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忽然想起了道衍一开始说的话。
“如果朕选择第三条计策。”朱棣看着道衍问道:“大师的意思是,把平安、盛庸,都派到老二身边掌管军权?”
道衍笑道:“那要看陛下究竟放不放心了,或者说,陛下打算做几方制衡。”
“什么意思?”朱棣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陛下若是仅仅不想要二皇子掌握军权,以防出现变故,那把平安和盛庸派到二皇子身边,掌管住军权,也就够了毕竟平安和盛庸应该心里也有数,陛下不杀他们都是法外开恩,若是重新重用他们,那么他们必然会对陛下感激涕零,忠心不二。”
朱棣微微颔首,道理是这个道理,只不过以前他觉得平安和盛庸把他恶心了太久,如今麾下又不缺骁将,没必要留这俩人给自己添堵。
但若是这俩人还有用,而且有大用,朱棣也不介意留着他们再用用。
“所以说,只要陛下重新启用平安和盛庸,那么平安和盛庸决不会被大皇子或者二皇子所拉拢,只会对陛下唯命是从。换言之,他们不会从属于靖难勋贵或者文官集团,陛下您也知道,文官集团对于靖难的事情,他们认为的第一个要负责的人是曹国公李景隆,第二个要负责的人就是盛庸,第三个是平安平安和盛庸他们俩不可能再被文官集团所接纳了。”
“这便是用平安和盛庸,去制衡二皇子的意思。”
“而若是还不放心平安和盛庸,还可以让顾成老将军和张辅一同去,如此一来,又有了用倾向于大皇子的顾成和张辅,来与二皇子、平安和盛庸,三方来做制衡的意思。”
道衍补充道:“当然了,顾成和张辅,仅仅是倾向于大皇子而已,事实上,他们听的还是陛下的话。”
听完了道衍的话,朱棣眉峰紧蹙。
道衍的提议真的很诱人,如果不考虑朱棣本人与平安、盛庸之间的恩怨的话,朱棣几乎马上就心动了,因为这对朱棣来说实在太具诱惑力了。
朱棣咽了口唾沫,继续问道。
“那大师觉得,是应该把老大派到北京,老二留守南京,还是相反?”
“还有,不管怎么安排,大师觉得朕应该在哪?”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朱棣的问题,而是圆滑地说道。
“只要平安、盛庸、顾成、张辅,这四个将军能够跟二皇子在一起,二皇子断无走偏激之路的可能至于陛下在哪,臣觉得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应该谁与大皇子在一起?”
朱棣继续问道:“道衍大师不妨直说,若是做制衡,谁应该跟老大在一起?”
道衍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可以让丘福、朱能,与大皇子在一起。”
朱棣点点头,这倒是万全的制衡之术。
毕竟,说的如果直白一些,朱棣不仅仅是朱高炽和朱高煦的爹,还是皇帝,是君父。
朱棣最重要的属性,是他的皇权。
为了自己的皇权,朱棣必须去制衡任何有可能威胁到他皇权的人。
所以,对自己的儿子用制衡术,对于封建帝王来说,简直是再正常的不过的事情,从古至今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值得感叹或者惊讶亦或是唾弃。
朱棣思忖片刻,便觉得,道衍提议“用平安、盛庸、顾成、张辅,来制衡朱高煦;用丘福、朱能,来制衡朱高炽”是完全可行的。
“话说回来,如果把老大和老二分开,也只是暂时解决了立储之争,立储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没有解决。”朱棣看向了道衍。
道衍转动手中的念珠,淡淡道:“这便取决于,陛下想要什么样的储君了。”
朱棣毫不犹豫地回答:“能有自己的主见,会处理政务,通晓军略,不受文官集团的控制,同样也不会成为勋贵集团的传声筒,为大明江山的正确延续继续掌舵护航。”
道衍点点头:“如此说来,大皇子和二皇子,倒是都有可能成为这样的人。”
朱棣也是认同了这一点。
