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节(1 / 1)

两人在三代之治历史观,也就是“王霸”问题的争论上,基于此,又引出了更深层次的“义利”之辨。

也就是说,怎么区分“王道”与“霸道”?

朱熹区分王霸的标准,就在于讲仁义还是倡功利,仁义为王道,功利为霸道,他认为三代统治行仁义不计功利,而汉唐统治一切都基于利欲。

而陈亮认为仁义和功利是相辅相成的,利也是义,义要通过利来体现,陈亮指出即便是在三代之治的时期,同样也是追求功利的,便是所谓“禹无功,何以成六府?干无利,何以具四德?”。

那么关于这个论战最核心的问题看到这里,聪明人一定会问了,朱熹凭啥这么确信,三代之治就是好的?他又不是姜星火这种穿越者,他也没亲眼看过夏商周三代是什么样。

答案是,孔子说的。

孔子在《礼记》中明确表达了因循和弘扬三代治国之道的志向,便是所谓“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逮也,而有志焉”、“周鉴于三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等等。

孟子更是言必称三代,朱熹以孔孟正统自居,其他孔孟没解释的东西他可以缝合、自己解释,但这种反复提及、说的清楚的东西,却是万万不能自己解释的,这是他的学术根基乃至立身之本所在,自然要坚持这一观点。

所以明白了吗?

三代之治—王霸之争—义利之辩。

归根结底,都在夏商周这“三代”上。

而姚广孝误打误撞,本来是给姜星火挖坟,没想到把商朝这个上继夏、下启周的中间朝代的最后一位帝王的坟给挖出来了,而且还伴随着大量甲骨文的出土。

这相当于,可以直接通过甲骨文这个反应当时商代社会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记录媒介,来肯定/否定三代之治。

而甲骨文的解释权,在姜星火的手里。

换言之,姜星火现在拿到了“王霸义利之辩”最关键的证物!

还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那种!

这是足以一击制胜的撒手锏!

最最最关键的是,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了,只有在座的这些已经被牢牢绑定在了变法派战车上的高层刚刚知晓。

这就意味着,姜星火完全可以出其不意,把这个决定性的撒手锏留在最重要的决战上面!

变法,本质上就是要用霸道的手段,来在较短的时间内改变国家的现状,强国富民!

强国富民,必须要扭转如今“义绝对大于利”的理学思维观念,至少要做到像陈亮主张的那种“王霸并用,义利双行”的状态,否则不图利益,如何开展贸易?还要建设老朱自给自足的大农村社会吗?

“也就是说,我们能用事实证明,即便是孔孟那样的圣人,关于三代之治的判断是错的?”

朱高煦终于后知后觉了起来,虽然他很努力地在学习提升,但基础太差,对于这些事情的反应速度,自然不能跟这些一辈子玩脑筋的人相比。

“是的。”

姜星火重重颔首,说道:“王霸义利可以此作为解法,而古今之辩,更是平添了一份胜算,如果能把商代那些骇人听闻的贵族习俗揭示出来,而非把黑锅都扣到纣王一个人头上,那么想来到底是‘古’好还是‘今’好,自然有了对比。”

张宇初的眼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不由得张宇初不兴奋,正所谓“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伱的对手”,作为有道门硕儒之称的龙虎山天师,他太清楚儒教到底厉害在哪里了。

若是真能做成,孔孟圣人的威权必将受损,由此,或许真的能够办到姜星火所说的“削减圣人崇拜与圣人之后的特权”。

“再结合把荀子抬入儒家五圣,一加一减,形势易也。”

“真妙计也!”

宋礼忍不住赞叹道。

众人之前略显悲观的情绪开始被点燃。

之前儒教理学带给他们的压迫感,实在是太过强烈了。

正是因为他们了解理学,知晓儒教对这个世界方方面面的掌控,他们才会觉得悲观。

而如今姜星火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一个有着绝对实证的突破口,眼前便顿时豁然开朗了起来。

“等等,还有一个问题。”

袁珙蹙眉道:“那就是甲骨文翻译出的结果,或者说解释出不利于儒教传统观念里‘三代之治’的结果,别人要是不认,该怎么办?”

