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在脑海中思忖着,他的脑袋越想越疼,心绪更加烦乱,他干脆停止了思考,闭上了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过了良久,朱高煦睁开眼睛,长吐出一口浊气,拿起了自己的重剑,走进旁边的木桩林子里挥舞了一阵。
他一共有九把不同的配剑,每把剑重量均在六斤到八斤左右,对于寻常人来说非常沉重,但是朱高煦使用起来却很顺畅,甚至可以说得心应手,毕竟他从小习武,身形矫健,力气又大,所以能轻易驾驭各种武器。
这个季节的树叶长出来很多,朱高煦挥舞起来,剑锋斩过树叶,飒飒作响。
等到汗水淋漓,他又把宝剑插入鞘中,返回亭子里喝茶解乏。
这时,旁边传来了脚步声,朱高煦扭头一瞧,只见姜星火朝他走来。
“师父。”朱高煦喊了一声。
姜星火此时已然是黑的判若两人了,也没穿长衫,拿起水壶便是喝了起来,喝完水解了渴,方才拎出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大黄浦那边的水坝修完了?”朱高煦当然知道最近师父在忙什么事情,头等大事当然是给黄浦新城的水源处理好。
毕竟,新建了这么一大片区域,工人们生活需要生活用水,用于棉纺织业的水力大纺车也需要工业用水来驱动,两岸用于浇灌种植棉花的田地所需的农业用水,更是吃水的怪物。
“马上了。”
姜星火身后,同样黑了一圈的宋礼、黄子威、孙坤、叶宗行等文官抱着一摞卷宗蜂拥而入。
“这是什么?”
看师父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现在才发现圣旨,朱高煦也有些无奈,他把圣旨递了过去。
可没想到,姜星火匆匆看过,竟是直接说道:“好事啊,你怎么这副表情?”
说着,姜星火指着圣旨后面附上的北直隶各项数据道。
“顺天府在册户口数十八万九千三百有奇,未复业军士八万五千有奇,已开种田地六万三千三百四十三顷有奇,未开种十八万一千四百五十四顷有奇天高海阔,大可为之!”
朱高煦觉得自己的政治智商比较低,不擅于玩权术,他只是一介武夫,而且性格耿直,有话直说,不会拐弯抹角。
所以,他干脆利索地说道:“俺不想去!”
“有什么不想去的?”
姜星火当然知道自己开山大弟子的顾虑,他反而指着宋礼等人抱着的卷宗说道:“这些日子我们在做什么,你也看到了,解放江南的劳动力、建立大规模手工工场、兴修水利工程、推广化肥、核查摊役入亩与‘新型徭役’、大规模打造水力大纺车后面事情多了去了了,把这些带到北边去,这都是你给你父皇表现、给国家立功、给百姓做事的机会,难道你还要当缠着爹娘的孩童不成?”
“这……”朱高煦一时陷入了沉默,气氛显得有点压抑。
过了片刻,朱高煦又忍不住开口道:“我听相熟的宦官说,父皇还当着大哥的面说,让我们不要争夺储君之位,闹得难堪……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父皇暗示让我不争?”
这便是朱高煦这傻小子关心则乱了。
“这倒没有。”姜星火摇头道,“陛下的意思,是指他并不希望你们为了这个位置相残、甚至如秦王李世民故事或许还有别的意思,但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层,但我觉得定然不是打击你,他既然说这话了,不管别人怎么想,也不会与你攻讦些什么了。”
朱高煦深吸一口气,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继续道:“不过我觉得,大哥不会放弃的,他身后那些人也不会。”
“目光长远点,格局打开点。”
姜星火干脆点明:“眼下变法便是重中之重,也是最能出挑的时候,在北边能不能干出点成绩,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朱高煦又抬起头看向远处南京的方向,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他也曾想过放弃那个位置,但事实是,从现在的局势来看,自己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朱高煦的心里很明白,倘若自己不是皇子,如果没有这么骁勇善战,不会得到那个位置,但自己偏偏是一伸手,就有可能得到那个位置。
朱高煦的心绪愈发混乱了,好半晌都保持沉默。
不过姜星火却没心思管他了,众人抱着卷宗进了县衙小院,便是要正经开会商讨变法下一步怎么做了。
“念一念吧。”
朱高煦闷头了半晌,看众人开会,倒也好奇了起来。
石桌上赫然摆了一份《江南家庭妇女纺织副业收入调查》的文书,不用说,姜星火手笔。
宋礼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开始众人念了起来。
“国师带咱们走遍了松江府、苏州府共154个乡,做了这份调查报告。”
“民间有言:里妪晨抱绵纱入市,易木棉花以归,机杼轧轧,有通宵不寐者。经过详细的实地调查发现,松江府农民田地收获,除了输官、偿债之外,未到年终,就已陷入室庐已空的窘境,全家衣食,全都依赖妇女的纺织补贴,妇女的家庭地位甚至与此有关,若是棉花、大米踊价,便是‘匹妇洗手而坐,则男子亦窘矣’。妇女2名,每年可以织绢120疋,其主要的成本开支有:经丝、纬丝、籰丝钱、家伙、线蜡若是自己养蚕,外加自己缫丝,则成本开支将更为减少,全年收入利润则更为丰厚。”
“你们在说啥?”朱高煦听的一脸懵逼。
“棉纺织业内需与就业市场调查,‘无调查者勿发言也’嘛。”
第五卷 新旧之辩
上课
“师父这‘无调查者勿发言也’的说法倒是新鲜,可若是真想做什么,直接下命令便是,何须弄得这般繁琐?总不能事事都调查一遍再做决断吧,那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朱高煦哑然道。
闻言,院子里一些同样被姜星火折腾成了黑面包公的小官、小吏,也同样看向了姜星火。
这正是他们这些日子里所不解的地方,按理说,以国师这般滔天权势,又挟平叛白莲教完胜之威望,在江南想要干什么,还需趁着治水的机会分派他们这些人,甚至自己本人亲自一个乡一个乡跑过去,所有人拢共跑了一百多个乡,才出这么一份用以决断的调查报告吗?
