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低声议论纷纷,各抒己见,一边是支持变革制度,一边是认为制度虽然不太适应现在的情况,但还是维持不变比较好,毕竟不变不错。
但出乎王景意料的是,竟然几乎没有人认为,卫所制在三十多年后的这个时代是完美无瑕的。
王景的面色有些发白,他根本就想不到,姜星火的反击竟然如此条理清晰,如此步步为营!
一番话语下来,竟然把风气引向了另一个角度。
朱棣看了眼激烈争论的群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果真,人心总是不齐的,哪怕他们嘴里喊着反对新法,但只要涉及到不同的观点和立场,就不可避免地会发声质疑、争吵。
不过……
朱棣转头望向姜星火,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这些大臣也并未让他失望。
“接下来便是第二问,第二答!”
姜星火继续出声,转眼间攻守之势异也,竟然成了姜星火咄咄逼人的姿态。
“第二问!”
“洪武开国,太祖高皇帝为何行宝钞之法?为何不用宋朝铜钱、铁钱?”
“宋朝货币旧法,难道不是旧法吗?太祖高皇帝为何要下诏中书省造大明宝钞,令民间通行,同时令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罪之?”
姜星火一声声带着问号的答案,如同疾风暴雨般,吹打在众人的心头。
“还不是因为开国之时缺铜缺银?现在经过了三十年的恢复生产,大明还缺铜吗?再过三十年,在场诸位谁敢肯定大明还缺银?”
“太祖高皇帝是根据开国时的时代情况制定的钞法,而如今钞法崩坏,诸公难道不是有目共睹吗?难道诸公发的俸禄里面没有宝钞吗?”
“如果到了不缺铜、不缺银,而宝钞继续崩坏的时候,难道这货币旧法,诸公不管、不看、不谈,就当看不见,它就不会自行崩溃吗?”
“这‘法’的败坏是因为诸位装作看不见就不会发生吗?到时候怎么办,难道还不是得变?”
满朝文武,想起自己每个月发的俸禄里,贬值的不成样子的宝钞,不由地面面相觑,哪怕是脸皮最厚的人,想要反驳的那句“太祖高皇帝钞法不该变”,也是委实说不出口了。
如果说卫所制还有人坚持不变,觉得慢慢烂掉比改变好,但钞法这种大家能切身感受到的东西,但凡要点脸,都说不出来不该变的话。
不变,你以为是没人想变?只是没人有能力、见识、勇气来变,来承担背黑锅的后果罢了!
“诸公,醒醒!”
姜星火的声音,在这一片沉寂中几乎是称得上振聋发聩,就仿佛是拉紧了窗帘的黑暗房间里,有人一脚把遮羞的门给踹碎了,无尽阳光涌入房间,映出了里面的满地垃圾。
“——时移世易!”
姜星火对着朱元璋的陵寝问道:
“便是太祖高皇帝复生,他老人家见了今日钞法、见了今日卫所制,便不会改吗?”
面对这个灵魂问题,在场所有的大臣都沉默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答案。
朱元璋一定会改,朱元璋从不害怕变革,他只是害怕子孙没有能力乱变革,从而把大明江山搞坏。
而姜星火言语中的自信几乎可以让人感到“炽热”。
姜星火对着满朝文武,极为肯定地说道:
“姜某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诸公,他老人家会亲手改了他的‘祖宗旧法’!”
“原因只有一条,太祖高皇帝制定的‘法’,每一条每一款,都是根据大明开国那个时代具体情况而来的!”
“法无古今,惟其时之所宜;唯求诸实,法方能斯行矣!”
王景此时的一颗心,已经从山巅,坠落到了无尽的深渊之中。
他该怎么办?
他该如何反驳?
姜星火铁一般的论点、论据、分析,就摆在他的面前,他难道还要坚持那句苍白无力的“祖宗之法不可变”吗?
不,那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王景竭尽全力地苦思冥想着,他想找到姜星火话语里的漏洞,想重新掌握主动权,可他失败了。
姜星火坦诚地承认了太祖高皇帝的伟大,但在姜星火的观点里,正是因为太祖高皇帝足够伟大,足够有能力、眼界、决断,所以才会审时度势,根据时代的特征和情况制定相应的“法”,而非盲目地照搬前朝的旧法。
王景难道要说不是吗?可大明的事实就是,朱元璋的一切创举性制度,或许能从前朝、前前朝的某些制度里找到影子,但归根结底,无人可以否认的是
——大明从开国开始,就从未遵循过“旧法”。
这个事实,不会因为某人的诡辩而改变,它就摆在那,冰冷地摆在那里,不因任何人而出现变化,就连史官的笔,都抹不去这一点。
建立于“新法”上的大明,如何能从根本上否定“新法”这项事物呢?