“自然是有办法的。”

姜星火笑吟吟道:“别忘了,如今站在明处,站在台上的是我们,站在这里会被暗处所中伤,但同样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发号施令。”

“天下龙骨(中药药材名,即古代动物化石)这么多,总有刻着甲骨文的龟甲,倾天下之力,四海之财,难道还找不到佐证吗?”

事实上在姜星火的前世,大量刻有甲骨文的龟甲,都是从药材店或是收藏品里翻出来的,眼下时间线更早没有被煮烂或损坏的龟甲肯定更多,这一点是不用担心的。

“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对付文官呢?”

关于如何对付第二种敌人,姜星火其实在江南治水的时候,便有所感悟。

“需要建立一所新的学校,大明行政学。”

“大明行政学校?是做什么的?”宋礼对此颇为感兴趣,眼见着卓敬变成了卓尚书,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不眼红那是假的,于是热切地问道。

姜星火说道:“自然是教文官如何当官、行政的,既有每次任职不同官位前的培训,也有定期的专题轮训,譬如学习荀子圣王学说、学习考成法实操条例,以及后续推出的各种变法措施。”

闻言,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其实仔细想想,以理学为考试标准的科举,是大明选择人才为官的重要手段。

但是,理学确实不教怎么当官啊!

所有文官,都是在长期的为官生涯中,琢磨出了当官的秘诀,但是也仅仅是“当官”,是为了仕途而非为了行政。

“行政也是一门学问吗?要怎么教呢?”

“万事皆学问,行政也是如此。”

姜星火笑道:“一个儒生,从入私塾开蒙,念诗三百,到学四书五经,考童生、秀才,乃至举人、进士,他学的都是怎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真给他一个县,你觉得他能治理的好嘛?不可能的,这便是因为,理学教的不是行政,行政要有专门的学问来教,名为《行政管理学》。”

从姜星火的话语里,其实在座的众人,还品出了更深一层的涵义。

这个大明行政学校,是用来筛选并掌握文官的。

即便学校内培训学习的结果,与文官的考成法评价、晋升结果等事项不沾边,也没关系。

因为这个学校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形成自己的圈子,而这个圈子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在学校里站在最高层的姜星火。

这一点只要稍微想想就能明白,不需要引申开来讲。

由此,在文官体系内,变法派将获得一个源源不断的转化基地,此消彼长之下,或许数年,或许十数年,双方力量的对比将彻底失去平衡。

“国师深谋远虑,在下佩服!”

宋礼想通了这一点后,心悦诚服地拱手道。

卓敬却是捻须急促地问道:“可是对于第三类敌人,也就是士子,又该如何呢?之前国师说过要整顿国子监的学风,到底是怎样一个整顿的办法?”

姜星火开口道:“我认为,整顿国子监的学风,是整顿士林学风的一个开始,也是典型代表,主要从两方面下手,得双管齐下。”

“一方面是通过国子监里的科学厅,拓展监生的学习范围,学习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人的视野拓展了,自然就不会拘泥于过去的空谈,而是对通过亲自动手的实验来探求世界的真理更感兴趣。”

“另一方面则是恢复洪武旧制。也不是所有严格的制度都恢复,而是恢复其中较好的一些。要知道,政治革新的另一方面,就是学校和考试制度的改革,目前仓促改动科举制度极容易引起巨大反弹,这个暂时不能轻易变,只加入荀子内容即可但作为上游的庙堂、学校,一旦彻底改变,其实最终考试制度的彻底变化,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姚广孝点了点头:“学校培养人才,人才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朝廷,所以学校学风的好坏,直接影响官场风气,这条路是正路,变革学校与考试制度,本质上就是变革政治。”

“我这里有一封奏疏,大本且念念。”

姜星火掏出了一封奏疏,递给了宋礼朗读。

这便是他那天与卓敬、解缙提出了整顿国子监学风后,认真思虑,对症下药,总结的具体措施。

包括了对国子监等各级学校的办学目的、办学方向、学规管理、教材范围、督学检查、教官职责、学生名额、入学条件、裁减生员标准、学生待遇、学校考试标准等各个方面的问题,可以说憋了这么久憋出来的东西,是真的能直接拿出来用的一套守则,或者说标准。

宋礼轻声念道:“办学目的,要求以实践为准,在学生员务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以需来日之用。因此决不可别标门户、聚党空谈,亦或者群聚徒党,及号招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败坏学风。”