拍脑袋不就完了吗?以前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啊!
只不过,这些话他们当然不敢对姜星火说,所以只能默默地憋在心里老实干活姜星火倒也不亏待他们,去乡里做调查是有额外的餐食补贴的,说是餐食补贴,但数额却明显非止是一日两餐甚至三餐的标准,所以大家也就不说什么了。
但既然二皇子问出了他们心中埋藏已久的困惑,他们自然乐得听个答案。
埋头研究水利工程设计图的叶秀才此时也昂起了头,最近他跟孙坤已经快要进化成爆破鬼才了,江南那些黑心士绅修的豆腐渣堤坝,快被他们炸完重修了个遍。
“这里当然不是说我们做所有事情都是如此,那岂不是成了刻舟求剑?若是有些事来不及调查,亦或是某些事确实是常识(并非等同于经验主义),便是另一个说法了。”
“但是。”姜星火拿起蒲扇扇了扇风,继续说道,“对于重大的、一旦做出决定便很难更改,或者说更改了会造成严重后果的行政决策,那就必须要调查了当然如果情况允许,小的问题,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问题,也得调查,不能想当然觉得所有政策都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见众人还是有些不解,姜星火干脆举了个例子,小故事语出《浑然子》,作者是明朝中叶的进士张翀,此时却离出生还远得很,倒是适合直接拿过来用,不虞有什么文抄被人窥破的尴尬。
“农夫耕于田,数息而后一锄。
行者见而哂之,曰:甚矣,农之惰也!数息而后一锄,此田竟月不成!
农夫曰:予莫知所以耕,子可示我以耕之术乎?
行者解衣下田,一息而数锄,一锄尽一身之力,未及移时,气竭汗雨,喘喘焉不能作声,且仆于田。
谓农夫曰:今而后知耕田之难也。”
便在此时,王斌来报,却是说有一些松江本地的士子求见也非是生人,领头的正是当初骑驴的那几位,听说国师回来了,这帮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竟是纷纷前来求见。
姜星火似是也不意外,直接说道:“一猜就知道他们为何而来,那便让他们进来吧,不过有什么事也得等稍后再说。”
十几个衣冠楚楚的士子涌了进来,显然都是松江府本地生员的“意见领袖”。
国师既然打算听他们的诉求,但又有要求他们不要现在说,这些人倒也乖巧,安静地站在刚进院子的位置,看着被晒得不成样子的众官吏,先是对这些官吏失了体面有些下意识地鄙夷,但其中一部分人,旋即就有些敬佩乃至自惭了起来。
宋礼也是毫无正三品大员的排场,起身亲手从井里把窖好的冰瓜拿出来,然后给众人切开分了。
宋礼一边分,一边笑着继续说:“便是说,知易行难也!”
一众官吏、士子此时确实有些坐立不安,但姜星火示意众人无碍,也只好看着让侍郎切瓜了。
不过别人能看着,黄知府却不能,他连忙抢过这个活计。
黄子威这个松江知府最近跟着国师混的愈发体面非是外表的体面,他一样被晒黑了,而是别人对他的畏服,这是他以前被架空的时候从未体会到的。
他操刀给姜星火切了块西瓜,自己也切了一块,啃着瓜含混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下官是深有体会,以前总觉得坐在府衙廊下听雨,靠着案牍文书便能把一个府治理的井井有条,如今跟着国师把乡里跑遍了,反倒觉得自己惭愧得很,真如青蛙坐井观天那般了。”
一众士子在旁边跟旁听生一样听着,姜星火侃侃而谈。
“为什么说‘无调查者勿发言也’?咱们就说最近亲身经历的两件事。”
姜星火用大拇指、食指、中指掐着瓜,露出了两个手指头。
“第一个,江南要开矿,十五抽杀完还剩下几千白莲教降卒,所以煤矿、铁矿、银矿甭管是什么矿,该开都得开,资源不能浪费,要利用起来。那小苏狮子岩、鹤演、观山、钱察四个银矿被当地官府说洪武年间就开完了现在要报废,若不是派曹松去暗访,咱们是不是就被糊弄过去了?”