这就好比,化茧为蝶的虫子,怎么能有了一双新的翅膀,就否认过去那个作为“蛹”的它呢?
剪不断,理还乱。
当这一切都阐述清楚的时候,不需要第三问了。
王景已经知道,自己输了,输了个彻彻底底。
王景的失败,不在于他无法继续反驳,事实上,他当然可以接着坚持古礼,坚持祖宗旧法,但他今日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捏准了立于不败之地的最佳时机,都无法动摇姜星火,那么他就已经输了。
他可以嘴硬,但今日一过不,都不需要过了今日,只需要离开这里,姜星火就能轻而易举地收拾了他,礼部侍郎不再是他的护身符,而是催命符。
相反,如果今时今日,在这满朝文武瞩目的现场,哑口无言的是姜星火,那么王景马上就会收获巨大的庙堂威望,现场解散后马上就会保守派的意见领袖,而皇帝是不敢、也不可能处置这样一个誉满朝野的死谏之臣的。
可这一切幻想,终归只是幻想。
王景低垂着头颅,耳边像是无数只蝉不,五月的孝陵卫似乎真的有很多蝉,但不管是什么了,总之,王景已经听不清姜星火在说什么了。
依稀之间,姜星火似乎在说什么“迁徙”、“海禁”、“商业”。
王景的双眼开始出现金星,脑海里天旋地转,仿佛有一万个朱高煦在拧着他的脖子,下一瞬间又把脑袋“倏忽”一下踢到了天上去。
“——咚!”
王景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
“王侍郎晕倒了!”
人群中爆发出了惊呼声。
旁边的大臣惊呼道:“快扶起来!”
“扶起来干什么?别添乱,给他放平了躺着!”闲暇时间喜欢看医术的大臣如是说。
人群一阵慌乱,好些人围过去看王景,有人喊道:“传医师!传医师啊!”
又有人说:“别围着,或许是中了暑气又急火攻心,快把他抬到这里面,盖个帘子避暑!”
于是乎,王景成功躺进了自己下令订做的板板里。
朱高炽呆呆站在原地,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个突然昏迷的家伙,刚才还一副慷慨激昂要与姜星火一决生死的架势,怎么转眼间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朱棣此时脸色却并不好看,站在旁边看着他,却没有立刻做点什么动作,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不多时,医师就来了。
该说不说,王景之前为了防止有人中暑晕倒,把医师、板板、凉水、毛巾,都准备了个齐全,如今自己倒是用上了。
而随着医师的到来,周围的人群则纷纷向两侧躲闪开来,就好像只要再慢一秒,就得被殃及池鱼似的。
过了片刻,医师诊断完毕,查清楚了王景的情况。
“他怎么了?”朱棣问道。
一名医师战战兢兢地答道:“王侍郎上了年纪身体虚弱,如今暑气炎热,又上了火,急火攻心才导致的,服些解暑去火的汤药应该就无事了。”
朱高煦恨恨地心想:“还以为你这老东西是装的呢,没想到居然真是晕倒了。”
朱棣叹了口气,说道:“来人,立刻将王侍郎抬回府中休息。”
顿了顿,朱棣又补充道:“就用这个抬,不用换别的折腾了。”
身边的太监拱手道:“遵旨。”
随后几个孔武有力的宦官,就这么七手八脚地抬着王景的板板离开了,其余方才围上来的太监、锦衣卫也纷纷退场。
而当王景和他的板板被抬走后,现场却陷入了诡异的、鸦雀无声的寂静当中。
所有人都看着姜星火,但没人说话,黄福想说,但他知道,这还不是时候,关于大明版的【盐铁会议】,要等祭拜仪式结束之后再说。
而王景的退场,就如同武定侯郭英的死讯一样,似乎寓意着某种旧时代文臣武将的落幕。
正如姜星火所说的那句一样。
“大人,时代变了”。
当新时代的浪潮,被历史洪流所裹挟着,无可阻挡地碾压过每一个身处其中的细小尘埃个体的时候,在这种伟力之下,任何人的意志似乎都显得无比渺小与可笑。
当卯时的钟声响起。
当清晨的红日高悬。
文武百官在皇帝的带领下,徒步走上紫金山孝陵的山路。
大明帝国,也在朱元璋的见证下,步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ps:重新修改了一下分卷,目前《大明国师》共五卷,电脑网页版应该能正常刷新出来,手机可能需要在目录页面点一下重新下载。
免费卷:第一卷【星火初燃】收费卷:第二卷【狱中讲课】、第三卷【国师祈雨】、第四卷【江南平乱】、第五卷【新旧之辩】
明天开始 ,也就是大明版的“盐铁会议”,最少一万字起步。
第六卷 工业革命
廷辩
王景风波过后,孝陵对老朱的冗长祭拜也终于在日头几乎要挂到脑袋正中的时候结束了。
然而这还远不是今日所有流程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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