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皇宫吗?”他有些如同身在梦中一般。
“是啊,它是整个天下的中央,也是万民的中枢。”
小于谦在马上坐的板正的,半晌才开口:“我今天是不是说错话了?”
姜星火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身体不用那么紧张:“没说错什么,即便说错了也不打紧,人说错话,做错事,都是很正常的,实践-反思-再实践,才能把事情做对,事事都对那是圣人,世间哪有圣人?”
“我听人说,国师是谪仙人。”
“嗯。”
“那天上什么样?”
“孙悟空天天吃香蕉不扒皮,哮天犬夜夜南天门大小便。”
“”
荣国公府离皇城不远,事实上,所有顶级勋贵的府邸都在这一片,所以小灰马“嘚嘚嘚”没多久就到了。
神秘失踪的老和尚还没回来,无人管束的张、袁二位真人,原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化学(炼丹)问题,但随着隔壁魏国公府徐妙锦和两个小侄女的到访,两人无意中得知了今日在大本堂发生的事情后,又转而讨论起了“公平”的问题。
徐妙锦准备放下束修回隔壁,正遇到载着于谦回来的姜星火。
徐妙锦修长的手指轻扶着云纱披肩,身穿淡黄色的罗裳,裙摆上绸缎飞花点缀,显得端庄华美,她目光清澈明亮,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看向眼前的男子:“姜先生。”
姜星火对低俗的情裕把戏并无兴趣,但人家打招呼了,倒也不好不理睬。
“徐姑娘。”
姜星火维持着脸上温润如玉般的假笑:“你怎么会在这儿?”
娴儿和蓉儿好奇地打量着站在姜星火身前的于谦,竟是头一回看到新同学表现地有些局促不安。
“来送束修的,姜先生,这是我家娴儿和蓉儿的束修。”
见了几次面,徐妙锦倒也没什么羞怯,把肉干递过来,落落大方道。
束修就是咸猪肉干的意思,是指学生或学生家长与教师初见面时,必先奉赠礼物,表示敬意,这是孔子规定的拜师礼。
《朱子语类》对此说的明白,“古人空手硬不相见,束修是不值钱的,羔雁是较值钱的。(宋)真宗时,讲筵说至此,云:圣人教人也要钱。”
所以,倒不是魏国公府送不起拜师礼,只能拿腊肉糊弄,而是却是有古礼在此。
当然了,收了束修是也要回礼的,礼物不在轻重,而在有无。
但姜星火自然是身无长物的,他扫视了一圈,袁珙和张宇初两个牛鼻子老道,此时躲得远远的,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这俩人身上或许有些秘制龙精虎猛丹药、驱邪庇佑符篆之类的,可也不好做回礼。
“……”
姜星火沉默几息,伸出手接住徐妙锦递来的油纸包,道:“那就多谢徐姑娘了。”
说罢,他抬脚往里边走去,步履稳健从容,姿态翩跹若风中的羽毛,叫人难忘。
徐妙锦望着对方潇洒离去的背影,神情怔忡,似乎没想到姜星火会突然接受束修,更加没料到他会如此平静地对待自己。
想到这儿,徐妙锦心底涌起莫名的失落感,她微微叹气,准备拉着两个小侄女转身离开。
“等一下。”
身后传来男声,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紧绷。
徐妙锦诧异地转过身,就瞧见原本离开的姜星火折返回来,手上端着一盆韭菜。
《尚书·夏小正》曰:“正月囿(菜园)有韭”,韭菜在华夏的栽种历史源远流长,但用来当礼物,还是挺少见的。
“新型复合化肥培育的,还在试验阶段,送给小孩子培育科学精神了,注意保密。”
说罢,姜星火还掂了掂手里的一本小册子。
——《基础化学原理入门·壹》
“可以用来炒肉!”
“可以让猫猫躲在里面!”
徐妙锦瞪了眼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侄女,然后接过了这盆茂盛的韭菜。
“那、就、谢、谢、姜、先、生、了。”
徐妙锦很显然被这盆韭菜给激怒了,她的话语里带着异样的声调。
虽然姜星火给她的印象很好,但自己这般放低姿态,只换来了一盆韭菜,对方明显是在轻视自己,甚至是超出了应有的礼尚往来和表面客气的尺度,难免让徐妙锦有些生气。
姜星火似乎压根没听出来。
“不客气,应该的。”
随后他拍了拍手,带着于谦走了进去,两个为老不尊的道士正坐在椅子上笑成一团。
姜星火嘴角抽了抽:“你们刚在在聊什么?”
“这小娃娃在大本堂说的,公平。”
娴儿的声音传来:“咦?公平有什么用?”
姜星火稍稍一怔,徐妙锦竟是没带两个小侄女离开,而是气呼呼地端着那盆韭菜跟了进来。
蓉儿机灵点,直接给小姑找了个借口:“我们要学习!”
“对!我们要跟新同学一起探讨!”娴儿跟着反应了过来。
若是姜星火客客气气送点正常礼物,人家就直接回隔壁了,可姜星火的举动彻底让徐妙锦放下了天潢贵胄的涵养,你不是赶我走嘛,我就不。
其实徐妙锦就是破防了,女孩子嘛,越不被重视越想拧着劲儿。
以前都是高门贵女的样子,凡事总讲求个礼数,怎么可能作为客人还赖着不走?
不过学生要学习,姜星火也总不好拒绝,正好到了最喜爱的论道环节,估计她们也听不大懂,那就任由在旁边听着吧若是听得无聊了,想必自己就离开了。
不过眼下到了饭点,确实该吃饭了。
“姜萱!”
