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蔚州系、大宁系,还有其他派系吗?”
“有,那边都是,幽燕乃至河北周边卫所投降的十几个呢,抱团的不算厉害,也没什么领头的,平素跟嫡系倒也没什么差别,但真到关键时刻终归还是不同的。”
姜星火点了点头,这些将军便都是所谓的“偏裨列校”出身,不见得是本身有什么勇略智计可称大将之材,若是没有靖难之役,恐怕也就是在百户、千户的位置上干到死,但是一旦遇上了风云际会,如今便也能封伯封侯,在五军都督府里坐一把交椅了。
柳升在这边跟他窃窃私语,朱能那边也没停下,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至于北直隶,燕山左右前、真定、通州、蓟州、密云、山海关、宣府、神武左右中前、卢龙、抚宁、天津右这十六个卫的名单,还得按魏国公的意思议一议,再报给陛下批阅。”
徐辉祖脸色有些难堪。
明面上,朱能给他留了十六个卫不动,算是给了他面子。
可是正如靖安侯王忠所说,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掌管着六十一个卫呢!
剩余四十五个卫的官职,全被这些人分给亲朋旧部了。
徐辉祖这个五军都督府二把手当得还有什么劲儿?或者说,他马上就要成为名义上的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一把手,结果还没上任,就被架空了,他还有必要去吗?
“拟都指挥使高实为行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陈恭为都督同知”朱能这边话还在说,徐辉祖直接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没摔门已经他最后的体面了。
几十个侯伯继续大声嚷嚷着,仿佛徐辉祖的离去对他们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显然,他们只害怕朱能,不害怕徐辉祖,而朱能在军中的威望也确实足够高。
姜星火看着徐辉祖落寞的背影,心头想到。
“堂堂魏国公,徐达大将军的嫡长子,若无靖难之役,原本该是大明军界第一人,就连李景隆都差了半筹如今不过几年时间,就被以前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百户、千户给骑到头上来,这心里怕是落差有点大。”
不过姜星火跟徐辉祖没什么交情,今日最大的收获就是了解了明军内部的各个派系构成,燕军内部有燕山系、蔚州系、大宁系、河北系,南军内部同样派系林立,柳升提了一嘴,姜星火没怎么记住。
这都不重要,等李景隆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也不晓得让李景隆办的事又没有办妥,想来如此巨大的利益诱惑下,日本那里也有愿意小小出卖一下同族的人吧。”姜星火心头复又想道。
他是真的在坐在椅子上神游若不是朱棣的圣旨,若不是涉及到了新式火器和军阶这两个他自己提的东西,姜星火其实并不愿意掺和五军都督府的事情。
姜星火手头还一堆事呢,待会进宫跟朱棣汇报一下江南平叛、治水、办场等工作,他就得去跟黑衣宰相姚广孝商量对策,再回家再去诏狱里看望一下李至刚。
跟景清血誓相同的是,这次同样针对变法掀起了规模巨大的舆论攻势;但不同的地方在于,跟景清一个人莽不一样,这次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攻势,而且直接发动在了庙堂层面上,连李至刚都被搞了下去,不能不引起姜星火的高度警惕。
姜星火神游之际,柳升用手肘怼了怼他。
“接下来让国师讲讲在江南平叛战役中纯火器化部队的实战表现和火器战术理论,以及军阶评定的事情。”朱能咳了咳说道。
“那姜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姜星火回过神后丝毫没有慌乱,极为自然地抖了抖衣衫,起身来到朱能的位置。
朱能愣了愣,竟是真给他让了位置,但姜星火却是看了一圈将军们,没有直接开口。
要知道,他这个人虽然天赋异禀、学问超群,但并非什么都懂。
军事学里,涉及到火器原理和一些耳熟能详的火器战术、炮兵几何学、《战争论》等近代政治军事学原理,姜星火倒是知道一些,但其他那些诸如高深的古代兵法韬略,则是连门槛也没摸到了,这方面他远远不如李景隆。
所以,他必须扬长避短,古代兵法能不谈就不谈,只说他明白的。
至于军阶制度,则是由姜星火与朱高煦的玩笑之语演变而来的,虽然路上有过思考,也与柳升探讨过,但还是有可能跟明军的实际情况产生脱节,因此姜星火打算放到后面说。
见姜星火看着他们没说话,这些大多数几年前还是中低级军官的粗鄙武夫们不由地议论纷纷,显得十分不耐烦。
“倒是快点啊!”