“学规管理,以太祖高皇帝所规之法为基准,在学生员不许议政干政,不许结众滋事。”

“入学条件,在资格上要严格把关,不许诈冒籍,儒学生员升贡太学,更要务求名实,反复考核。”

“裁减生员标准,通过考核促进国子监教学质量和学生学习成绩的提高,如果在学生员考试多次不合格,则根据具体情况,予以发配充吏或革黜为民,取消学籍。”

“考试标准,不论是何种考试,都须严加管理,如有考场作弊者,概‘问罪革黜’,绳愆厅(国子监内的执刑机构)视情况施以太祖高皇帝所规定的刑罚,杖刑、充军,乃至死刑。”

“除此之外,国子监后勤相关,需公示收支明细,诸如校舍损坏,要量工修理,以及相关后勤人员和后勤物资,诸如其斋夫、膳夫、学粮、学田等项,朝廷相关衙门俱要以时拨给,不许迟误克减。”

“”

毫无疑问,要是真的这么搞的话,刚从建文时代快乐没几年的国子监生员,乃至天下所有学校的学生,都要重新遭重了。

不过姜星火的准备,显然让他们开始安心了下来。

有一个把所有事情都想好对策的领袖人物,确实可以省掉很多麻烦和顾虑,尤其在他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之后,众人更是感觉到了轻松。

“最后一类敌人,信众,又该如何对付呢?”

张宇初皱眉道:“要掀起风潮让民众抵制儒教吗?”

姜星火摆了摆手:“不,我们要利用民智。”

众人纷纷侧耳倾听。

姜星火继续说道:“我们要创办《明报》,具体章程我已经给陛下提了,解缙这位大笔杆子来做总编,以后《明报》将是我们宣传科学、变法的主阵地。”

“至于落到具体的宣传口径上,那就是孔圣人是一个仁慈宽厚的哲人,他也有一些受到历史局限性的认知不足,但这是很小的一方面,孔圣人,或者说传统儒学包括荀子在内的几位圣人,他们的心是好的,只是后来的人把经给念歪了,却没有将他们的思想用在正途上所谓‘理学’,只不过是宋儒自己缝合出来的东西罢了,真正的儒生之学究竟是怎么样的?或者说,孔孟之道的本来模样又是什么?这都是我们可以去钻研、探讨、宣传的地方。”

“而且具体的宣传方式,也决不能重复《邸报》的那套,要用民众喜闻乐见的种种形式,现在白话文已经很成熟了,有很多话本作家写的都很好,《三国演义》、《水浒传》,你们可能没听过,但都是我们可以选择刊登连载来推广的我们可以自己写小说,来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否定理学嘛,同时推广白话文,推广通俗文学也是一种变革,不要小瞧民众在推进历史进程中所能迸发出的力量。”

姜星火轻声说道:“理学的核心,是儒家传承,是圣贤的理念,因此这些是它的根本,绝不能丢掉,否则,理学就会失去立足之本。”

从先秦时期,到西汉独尊儒术,再到中间经历种种风风雨雨,儒学,或者说儒教,就像是一艘忒修斯之船,在不断的更换理念中,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北宋五子,曾经接力一般,对儒学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革新、改变、加固,可这依然改变不了这种情况。

事实上,所谓“孔孟之道”,便是儒教理学的基础。

它是从孔子、孟子一脉传承下来,并延续下去的理念,但迫于历代政治环境变化的事实,孔子的继承者,后世儒家弟子为了维护这份理念,选择了偏离正统,它被迫走入了一条越走越歪的路线,逐渐演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儒教理学已然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不复昔日的孔孟之道,反倒有一股浓郁的封建统治色彩。

在这个时代,一切都在往坏的方向发展,儒教理学的影响越来越糟糕,已经难以控制。

但是在另一面,儒教理学始终存在着这个巨大的弊端,就是“儒教理学”是由传统儒家思想衍生出来的。

换而言之,只需摧毁儒教理学的核心传承部分,就能让理学彻底衰败。

所以,姜星火提出了这个主意,将儒教理学和原始儒学拆分开来,把北宋五子和孔孟区别开来。

“打蛇打七寸。”

张宇初恍然:“所以说,咱们要打掉这一点,否定理学和原始儒学的关联,让儒教理学失去信仰之源,从而失去支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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