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节(1 / 1)

“后来鸭城招讨使黄五郎向麻匪首领王麻子发出了邀请,想跟王麻子一起合作,让麻匪隔三差五来鸭城周边晃悠,自己再象征性地追剿却永远剿之不尽,如此一来,就可以合作挣鸭城百姓的钱了。”

“但王麻子不愿意啊!”

姜星火说道:“王麻子不仅不愿意跟黄五郎合作,而且打出了‘替天行道’的旗号,自号鸭城及时雨,开始笼络周围百姓的民心,仗义疏财行侠为善倒也罢了,偏偏还不肯百姓跪谢,非说要给百姓一个公平。”

朱高煦竖起了大拇指:“倒是一条好汉!”

“黄五郎贼心不死,只觉得是自己给的筹码不够,所以双方倒是约了一场鸿门宴黄五郎手下官军假扮麻匪,掳了两个鸭城大户人家的公子,黄五郎对王麻子说,只要王麻子杀几个麻匪当投名状,不仅可以把大户人家的公子交给他索要赎金,还可以宣布王麻子已经死了,以后让他带着弟兄名正言顺地当官军。”

“王麻子同意了吗?”朱高煦好奇问道。

“自是不同意,随后被黄五郎暗杀了一次,也没同意,反而试图暗杀黄五郎,当然,也只杀了黄五郎的替身而已。”

“再后来呢?”

姜星火道:“如此一来,双方势同水火,却是彻底撕破脸皮,王麻子命手下麻匪在鸭城四周散布传言,细数黄五郎的罪行,黄五郎任鸭城招讨使多年,不思保境安民反而巧取豪夺,自然不得民心,一时间鸭城可谓是民心似水、处处鼎沸。”

“王麻子认为时机已至,便带人鼓动鹅城百姓随自己宰了黄五郎,但是百姓摄于黄五郎多年威名,却委实不敢追随一帮麻匪起来闹事正巧这时,鸭城招讨副使却递出消息,愿意与王麻子里应外合。”

“双方磋商良久,确认了不是圈套后,王麻子率领麻匪攻入鸭城,鸭城招讨副使果然擒下黄五郎,双方押着黄五郎游街,并且在鸭城菜市口高台上,鸭城招讨副使宣布了黄五郎的罪名,王麻子亲手拔刀斩了黄五郎,还了鸭城百姓一个公道。”

“没了?”

朱高煦呆了呆,这个有些梦幻的、完美的结局,让他一时之间有点不适应。

姜星火点点头。

他当然可以说出:你认为没了,那就没了,你认为有,还可以接着讲出来黄五郎金蝉脱壳,去剑南道搬了救兵回来对麻匪反攻倒算亦或者是鸭城招讨副使又成了新的黄五郎再或者是王麻子被手下出卖,如此云云。

但是姜星火不想讲。

因为这是就是他赋予这个故事的结局。

“鸭城风云,便是这么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要讲的什么,我相信伱们也清楚了血酬定律,便是暴力组织颠扑不破的永恒规则。”

“事实上,我想问的问题是。”姜星火缓缓道,“不在于这个故事的解决如何,而是说,无论是匪帮还是官军,明明可以对老百姓的敲骨吸髓,为什么还要像王麻子需要杀几个坏规矩的麻匪,鸭城招讨副使宣读黄五郎罪状呢?”

“难道王麻子和鸭城招讨副使就是干干净净的吗?他们没有从之前匪帮和官军这两个暴力组织里收到属于他们的那份甚至有可能是占比很大的那份血酬吗?”

“需要让鸭城沸腾的民心平静下来。”

朱棣忽然说道。

“对喽。”

姜星火对着眼前的燕校尉,神情莫名地笑了笑。

姜星火总结道:“刚才所说的故事,便是《国家管理学》的第一部分内容的第一个问题,也就是何谓封建国家管理?”