“磨叽什么呢?莫非是没想好?”
一些性格比较暴躁的家伙更是对姜星火有些出言不逊。
“别废话。”朱能皱眉喝斥了一声。
朱能不是跟姜星火关系有多好,只是因为让姜星火来五军都督府商讨这些事情,是永乐帝的意思,朱能是个懂得以大局为重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让姜星火在这件事上失了脸面。
“姜校长不会讲不出来吧?”柳升的心底,隐约升起了一丝担忧。
不过柳升的猜测很快就被证明是错的了。
在讲话上面,姜星火从来没怵过。
姜星火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在首位径自坐了下来,随即拿起了笔杆,开始书写了起来。
他一边在纸张上勾勒线条,一边开口道:“本国师今日便给尔等讲解一番,新式火器所带来的军阵、攻防与传统战争的变化,乃至各种新兵器的战术、策略……”
姜星火一边讲着,眼睛扫视全场,目光很锐利,气势十足,颇有风范。
这一套东西,他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刚才一时没想好怎么说罢了。
不过既然说出来了,自然顺溜无比,而且姜星火也确信,以后定会用到。
毕竟在大明的军队中,最缺少的便是将才,尤其是懂军事理论的将才,像朱能这样的,都是自身天赋异禀,又历经千难万险打出来的,而五军都督府里普通的侯伯,其实自身的军事理论水平和实际指挥能力,是跟他们的地位稍有脱节的。
“之前在江南平叛的时候,本国师与成国公说过一句话,战争是庙堂的延续。”
“现在本国师要告诉你们的是,战争的目的就是消灭敌人,而消灭敌人必然要通过武力决战,通过战斗才能达到,它是一种比其他一切手段更为优越、更为有效的手段那么为什么会强调新式火器在这种决战中的作用?”
姜星火直接看向了朱能,问道:“成国公,你对江南平叛战役,是如何评价的?”
朱能脸色平静,回答道:“受白莲教洗脑,敌人战斗意志颇为顽强,但实际战斗力水平不行,战损比看着很漂亮,可在靖难之役里,别的不说,就说安平侯李远,以八百精骑破敌军上万,不比这场战役的战果要小。”
姜星火倒也没意外,事实上,虽然平叛战役打出了完胜,但五军都督府派来的军事观察团里面的成员,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震撼,便是因为这种战损比还不够夸张,在冷兵器时代,由精兵通过突袭,也一样能打出来。
而且白莲教这种对手,段位太低,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不太看得上。
“那么成国公认为,我军的火炮威力、机动性、齐射跨射战术、弹幕徐进战术、空炮协同战术,又如何?”
朱能沉默了片刻,不得不承认道:“火炮威力很大,比投石机要厉害,这些新式战术也确实是以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但是,我还是认为,以新式火器为核心的战争,无法取代传统的战争模式。”
“这便是了。”
姜星火笑道:“新式火器现在无法完全取代冷兵器,是因为它的技术还不够成熟,威力还不够大、射速还不够快可在座的诸位以为,经历了数千年的发展,当下的弓弩还能更快、甲冑还能更坚固、战马还能更迅捷吗?”
将军们当然知道,冷兵器无法再进一步了。
可是他们却压根想象不出来,热兵器究竟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诸位,放下那些无谓的执念和对过去荣光的挂怀吧,因为接下来本国师要给你们讲的,是未来战争。”
时代
不过,五军都督府的将军们可不是好忽悠的,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物,听到姜星火这番话后,立即反应了过来。
安平侯李远蹙眉问道:
“国师是想说,未来战争的形势变化莫测,而我们刚跟着陛下打天下用的这套东西,现在已经过时了?”
“哼!”
靖安侯王忠冷哼一声:“我等征战沙场几十载,什么形势没见过?我倒要看看,在绝对实力的碾压面前,未来的战局会如何走向!”