“其实陛下还有一点没有提到。”
道衍的三角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那便是,陛下如果要拜姜圣为国师,等姜圣和二皇子出狱后,变数可就又多了一重。”
“你是说?”朱棣神情凝重。
道衍干脆说道:“陛下打算把姜圣放到谁的身边?陛下若是用姜圣,那么姜圣做事的方法和思维,必将对整个大明产生影响,毕竟,还有一个多月,三节课的时间,姜圣就要出狱了。到了现在,陛下已经是需要考虑这一点的时候了。”
“呵呵,便如姜圣所说,世上从来就没有永恒的敌人,也从来就没有永远的朋友,臣相信,陛下这般英武睿智,一定懂得怎样选择对您才是最好的。”
朱棣沉吟不语,片刻后,忽然说道。
“他的那套东西,朕一直心存疑虑,恐怕会动摇大明根基,便是双刃神器一般看来姜星火,朕必须亲自去诏狱见一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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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站起身来,缓缓言道。
“姜星火还有最后三节课,就要出狱,在下节课之前,朕会入狱听一两节课,观察其人,来最终判断朕拜其为国师后,是否要用他的办法来发展大明的国力,助朕完成‘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盖世功业。”
“另外,大师所言,先刨除姜星火的干预,仅就两个皇子一南一北的事情,也是有需要商榷的地方。”
朱棣的心思,其实也很好理解。
其实不管是被朱棣名义上否决的‘皇帝-太子’南北京分权,还是如果历史线没有姜星火的干扰,未来必然会出现的朱棣和朱高炽一南一北。
根源都在于明初南北形同两个国家一般的状态。
南方和北方,历经了数百年的分裂,从科举制度、文化水平、生活习惯、归属感都是彻底割裂的。
所以,为了大明的统一,在永乐朝乃至后面的两三代君王,都必须选择这条路。
——得有人在南,同时也得有人在北。
那么如果是朱棣自己去坐镇某一个都城,在朱棣此时的心中,还不如让两个儿子一南一北。
因为这样的话,不仅南京和北京都需要人镇守的问题马上解决了。
朱棣,也可以从某个固定位置上释放出来,甚至说,由两个儿子分处两京,朱棣自己带着兵马去北征蒙古,也完全不用担心因为他的离开,某一个都城无人镇守。
两个儿子,既可以避免凑在一起矛盾愈发激烈,搞得朝臣纷纷站队,互相党同伐异,内斗不止,影响到朱棣的皇权。
朱棣也可以通过他们各自治理地方和处理事件的态度、表现,来观察他们的能力,看到底是谁更合适成为自己皇位的继承者。
所以,朱棣认为把两个儿子分开测试,好处是极多的。
避免内斗、避免皇权被拆解、解决南北京需要人镇守、能够更好观察谁更适合当储君
而且,对于朱棣最为关心的“兵权”这一问题,道衍也给出了解决对策。
把跟两个儿子互相不对付的将领扔到一起,任何一个儿子都无法影响遥远的另一群较为支持他的将领,而皇帝却可以通过交叉控制,牢牢地把握兵权。
但是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两个儿子分开后,怎么考察?
如果是抽签的话,那么谁抽到北京谁输!
因为靖难四年,在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下,一切为了战争,导致北平行都司的人力物力早已干涸枯竭,人口锐减、耕地荒废,穷的就剩白地了。
反观南京,一直是建文朝廷的大后方,除了最后燕军渡江,根本没有遭受过任何战火的侵袭,人口众多、田地肥沃,又有长江航运,可谓是富庶无比。
所以说,北京跟南京相比,压根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朱棣看着道衍问道:“大师觉得,谁去南京?谁去北京?如何公平考察?”