“这里下个定义。”姜星火道,“封建国家管理,也就是国家是暴力组织基于血酬定律建立的,而为了追求血酬收益的长期最大化的行为。特点就是暴力组织会逐渐走向有序地、可持续性地竭泽而渔,而不是抽水捞鱼苗,完全不考虑未来怎么办。”

姜星火顿了顿,继续道。

“而接下来要说的,就是第一部分的第二个问题,管理封建国家的是什么人?”

朱高煦答道:“自然是文官和小吏。”

姜星火点点头,说:“其实很多道理,放在刚才说的养寇自重的边军上面适用,放在鱼肉乡里的官吏上面一样适用。”

“那便是,暴力组织是追求血酬的,有血酬定律文官和小吏,尤其是小吏,你们应该知道,数以十万、数十万计的小吏才是管理这个国家的真正主导力量,你们觉得小吏们追求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朱棣沉默了。

因为朱棣忽然觉得,这貌似又是他爹朱元璋给他挖的坑。

就像是藩王制度、大明宝钞制度一样。

朱棣的内心一声叹息:“爹,您给大明定祖制的时候,是不是每一项制度,都是会漏下点什么没想到?”

——————

密室内,几人也陷入了思考。

“小吏们追求什么?”朱高炽喃喃问道。

“财富!”

夏原吉反而回答地异常迅捷、干脆。

“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的梦想不过就是吃饱肚子、穿暖和衣服、娶老婆、生儿育女。但小吏们却要求很多,他们追求财富、美色、名声、地位、尊荣他们所追求的东西,跟普通人比起来更多。”

“当官员向上爬时,他们会想方设法去攀附高枝,想着升官;而当小吏向上爬时,他们只会疯狂的攫取更多的利益,想着求财。”

夏原吉沉吟了一剎那,说道:“因为大明没有给小吏提供太多升官的机会。”

这里便是要说,姜星火前世就按照明朝《会典》中所记载的资料得知,明朝的小吏阶层倒也不是没有任何上升渠道,而是最高也就是能够做到正七品,前提就是他们之前所任职的是一品的衙门,如果他们所任职的是二品,衙门或者三品衙门的话,他们最高能做的官员只能是八品或九品。

但是,但是,这是对于京师衙门里的小吏来说的。

对于地方府县的衙门来说,小吏,一辈子都是小吏!

当然了,虽然小吏在官场鄙视链的最底端,但从普通老百姓的角度来说,小吏仍然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官爷”。

虽然小吏明面上的工资待遇不是很高,咳咳,得益于朱元璋的抠抠搜搜,或者干脆说基本就是赔钱上班好了。

但是“吏”本身在工作的时候是存在着很多油水的,这个自古皆然,通俗小说里也很好地反映了这个现象,要不水浒传里宋江宋押司一介小吏是如何那般出手阔绰做及时雨呢?靠俸禄吗?显然不是。

朱高炽已经充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就是,大明没有给小吏留下多少晋升的渠道,或许在京师的衙门里小吏还能由“吏”变成“官”,但是在地方上,小吏不可能成为“官”,既然升官无望,那么小吏们的追求,自然只剩下了一个。

——发财!

而小吏们通过寻租衙门的公权力来敛财这种行为,只要踏出第一步,那就意味着最后一定会完全超出他们的初衷。

而且,大明地方吏治,早在洪武朝中后期就开始控制不住了,是真的控制不住,杀人都不好使的那种。

因此,在这样的环境里长期生存着的小吏们,对于底层普通老百姓的敲骨吸髓,往往比“官”还要可怕百倍。

道衍此时幽幽一叹,反倒说了一番很有道理的话。

“所谓欲望,是人类内部最丑陋最骯脏的东西,但它又是人类赖以活命、甚至永恒的根基。”

“小吏们追求的欲望是什么呢?他们渴望财富他们用尽各种手段获得权力,为的就是得到财富。”

“所以,这就是姜圣打算在《国家管理学》里讲的内容吗?封建国家里,无论是暴力组织还是行政组织,都会因为追求血酬或金钱等财富回报而逐渐堕落。”

