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还是真有最后一个。”
足利义满开口道:“济州岛上,大明打算驻扎多少军队?”
这个问题,才是足利义满最关心的。
“陆师两个卫(约11200人)水师船只就不一定了,但是不会超过一百艘。”
听到这个规模,足利义满松了口气。
以前蒙古人跨海征日的时候,那可是数千艘战船。
当然了,这里李景隆偷换了一个概念,那就是一艘船的大小,我们大明可没说啊
“那主要问题就没有其他的疑虑了,至于细节,后面慢慢敲定即可。”
李景隆毫不避讳地说道:“不管对马、壹岐两岛的非武装自由贸易区能不能谈成,大明的水师,都要把所有倭寇一网打尽。”
李景隆说得理所当然,而且用的不再是“海盗”、“海贼”,而是“倭寇”,有些没有把日本放在眼中,这也让足利义满颇为不悦。
但足利义满并没有表现出来,依旧面带笑容地说道:“大将军阁下,这里面有很多四国岛和九州岛岛藩国的支持,就算我同意,恐怕他们也不会同意吧。”
“那就让他们去找天皇求情吧!”
李景隆听后心中冷哼,足利义满一方面害怕大明插手日本的事情,另一方面又打算坐山观虎斗,削弱地方藩国的势力,这副扭捏的姿态实在是令人觉得小气。
见李景隆有些生气,足利义满反倒软了下来。
“这件事不如等今川了俊随大将军阁下回到明国,然后谈妥了《契约》,明日双方再行共同出兵彻底剿灭海贼,到时候幕府定当全力以赴,为自由贸易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如何?”
李景隆点了点头,举起了酒杯:“为了自由贸易!”
“为了自由贸易!”
辩经
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孔希路被抓了,姜星火撕下了他伪善的面具,把这位当世圣人关在诏狱里进行了非人的折磨,一切只为堵住孔希路的嘴,因为,他害怕自己不是孔希路的对手。
只有孔希路知道,这不是真的。
在那个李景隆回来的午后,在那个万人空巷的南京城,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英雄式的人物跨过变法派里面儒释道三巨头所镇守的“王霸、义利、古今”三座关卡,把这位当世圣人从暗无天日的诏狱中拯救出来。
只有孔希路清楚,是他自己不愿意出来。
没有人相信他,但真相确实如此。
因为有一些问题,他想不清楚,他无法离开这座给自己划出的牢笼。
这一切,都要追溯到他和姜星火真正见面的那一刻。
——————
诏狱中,孔希路静静地坐着。
在他身前摆放着一张方桌子,桌上还有一壶茶水以及几本书、笔墨纸砚。
这不是一个普通犯人应该有的待遇。
然而,他却很享受这种超规格的待遇,就像是从出生以来直到白发苍苍,他所享受的那样。
他是南孔这一代的家主,孔子的嫡传后人,血统比北宗还要纯正,他的祖先因为要守护祖宗坟冢,礼让了“衍圣公”的滔天富贵的同时,也为南孔博得了享誉四海的美名。
一切儒家对美好道德的向往,仁、义、礼都在南孔的身上得以体现和寄托。
孔希路喜欢喝茶,尤其是西湖龙井,锦衣卫很好说话,满足了他。
而且,孔希路喜欢安安静静的呆着,像现在这样坐着,看着像是蛆虫一样在地上趴着的犯人们尤其是,当他对面的前礼部尚书李至刚和旁边的前左副都御史黄信,也是这个状态的时候。
孔希路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看过外面的世界,但他相信,也许再过不久,他就能够重新走出去,重获自由。
因为孔希路相信,姜星火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关押他。
在有稳定社会秩序的大明,在以理学为信仰基础的大明,强横的武力并非无所不能,他特殊的身份与随之而来的舆论,都可以成为让他随时可能重获自由,乃至博取更大名望,甚至载入史册的工具。
眼看到了饭点,趴在茅草上昏睡的犯人们都醒了过来。
黄信的情绪依旧稳定,作为最先主动牺牲的人,黄信坚信他背后之人的能力与谋划,当亲眼看到姜星火犯了低级失误,动用锦衣卫以蹩脚的借口,把孔希路关进诏狱后,黄信的状态就更好了,不仅开始与孔希路聊天、讨论儒学典籍,甚至开始了踱步锻链,俨然是要在诏狱里持久消耗下去的样子。
“黄副宪在看什么?”