他身上杀气腾腾,显然是把姜星火当成满口胡言的文臣了。
见丘福麾下蔚州系的两位侯爵都发话了,其余人也纷纷表态,实在不愿表态得罪姜星火的,则干脆沉默不语。
不过就算是这些不说话的,也不见得心里对此没有意见,大多数人心里想的还是差不多的。
是难道建文帝败的还不够惨吗?教训还不够吗?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还敢跟建文帝一样,让文臣教武将打仗。
再者说,这国师被称作“一代儒宗”、“谪仙临凡”,可也不代表其人全知全能还懂打仗啊!这次怕是要丢人现眼了。
毕竟,打仗这种东西光靠嘴上说没用,理论征服不了将军们,是得有实战效果的,才会有人认可的。
而姜星火在江南平叛,打出来的战损比确实漂亮,参加了军事观察团的几位勋贵,回来也说新式火器比以前强了不少,给他们看得一愣一愣的。
但归根结底,白莲教叛军这个对手,在这些宿将面前,还是拎不上台面,太弱了,没什么参考价值。
“国师既然这么认为,那么,我就拭目以待了。”
宁阳伯陈懋也笑吟吟地说道。
见陈懋发话了,随后,大宁系其余的三位侯伯,武康伯徐理、思恩侯房宽、广恩伯刘才也纷纷附和,只是,他们言语间的讥讽之意却显而易见。
“国师此举未免有些杞人忧天。”
成国公朱能最后定了调子,但却也并没有过分抨击姜星火的观点。
朱能的心里,其实也是有些矛盾的,对于新式火器第一次实战化应用,作为五军都督府实际上的负责人,也是大明最优秀的将帅之一,他当然能看出新式火器对于战争模式的改变。
但就像是朱棣有时候不是朱棣,而是皇权的化身一样,朱能有时候也不是朱能,他是燕山系乃至整个燕军系统,仅次于朱棣的二号人物,他必须为整个派系乃至燕军的整体利益考虑。
换句话说,屁股决定脑袋。
那么请问,燕军是靠什么夺得的天下?
铁甲大马!
所以朱能的表态很微妙也很无奈,我知道你的东西有前途,但是你这东西的前途,会动了我屁股下的位子,所以除非你能给我带来可以让我挪位子的巨大利益,否则我即便看在皇帝的份上不会否定伱,也不会给予你什么支持。
而且除了跟姜星火一点点称不上私人恩怨的小矛盾以外,儿子朱勇的叛逆表现,也是让朱能有着这种既看好又不想大力发展新式火器的态度的一种诱因,虽然占比不多,但决不可忽视。
承认新式火器有可能在未来统治战场,那岂不是就是对着抱死了火器不放的朱勇说自己这个爹判断错了?哪有老子向儿子认错的?更何况朱能这种身居高位的名将,怎么可能向朱勇这样十几岁的叛逆小孩认错。
在一旁始终没吭声的柳升也皱起了眉头,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担忧地望向姜星火,柳升这个未来的神机营统帅,自然是希望火器能够登上战争舞台,乃至主导战争的,他相信姜星火这个知己的眼光、能力,但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的火器对于冷兵器来说,还没有形成碾压性的优势。
换言之,火器还没有足够的说服力,目前只能证明确实可以单独成军,确实可以应对低烈度的冲突且表现不俗,但是否能在高烈度的战争中依旧发挥出色,无从证明。
这也就造成了姜星火今日的五军都督府一行,其实是极为被动的,这也是柳升担心的事情,他生怕姜星火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毕竟,这可关乎整个燕军系统的脸面和火器部队的前途。
不过让柳升放心的是,姜星火暂时并没有做出任何激怒众将的事情。
相反,他在沉吟片刻之后,缓缓抬起头来,凝神静气,肃穆说道:
“诸位将军误解本国师的意思了,本国师不是瞧不起你们中的哪一个人。”
众将齐刷刷看向姜星火。
“本国师的意思是,在座的所有人,继续抱着落伍的战争思想不放,那么不需要多说,再过十几年,恐怕就连垃圾都不如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怒!
“锵~”
五军都督府不是水浒传里的白虎堂,没有不让勋贵将军们带刀的规矩,此时呛啷啷拔刀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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