朱高炽忍不住问道:“可是,该如何阻止这种堕落呢?须知道,哪怕太祖高皇帝杀到没人当官,都架不住下面的小吏该贪还是贪啊,而封建国家的管理,显然离不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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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吏,追求的自然是财富。”

朱棣虽然内心不太想承认,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就按大明现在的这套官吏分离的模式,小吏们确实没有什么晋升空间可言。

唯一给小吏们留下的晋升空间,也是京师的,因为只有京师才有一到三品的衙门,地方上根本就没有。

既然没有晋升空间,那么小吏们自然只能疯狂捞钱了。

可一想到这一点,朱棣就感觉,小吏们捞的不是钱,而是在用软刀子一点点剌他的肉!

朕的钱!朕的钱!

可朱棣能怎么办呢?

九族消消乐?

显然是不好使的,别说诛九族了,就是诛十族,或者更狠的夷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株连范围更广)都不好使。

因为光靠杀人,只能痛快一时,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

当然了,痛快一时也很爽就是了

但说回正题,朱棣反正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

增加小吏俸禄?

更不可取。

给小吏增加俸禄,那要不要给所有官员都增加俸禄?如果大家都增加,大明的财政能不能承受?

再者说,就算大明财政能承受,官员和小吏都增加了俸禄,那你就能保证大明的官员和小吏都不贪吗?

不可能的!

因为人心不足蛇吞象,关于加俸禄这件事,朱棣早在第一节课,就听姜星火讲过那套“保健因子与激励因子”的理论了。

加俸禄,一开始自然是皇恩浩荡,大家跪谢天恩,或许内心也会着实受到了激励,然后努力、廉洁那么一阵子或许一个月,或许半年,全凭良心,谁说的准呢?

但是随后,伴随着每个月俸禄的按时发放,官员和小吏们,很快就会把这部分新增加的俸禄,当成自己理所应得的东西,继而又恢复到从前懒散的状态。

至于像考核藩王宗室那样考核小吏?

朱棣认为还是不可行,因为藩王没有地方财政权,要靠朝廷养着,宗室的主要收入就来自于朝廷对宗室的财政拨付。

可是小吏不一样,哪怕小吏不要那微薄的俸禄,还是能用手中的权力去对百姓敲骨吸髓。

所以考核小吏的结果,很可能是地方小吏集体摆烂,业绩一塌糊涂,但是人家该贪照样贪,因为第一不能把所有摆烂小吏都清理出去,那就没人干活了;第二就是刚才提到的根源问题,地方小吏没有上升渠道,升官发财两件事,人家既然升不了官,那就只能想着发财了。

“我有一友”

本来郑和按照自己的切身实例,还想问姜星火这个朋友是不是他自己,但姜星火随后就打破了他的想法。

姜星火开口道:“名为黄宗羲。”

黄宗羲现在离出生还有二百年呢,自然是查无此人,而姜星火这么说,却是出于对其人的尊敬,不想直接把人家定律名头都搬到自己身上来,所以随口诌了一下。

“他提出了一条很有趣的定律,我姑且命名为黄宗羲定律吧,就是关于在封建国家的管理过程中,追求财富的底层小吏是如何让政策走形,如何让封建国家的管理自下而上失控的。”

“定律的内容也就是说,封建国家历史上的税费更化不止一次,但每次税费更化后,由于当时封建国家社会庙堂环境的局限性,封建国家的农民负担在下降一段时间后又涨到一个比税费更化前更高的水平便是所谓积累莫返之害。”

说罢,姜星火又捡了根粗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了起来。

税改后实际负担=第一次税改前实际负担+(税改次数横征均量)

“能看懂吗?”

朱棣的脸,明显黑了下来,之前他都是隔着墙听课,因此面对这些奇怪的公式的理解,并没有直观感受。

但出乎朱棣意料的是,他的傻儿子竟然念叨了几遍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能看懂。”朱高煦很肯定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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