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个字是王人民我,出土自纣王墓。”
纣王墓?!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众多儒生更是激动不已。
大家都知道,纣王是个昏庸无比的暴君,但也只是听过传闻而已,现在居然从姚广孝口中听到了它的消息,所以众人都不禁为之震惊。
当然了,他们中绝大部分都只是知晓纣王之名,也知晓其大略事迹和为何而死,但墓葬地在何处却完全陌生,甚至从未听闻过它的存在,如今听到纣王这个暴君的墓竟然真的被挖了出来,难免有些激动。
没有人怀疑姚广孝话语的真实性,第一,从可能性上来讲,有比干墓,那么同时期的纣王也当然有可能墓,第二,这个话题很好验证,有没有真东西一看就知道,姚广孝没必要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
但曹端看着手中的龟甲,全身却像是掉进了雪堆里一样,冷的刺骨。
他意识到了姚广孝,到底要做什么。
但他无力阻止。
姚广孝接着解释道:“不过王人民我这四个字,却并非你们想象中的那样。”
第一个“王”字不用解释,甲骨文里的这个字,其实是“二”中间塞进去一个“大”,意思没变化。
但从第二个“人”字,姚广孝开始了解释。
“《春秋》有言,人即是夷,由于出土自纣王墓,这里的人,指的是就是奴隶,直到春秋时期二者才有所区别,被征服的异族百姓在臣服后为‘人’,未被征服的异族百姓依然是‘夷’。”
“民者,形似小鸟站立,实则是被刺瞎的一目,在三代之时乃是战俘的标志,商周之交,以敌囚为民时,乃盲其左目以为奴征。”
曹端看着那横目而带刺的字形,耳边听着姚广孝的话语,已经彻底明白,这场辩经,他输了。
因为对方拿出了证明六经记载历史有伪的实证,而且既然敢给自己,就说明实证绝非这一件,恐怕是有很多。
事实上,民与臣两个字,在三代之时本都是眼目的象形文,只不过臣是竖目,民是横目而带刺,古人以目为人体的极重要的表象,每以一目代表全头部,甚至全身。竖目表示俯首听命,人一埋着头,从侧面看去眼目是竖立的。横目则是抗命乎视,故古称‘横目之民’,横目而带刺,盖盲其一目以为奴征,故古训云‘民者盲也’。
这些道理,曹端在古籍中看过,只是没亲眼见过真的上古文字,加上这龟甲上刻画的有点抽象,年头久了也有些辨认不清,所以一时才没反应过来,如今听了姚广孝的讲解,倒是能确认对方没有胡吹。
因为这种有演变历史的基础字,字形是有可能找到古籍记载的,虽然没有具体形状,但脉络大致清晰;字义,得益于五经保存完好,含义也能从其中得到印证。
所以曹端知道,对方说的是对的。
“我者,《说文解字》中有云:施身自谓也,然而我这个字,其实是代表着施暴力于人之称谓,在三代之时,代表一件杀戮凶器,也就是锯斧。”
曹端看着那个被称为“我”的象形字,一把有柄有钩的锯斧,看起来像是用来行刑杀人和肢解牲口的凶器。
“这四个字的意思是,王拿着锯斧,杀戮着奴隶和战俘,维系着自己的统治。”
随着姚广孝的话音落下,现场顿时响起了蝉鸣一样的“嗡嗡”声,所有人都在讨论。
很多儒生,并没有意识到这里面事情的严重性,觉得这确实是纣王这个暴君能干出来的事情。
然而曹端、高逊志等人,却清楚无误地明白了姚广孝想表达的意思。
——三代的统治,都是这般血腥暴虐,绝非什么圣人之治。
而谁也不知道,姚广孝手里,到底还掌握着多少证据。
但他们都很清楚,这刻在龟甲上的文字,只要肯花功夫,去找古籍了解所有字的演变脉络,然后尝试去分类对应,终究是能翻译出来这门文字的。
或许对于一个人来说很难办到,但对于姚广孝这种能直接影响整个大明的国家机器运转的人来说,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姚广孝不仅不缺钱不缺人,恐怕连材料都不缺,因为他们马上就联想到,这东西既然是药材,那么肯定除了纣王墓出土的,其他的龙骨上面也有可能刻有,只要以官府的力量在全国范围内搜集,很快就会收到无数的龙骨,按照概率论来讲,哪怕是万分之一,到最后可用的材料都会非常多。
你能说纣王墓是孤证,那你能说不同年份的所有龙骨上记载的,都是孤证吗?