道衍转动手中的佛珠道:“陛下臣以为重要的地方,不在于谁去南京、谁去北京,而是‘公平’二字。”
“北地残破,洪武八年的时候北京人口才十余万,发展了近二十年,如今算上军户,北京户口也不过六万户,人口只有三十余万。”
“反观南京,能确定的户口就有十四万户,人口七十余万,算上江南地区前来的商人、官吏、每年征召修建各类建筑的轮班匠户、国子监监生这些,人口恐怕都逼近了九十万,也就是近百万之众。”
“光是人口,南京和北京就有三倍以上的差距,至于田地肥沃程度、商贸路线和贸易体量、文化教育等等,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道衍总结道:“因此,如果陛下打算公平地考察两位皇子,那么必选根据人口、税收、贸易、文教等各方面,来确定南京和北京之间差距,用不同方面的较为公平的几个乘数,来抹平双方之间的差距,才能进行公平考察。”
“同时要注意的是,这几个方面的乘数在某些方面,譬如人口增长上,还不能过大这便是因为南方的人口几乎到了挤满城池的程度,而北方衰败又必须迁移人口充实,一旦乘数过大,北方人口基础差而增长快,如此一增长再做乘数,就会导致北方的数字,一下就超过了南方。”
朱棣稍稍揉了揉眉心,放下手说道。
“大师说的很有道理,如此倒也算公平,至于这些乘数怎么确定,北京的事情,大师管了四年,想来即便有不清楚的地方,去函了解就好还需要户部那边提供南京相应的资料吧?”
道衍答道:“正是如此,须得夏尚书来看资料再平衡确定,最后给陛下讲出道理来。”
“夏原吉吗?”朱棣微微颔首,“夏尚书办事,朕一向是放心的,那朕手书一封谕旨,道衍大师便代朕去跟夏尚书说清楚。”
看着朱棣伏案草诏,道衍笑道。
“干纲独断,唯在陛下圣心一念之间,只要陛下不说出心中的决定,亦或是公平抽签,那么制定规则的人,就必然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闻言,朱棣抿着的嘴角也动了动。
便是这个道理,只要他不确定最后的结果,那么任何想要在考察规则上做文章的人,都得掂量掂量,会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同时,姜星火这个变数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要朱棣不说把拜为国师的姜星火放到哪一边,那么任何一方的谋划,也同样都会弄巧成拙。
朱棣亲手草诏完毕,把关于查询南京与北京的人口、赋税、物产、商贸、读书人的数量以及童生、秀才、举人等信息的任务,都交给了夏原吉,令其核定相关乘数。
朱棣把诏书递给了道衍,看向道衍说道。
“兹事体大,涉及到立储一事,除了夏尚书可以知晓,其他人不得知晓。”
朱棣相信,道衍跟随自己这么多年都没犯过什么错误,这点分寸还是有的,他也只是习惯性地随口嘱咐一句。
“当然。”
道衍古井无波的神情中,流露出了一丝莫名的意味。
“朕的考虑就不赘述了,大师想必清楚的紧,储君的定夺便是如大师所献之策,让老大和老二,分开到南京和北京去,为期可以设置固定年份,最后根据制定出的乘数规则,来考察他们各方面的成绩,最终确定储君的位置。”
“无论谁当储君,另一个都要去膏腴之地封王,且对着祖宗宗庙歃血发誓,未来的大明皇帝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方法加害。”
道衍点点头,这个办法,颇为公平。
事实上,正是因为眼下这个特殊的时代,特殊的人物,才会有储君之争,若是放到承平时节,立嫡立长根本没有任何争议。
只是眼下朱高煦得到了朱棣基本盘——靖难勋贵集团的鼎力支持,再加上朱高炽身体不好又跟文官集团走得近被朱棣所不喜,所以才有了储君之争这回事。
关于如何处理两个儿子争储的解决办法确定了下来后,朱棣的神情,也同样放松了不少。
两人相对而坐,算是结束了君臣奏对,切换到了朋友闲聊的模式。
“其实朕心里也清楚,之所以有今日争端,无非便是朕自己因为这种种牵扯,拿不定主意,定不下储君。”
“可是大师,你应该明白朕的苦衷”
朱棣的神情,满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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