这里便是说,以前李景隆在诏狱里提过一嘴,洪武朝时期,他在江西等地督办银课,大明的白银产量逐年下降,结果被朱高煦无情戳破,差额都进了他曹国公府自己兜里虽然这上万两银子李景隆去年中秋大宴的时候,都捐给了大明的大航海事业,算是花钱买平安了,但银课的内幕,由此可见一斑。
这次也是一样,地方官想借着上报银矿报废的名义,把银坑里剩余的白银都转包给当地的豪强矿霸来开采,并从中大捞一笔。
姜星火表面上派了一批人去调查,这批人当然是被带着吃喝玩乐送土特产去了,但暗地里,曹松却带着人查到了证据,直接导致当地宦场的大地震。
众人都跟着点了点头,若是光靠说,他们还不太好理解其中细微的含义,但一举例子,便都清楚了,国师的话不是什么大道理,是能真真切切指导他们做事的准则。
姜星火又一口气啃了两瓣瓜,方才伸出小指头道:
“第二件事,咱们核查摊役入亩的时候,是不是明确规定了不能有任何‘新型徭役’,不能再搞无偿摊派劳动?”
“陛下怕咱们管不到卫所兵,也特意下了圣旨:数年用兵,军民皆困,今方使‘摊役入亩’与之休息,数有令,擅役一军一民者,处重法,比闻卫所府县都不遵承,仍袭故弊,私擅差役,如驱犬羊,无复分毫矜恤之意,是上不敬君命下不恤人穷人之苏息,何时可遂?诸卫所官长,尔等其申明前令,自今有再犯者,诛不宥语气够严厉了吧?杀头的惩罚够狠了吧?”
听了这话,就连宋礼都露出了苦笑,这件事情是真的给他们开了大眼,打死他们也没想到,地方上那些虫豸在如此明确画了红线的情况下,还能玩出花活来。
“结果怎么地,后来又因为一件小事,陛下给礼部和五军都督府下了圣旨,说的是:自靖难兴兵以来,江淮及中原之人,馈运战斗死亡者众,而暴骨原野,多未埋塞,命礼部暨都督府分遣人巡视,督所在官司塞之无非就是掩埋荒野外尸体的事情,按照现在的规定,各地官府、卫所花点钱雇人去干就好了,这个钱已经从百姓的赋税里收上来了。”
“好嘛,他们怎么玩的?以前是谁不想服徭役得交钱免役,现在是谁想去收尸体得给官长们私下交钱!然后官长再把按照规定应该用于该项花费的钱截留一部分,转手发出去,里外里挣两份钱!”
姜星火是越说越气,直接把西瓜塞到了朱高煦手里,指着空气难得骂娘道:“你挣钱倒是给朝廷把事干了啊,还特娘的又转包出去一手,又转包也忍了,这种事情免不了,可是这帮接了任务的地痞无赖自己找不到多少荒野尸体,上面因为花了对应的预算又有收尸指标,最后干脆把人家村民的祖坟给半夜偷偷刨了凑数!若不是村民告到黄知府那里,在座的谁都不知道,这像话吗?!”
这确实不太像话,在座的吃瓜官吏、士子们都颇为忍俊不禁。
刨坟凑数的事情闹得太难堪,整个松江府都当成笑料传的沸沸扬扬。
姜星火叹了口气道:“所以说啊,一个银矿上报报废、一个收尸结果刨坟,就这么两件小事就能看出来,你要是不调查,光是在上头给底下下指令,送公文,我跟你们说实话,咱们这变法,就得变成王安石青苗法第二,成不了!”
这话一出口,官吏手里的瓜顿时都不甜了。
国师说的严厉,甚至把“调查实践”上升到了关系“变法成败”的高度,又着实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容不得他们不重视,毕竟是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和前途命运的事情。
王安石的青苗法之所以失败,主要便是因为下面官吏阳奉阴违,以至于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严重走样,可谓是丑态百出。
永乐变法,所用政策或许有的是相对激进的,但从姜星火政策制定者的本心来说,却无不是以强国富民为宗旨,关键的问题就在于执行过程能不能原原本本地进行落地。
如果不能,那么是真的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毕竟什么好的政策,最后都要落实到人身上。
而眼下国师,似乎已经找到了走出王安石变法阴影的破解之法。
——那就是这个“无调查者勿发言也”。
大小政策,落地之前起码要做个调查,如此一来方能保证不走形,不被底层那帮虫豸蒙骗。
“知之愈明,则行之愈笃;行之愈笃,则知之益明。国师这‘无调查者勿发言也’的道理,倒是跟《朱子语类》里讲的一样。”有士子开口说道。
这一开口,剩下的士子也纷纷跟着说话,现场的气氛却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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