六经不是百分百真实的,一旦被交叉证伪,那么就会引起山崩般的连锁反应。
而这仅仅需要耐心等待,这一天就会到来。
谁都知道嘴硬是没用的,要看证据。
但曹端此时被姚广孝逼得实在是没办法,他还是选择了装着傻嘴硬,以图一线胜利希望。
“纣王,暴君也,其人行此暴虐之事,不足为奇。”
见曹端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姚广孝也不以为意,除了最后一件事,姜星火交代给他的所有任务,他都已经顺利完成了。
接下来,姚广孝只需要做一件事。
“你说得对,我认输。”
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姚广孝站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认输,走下擂台前意味深长地说道:“明日开始,《明报》新加一个栏目——走进甲骨文。”
曹端的大脑,此时是一片空白的。
他知道,只要姚广孝继续较真下去,他的嘴硬很快就会被戳破,他是必输的。
但曹端不清楚,姚广孝怎么就突然认输了?自己怎么就突然赢了?
可这种“赢”,显然是暂时的自我欺骗,因为随着所谓“走进甲骨文”栏目的持续解读,三代之治的历史真相就会被戳破,基于六经体系的理学道统论将土崩瓦解,他这时候赢了,那不就是自己骗自己?
要知道,【六经皆史】的论点一旦被甲骨文的破译而证实,那么他曹端就会被载入史册钉在反派耻辱柱上的那种,这时候的“赢”,只会显得他输掉历史评价后到底有多可笑。
就像是姜星火前世那句“没有人记住失败者,除了岳伦”一样。
而这种侮辱甚至更胜一筹,是对方马上就要满血全胜,然后自己闪现进塔送了,送你“赢”。
曹端浑浑噩噩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下的擂台。
他只知道,有人在他周围盲目的喝彩,有人以极为怜悯的目光在看着他,而他被人群推搡着,来到了诏狱的门口。
诏狱的大门洞开着就仿佛是洪荒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般。
两侧的锦衣卫扶着刀集体注视着他,曹端提着腰带跨过那高高的门槛。
随后“砰”地一声闷响,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绝在了门外。
年轻的勇士啊,恭喜你击败了所有守关的恶龙,即将来到那宿命之地,救出被恶龙囚禁的公主了。
暴昭
“国师大人,陛下有请!”
雨花台上,姜星火看着飞鹰卫收队降落,忽有一骑奔驰而来,翻身落马禀报导。
正是三皇子朱高燧派出来的,姜星火的位置大概能猜得到,不过是那几个范围,所以也有来雨花台寻找的。
这个时候朱棣召见自己,必然是因为辩经擂台那边已经差不多了
姜星火点头示意明白,只是刚转身没走两步,一阵疾风袭来。
“姜郎且慢。”
李景隆拦住了姜星火,与他低声细细说了一番,正是他遣了曹阿福前去禀报的理由。
姜星火听后点头道:“倒是你思虑的周全,调兵未曾通传这事委实是我忙中出错了,那怎么办?”
李景隆笑嘻嘻地说道:“我先回去替你探探路,陛下既然得了理由,最多是下不为例,他素来是看不惯我的,踢我两脚或许气就消了,到时候你再回去也好说话。”
姜星火略带狐疑地看着他——我看伱小子是想先回去表功吧?
