健这样受到新学(实学+科学)影响的监生,其实在国子监内很多,而且数量注定会越来越多。
毕竟实学主张经世致用,而既然都到国子监,而非走的科举那条路,天然就跟经世致用比较亲近看看国子监招生的几种类型,事实上进入国子监本身就挺“经世致用”了,换句话说,实用主义色彩浓厚。
科学则纯粹是年轻人好奇心所致了,这东西对于任何一个有求知欲、探索欲的年轻人,都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谁会拒绝探索世界的真相呢?这简直泰裤辣!
“大势,大势,什么叫大势?你给我解释解释。”
马京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别以为你在国子监学的那些东西就是天地至理了,你爹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这里面水浑得很,你以为是我和你李伯伯不想退让?”
马京干脆点的透彻:“三法司里,黄信倒台的彻底,都察院旧有的那帮人要么被连根拔起,要么被调去做了冷板凳,可大理寺和刑部可还纹丝未动大理寺也是这个意思,《大明律》一个字都不能变,谈别的可以,谈这个免谈,陛下来了也是这个说法。”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不怕陛下雷霆震怒吗?”马健惊讶道。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不是觉得自己学了宇宙至理吗?居然看不透。”
马京看着儿子问道:“皇帝是什么样的存在?”
“九五至尊。”
“是啊,皇帝是天下至尊,谁能与皇帝比肩?他一句话就能决定不知道多少人的生死,一个李至刚的三法司会审,他岂会放在眼中?”
马京淡淡说道:“你觉得以当今陛下的脾性,会为了李至刚大动肝火?他为的不过是变太祖高皇帝的法罢了,但这件事绝不能皇帝自己提,至于为什么,你自己想。”
马健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自然是因为朱棣得位不正,正是因为得位不正,所以他爹朱元璋的很多东西,朱棣看不顺眼想改,但绝不敢公然提,这种隐晦的态度,从辩经擂台赛和太祖忌日时候就能看出来了一旦涉及到朱元璋的祖制、祖训,朱棣是不敢在公开场合以自己名义来对着违背的。
毕竟朱棣奉天靖难的最大法理依据,其实就是朱元璋的那句“后世有奸臣作乱,藩王自可带兵靖难清君侧”。
但马健想清楚了这件事情,反而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不解之中。
“那如此说来,国师要变法,其实是跟陛下要做的是相同的,而且替陛下做了想做的事情,父亲为何又要反对呢?即便是刑部乃至大理寺上下都不同意,可郑尚书又没反对,大理寺少卿也没反对。”
“因为必须要表态反对,表态反对,既是做给陛下看的,让他知道刑部与国师不对付;也是做给有些人看的,让他们看到不是我们没尽力。”
马京似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废话。
可马健看着家里的一切,字画、古董、家具,他似乎都懂了。
茶法倒还好说,可盐法涉及到的利益链条实在是太惊人,牵扯到的财富实在是太庞大,刑部上下官员,因为掌握着对贩卖私盐的判刑和牢狱,从洪武时期开始,不知道收了多少好处,而如今到了改革盐法的时候一声不吭,像话吗?
最起码坚决反对的姿态,是要做出来的,做给那些淮商、徽商、晋商、陕商乃至粤商们看。
你看看,我们顶着皇帝的巨大压力跟国师对着干,甚至不惜以李至刚的案子来做交换筹码,想要让国师放弃改革盐法,只是我们没成功而已啊。
还能让我们怎么办?去拿头撞奉天殿柱子?那对不起,你给的钱还不够。
总之,我们尽力了。
从部门的权威上,刑部必须反对一切试图更改法律的人;从部门的利益上,刑部必须表态反对修改盐法。
这就是刑部这次为什么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跟姜星火对着干的原因。
于公于私、于名于利,姜星火都侵犯到了刑部的根本利害,所以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甚至单单是从做戏给皇帝看,让皇帝看到刑部跟国师不对付,刑部也得这么表现。
马健脸色苍白,喃喃道:“难怪……”
马健原本以为自己明白了很多,却没料到父亲早就洞悉了这一切。
姜还是老的辣啊。
马健心情跌落谷底。
原本还有一丝幻想,可现在却全都破灭。
如今看来,自己的父亲,势必要走上与国师对抗的道路了。
“你听好了,你是我们马家未来的支柱,你现在的任务,就是顺利从国子监中出来走上仕途,国子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少参与。”
马健低垂着头,不敢抬起来。
“如今你已经快要走到最后一步了,只要你勤学苦读,再努力一点,就有希望比你的那些同学起步更高,走的更远,到时候有官身在身,我们家族才算有了传承,明白吗?”
马京看向儿子,认真道:“你肩膀上的责任很重很重,未来这个家需要你承担起来,这一切都要靠你,而且你现在年纪还小,未来的路还远着呢,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思潮而影响了自己你对这个世界,还缺乏更深入的认识。”
听到马京这番话,马健虽然觉得父亲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但心中暖洋洋的,道:“爹,您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马京拍了拍马健的肩膀,道:“好了,赶紧回去休息吧,这段时间好好准备考试,其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了。”
“是!”马健恭敬道,然后转身离开了。
出了书房后,他脚步一顿,停顿在院中,沉默了良久。
可是,国师的新学里的哪些思想,又都是错的吗?
马健不是一个非得想要证明自己的人,他很清楚自己今日的一切都来自于父亲,可正是因为清楚,他才分外纠结。
利益与理想,此刻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交战不休。
“少爷。”
这个时候一个仆从来到马健身边。
“什么事?”马健问道。
“皇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召老爷即刻觐见。”仆从说道。
“深夜入宫?”马健一时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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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秋天一阵凉飕飕的微风吹拂,带起了地上的灰尘,马京眯起眼睛,嘴唇抿得紧紧的,显然心绪复杂。
来到奉天殿后,马京跪在地砖上,道:“臣叩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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