看着黄信手里印刷质量堪忧,纸张也颇为简陋泛黄的文书,孔希路矜持地问道。
跟其他关在这里的京官不同,孔希路本来就是外地人,又没有门路和钱财,狱卒不给他提供,他自己是买不到的,所以刚才看别人从狱卒手里弄了两张的时候,他就有点好奇了。
“《明报》。”
一张报纸,或许能震惊一下普通百姓,但是肯定震惊不了孔希路。
光是从名字他就能听出来,应该是跟朝廷的《邸报》一个性质的东西。
黄信斜睨着李至刚,意有所指地说道:
“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今天新出的玩意,下面单独设立了报务司,听说卓敬提了礼部尚书,副总裁官的位置空了一个,解缙兼了副总裁官,专门负责这个《明报》的报务事宜解大绅如今可是春风得意的很,重修的《太祖实录》过几天就要当众献礼了,《永乐大典》也是能名留青史的盛事。”
李至刚没搭理他。
显然,跟黄信相比,李至刚就没那么开心了。
被罢官后,李至刚知道自己彻底成为了庙堂斗争的棋子,没有人关心他,也没有人来看望他好在李至刚已经是三进宫了,诏狱的规矩熟得很,家里又是有钱财的,舍得使钱当然没人为难他,加上官位够高狱卒也不敢找事,所以过得还算凑合,只是精神上比较苦闷。
《明报》这东西,一个铜板一张,为了降低成本娱乐百姓,印刷质量啥的别指望了,主打一个物美价廉。
所以,李至刚手上也有一份,用来打发打发时间。
不过跟万念俱灰的李至刚,专注于小说版面的《西游记》前三回解闷不同,黄信看的是新闻版面。
“印的是什么?”
黄信“哗啦”一下翻了过来,展示给孔希路看。
《我的前半生:从白莲教圣女到棉纺厂女工》,这篇稿子是编外编辑叶秀才发来的,内容简单介绍了唐音她曲折离奇的前半生,包括父母双亡,跟很多女娃被迫加入白莲教,然后遭受了残酷的对待与训练最后成为了白莲教圣女,以及如何幡然悔悟,走上人生新道路的过程。
见孔希路看完了整篇稿件,黄信叹息道:“真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
孔希路蹙眉反驳道:“有伤风化!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抛头露面聚众做工,如果人人都是如此,三纲五常岂不是荡然无存?!”
虽然他的语气带有批判的味道,但实际上,除了孔希路这种道德先生有这种观点,对于普罗大众来说,其实是不存在这种认知偏差的。
这就跟“何不食肉糜”很类似,之前姜星火做《江南家庭妇女纺织副业收入调查》的时候,很明确地得出了结论,那就是江南的家庭,农业收入已经不足以支持高额的开支,除了输官、偿债之外,未到年终,就已陷入室庐已空的窘境,全家衣食,全都依赖妇女的纺织补贴,妇女的家庭地位甚至与此有关,若是棉花、大米踊价,便是‘匹妇洗手而坐,则男子亦窘矣’。
江南的情况,同样是反映在南直隶其他地区的,妇女纺织补贴家用甚至在某些家庭里是承担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的这个情况,百姓对此有着清晰地认知。
而且手工工场这玩意,也不是姜星火发明的,早在几百年前的南宋时期,在江南就已经遍地开花了。
所以,一个妇女如果进入到都是妇孺的棉纺织业手工工场里集体劳作,并且能获得远超出个体家庭纺织劳动的收入,对于很多贫困的家庭来说,其实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一件事。
当然了,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姜星火不同于其他早期工场主,他是站在整个大明的高度进行统筹规划,逐利不是他的唯一目的,所以他投资建立的手工工场区所制造的棉纺织品,可以只向海外倾销,而非冲击本土脆弱的家庭棉纺织副业。
这就相当于,姜星火以大明的国家财政和行政力量为兜底,人为地铸造了对内保护。
而这种对内保护,会在实业持续赚取利差,通过工酬回馈百姓,对外贸易逐渐发达,国民财富逐渐增长的情况下,逐步分阶段、有计划地取消,从而彻底完成大明内外的完全市场化。
只能说,幸好大明是世界第一强国。
不然就只能走痛苦的另一条道路了。
所以或许孔希路觉得这样的描写不符合他的道德观,但是在大多数《明报》的读者眼里,这种描述是合乎逻辑的。
“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个故事里,那些女娃们的命运呢?”