不过李景隆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件事确实是他处理得好,如今又是大老远从日本回来,先去露个脸也没什么,姜星火没必要跟他争,他也不需要,他和朱棣是合作关系,又不是真成了什么天天围着舔的幸臣。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心态,姜星火才会犯下了调兵未曾禀报的疏漏。
姜星火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自己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不在意,朱棣没准就会想,这次是事急从权,下次是不是就成了轰炸皇宫?
既然是合作伙伴,那么该注意的底线还是要注意的,看来军权这种犯朱棣避讳的事情还是得远一点。
“那好,九江兄你先回去吧,不过路上要注意安全,听说现在城门都封锁了,而且城里有暴昭一众逆贼尚未擒拿归案,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还是要注意些的。”姜星火嘱咐道。
虽然对于擒拿暴昭这件事,姜星火觉得已经是十拿九稳了,但是眼下毕竟还没有擒拿归案,几十号人不知道潜藏在什么位置,城里还是有些不安全的。
况且他也不希望李景隆出什么问题,毕竟李景隆作为军界大佬和他的重要朋友,接下来不论是征安南还是征日本,都是能发挥出很大作用的。
“姜郎放心吧,我身边的家丁家将可都是武艺高强的很,哪能怕那群乌合之众,他们有多少人我心里有数。”李景隆拍着胸脯保证道。
随即急不可耐露个大脸的李景隆就打算转身离开,却被姜星火叫住。
“对了,九江兄。”姜星火突然叫住了李景隆。
“姜郎,还有事?”李景隆停下脚步,扭头问道。
姜星火沉默片刻才说道:“要不从飞鹰卫驻守的步卒里给你抽点人过去?想来几十人就够了。”
李景隆微微愣神,旋即哈哈笑了起来:
“姜郎,瞧你这话说的,莫说是如今局面已经在掌控之中,就算是数十万人混战的战场,我若想走,天下之大谁又能留我?放心吧。”
这话倒是实话,郑村坝、白沟河多少大战恶战,都是曹国公府的这批家丁家将护着他从兵荒马乱之中逃出去的,逃跑成功率始终保持了100的记录,难怪李景隆如此自信。
而且如今他与姜星火一起窥破了暴昭的阴谋,阻止了一场弥天大祸的发生,立下这般功劳,再加上日本之行,李景隆早就忍不住回去炫耀了,更不会带一群步兵行动。
见李景隆执意如此,姜星火从小灰马的马鞍上解下一物,递给了李景隆。
“这个给你,留着防身用。”
正是一把样式精巧的手铳和相应的鹿皮铳套,显然是订制货,不是用来给军队列装的。
“这个是小火折子,打开这东西一擦就着,然后就可以开火了。”
接过这套东西,骑上骏马,李景隆头也不回地说道。
“放心吧,今天我出门就看黄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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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关码头的船上,曹国公府派了人来搬运东西,除了使团本来购买的,还有足利义满等日本权贵赠送的,因此李景隆随船的行李非常的多。
而且有的要搬回曹国公府,有的要直接搬到郊外庄子上,还有的要搬到那艘朱棣与姜星火初见的画船上,所以哪怕是搬运,都快成了个系统工程。
画船就停在不远处,曹阿八正在收拾李景隆的座舱,把他在那艘船上的一些东西搬过来,除了姜星火躺过的那张床榻以外,这里其他基本没怎么变模样。
“咦?”
曹阿八迷惑地看着桌子上的黄历,黄历上写着“今日宜出行、祭祀”,但他明明记得出门前婆娘告诉他的不是这个,好像是什么忌出行来着?
曹阿八定睛一看,才发现其中的端倪。
“奇怪,国公爷去了趟日本,怎么还在用去年的黄历?莫不是日本那边跟我大明差了一年?”
摇了摇头,他向外面的仆人唤道:“去街上采买一本今年的黄历来,国公爷用的还是去年的,咱们给换了就是,否则国公爷认出岔子,又该责怪下来了。”
“好嘞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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