躲在一旁偷笑的表妹也被姜星火逮到了:“别躲了,劳烦你下厨,炒两个菜,可否?”
姜萱在荣国公府上除了读书,便很自觉地担任起了小厨娘的工作,姜星火婶娘告诉过她,到了城里哪怕有表哥身份的关照,也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贡献,坚决不能好逸恶劳、白吃白喝。
姜萱走了过来:“可以,吃什么?老和尚还俗了也不肯吃肉,还好他不在,终于可以开荤了。”
姜星火顺手递上了手里的一捆肉干,徐妙锦气呼呼地递上了一盆韭菜。
袁老头和张胖子“咕噜”咽了口口水。
姜萱去亲自下厨了,几人主宾分座。
姜星火呷了口茶水,茶是好茶,龙虎山大上清宫那棵悬崖茶树上的特产,一年只产几两不过对姜星火来说,也就尝个味。
看着徐妙锦旁边的小女娃,姜星火点了点茶盏:“刚才你问公平有什么用。”
“其实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没什么用,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
“但是。”
“世界不公平,哪怕它可能永远都不公平,但不代表我们要停止把这个世界改造成相对公平的努力。”
娴儿蹙紧了眉头,嘟囔道:“我不同意,这才是不公平,我不要跟别的女孩穿一样的裙子!”
“你看,这就是小孩子眼里的公平,很狭隘,但也很直观。”
姜星火继续喝了口茶,永乐帝晚上没管饭,中午在大本堂当着大家的面也没好意思多吃,眼下只能用茶水压一压了。
“那么,跟别人享有相同的事物,就是公平吗?如果这样说来,天下田地人人均分,就会公平吗?”
吃的盐比在座的小孩吃的米都多,袁珙的见解自然深邃一些:“也不见得吧,总得看‘公平’这两个字怎么定义。”
徐妙锦好奇地看着这一幕,这是在徐家从未出现过的场景,徐家通常不会讨论这种听起来有些玄谈的问题,他们只会聊谁谁家又领兵出去了、在哪里置办了什么产业、谁谁嫁女儿/娶妻了之类的勋贵圈子里利害相关的话题。
至于公平?勋贵,尤其是洪武开国勋贵的存在,本来就是大明最大的不公平之一,徐家怎么会用脑子思考这种跟自己屁股相违背的话题呢。
所以不光是娴儿和蓉儿听得有趣,就连徐妙锦也微微入神了起来。
“比如说,某某在乡里无恶不作,把人打成重伤瘫痪,被抓入了监狱,遇到改元大赦,人家风光回乡,继续鱼肉乡里,公平吗?”
“再比如说,洪武年间南北榜的事情,南方士子科举水平高,但名额却是按布政使司来分配的,看着北方那些水平不如他们的士子登科,公平吗?”
“这些事情,或许你们会有自己的选择,但答案应该是相对统一的,那就是无恶不作的囚徒被大赦,合乎《大明律》,但对瘫痪的乡人来说不公平;朝廷为了照顾胡化严重、文教偏弱的北方,按布政使司给了名额,对南方士子来说不公平,但对大明长远发展有好处。”
姜星火笑了笑:“那么接下来,你们就得给答案做选择了。”
“再再比如说,张真人的马受惊了,他骑着大马在街上横冲直撞,无法减速,身前左边是10个孩子,右边是5个孩子,二选一,必须得选一个方向撞,你们选吧。”
张宇初和袁珙沉默了,他们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话题里的陷阱所在。
于谦则是陷入了思索,他以前只觉得公平是照顾弱者,按自己心中的一杆秤来衡量,便如分鱼那般,而如今看来,似乎他理解的公平,并不算深刻,只是原始道德的公平。
若是论辩经、玄谈、论道,徐妙锦或许插不上话,但这个话题是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现实,以至于刚才还在赌气的徐妙锦都忍不住说道:“当然是选人少的方向,避开人多的方向。”
“嗯。”姜星火似笑非笑:“那如果我告诉你们,左边的10个孩子都是目不识丁、天资愚笨的农家子,右边的5个孩子都是未来能考进士为政一方造福百姓的读书种子,这次怎么选?”
张宇初骤然醒悟:“这讲的根本不是什么公平,是义利之辨!若是从道义上面来讲,五条命跟十条命比,就是要救十条命;若是从利上面讲,生命并不等价,而是都有各自价值。”
姜星火不置可否道:“功利,或者说个体人的价值是否可以用数术来衡量,这本就是公平的一种衡量模式。”
“刚才你们思考的方式,便是哪个选择能让功利达到最大,换言之,就是最大化整个世界的利益你们之所以有人会产生选择救5个未来‘更有用’的孩子,就是认为,救了这些孩子,这个世界整体的利益会变得更大,仔细想想,是不是?”
“不对、不对、这里还有问题。”
于谦用力地啃着自己的指甲,感觉小小的脑袋都要炸开了。
蓉儿怯怯地说道:“姜先生,你天天想这些问题,头发都会掉光的,我们还是想待会儿吃的好吃的吧。”
这个问题对于小孩来说确实过于烧脑,但对于徐妙锦来说,却不难品味出其中的意义。
“所以这个没礼貌的姜星火,每天脑子里都在思考这些东西吗?不累吗?”
徐妙锦看着眼前低头喝茶的男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对他从“只是认识”深入到了“略有了解”的程度。
姜星火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觉得心里有些触动。
“最近吃不下啊”
是啊,变法维新,肩上这么重的担子,如泰山一般,怎么吃得下呢?
“天实在是太热了。”
徐妙锦收回了刚才的触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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