很显然,敌人与敌人也是不同的。
跟追求道德洁癖的孔希路不一样,支持黄信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完成的是他的政治理想,而黄信的政治理想从根本和细节上与姜星火都截然不同,但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有点类似的,都是为了所谓的“大治之世”,只不过黄信的“大治之世”是士绅们治理百姓安居乐业罢了。
黄信等建文帝的支持者,之所以要这么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不相信以武力篡位谋逆的永乐帝,会成为他们心目中的“贤君”,不可能任由他们摆布,来实现士绅的治国理想。
所以他们理想,注定会与现实冲突。
黄信继续感慨:“她们原本应该在爹娘的保护下活得幸福快乐,却被白莲教所控制,承担起被人肆意虐待的痛苦与恐惧,这是多么悲凉的事情啊”
孔希路冷哼了一声,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那也是她们自找的,人固有一死,守节而死未尝不可!”
“是吗?”
黄信摇了摇头,平和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理念不同,孔希路本欲驳斥,但此时传来了铜锣声。
“事已至此,争吵无益,先吃饭吧。”
跟其他人不同的是,牢头老王并没有给孔希路打饭,而是带狱卒提着桶略过了他,随后径自离去。
不久后,孔希路的牢门被推开了,两名狱卒端着餐盘鱼贯而入,把菜肴和米饭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看着这一幕,李至刚悄悄地别过了头去。
孔希路将一盘菜递到栏杆边上,对黄信说道:“孔子穷乎陈、蔡之间,藜羹不斟,七日不尝粒,如此不问食由,只为维系,黄副宪,且吃点吧。”
黄信摇了摇头,并没有说拒绝的理由,孔希路也不强求,放回了桌子上。
“朱子注《论语》云:牛羊与鱼之腥,聂而切之为脍。食精则能养人,脍麤则能害人。不厌,言以是为善,非谓必欲如是也依我看来,天理、人欲莫过如此。”
孔希路笑着说道,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夹起一块鱼肉。
他是一个极其讲究的人,吃饭的仪态非常讲究,正如他的祖先孔子“斋必变食,居必迁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般。
孔希路用筷子挑起鱼刺将其摆放整齐,又仔细把上面残留的鱼皮和令人不适的油脂剔除干净以后,才将鱼肉放进口中,品尝。
这种吃法,是他自己发明的,他觉得既优雅,又符合礼数,简直妙不可言。
就在这时,在官复原职的纪纲的拥簇下,姜星火来到了熟悉的诏狱。
“好吃吗?”纪纲问道。
孔希路没说话,食不语。
姜星火也没催促,就这么站着等对方吃完饭。
孔希路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了擦嘴巴,他倒是没有狂到对姜星火等人视而不见,而是放下手帕,平静地说道:“圣人日命云者,为中人而设也。上智之士,惟义之安,虽日求而得之,然安于义而无求,此乐天者之事也。至于闻有命而不能安之,则每下矣。不知道国师是上人,还是中人,亦或是下人?”
这是孔子关于“知命”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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