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节(1 / 1)

“此前我们还说过,华夏文明之所以是大河文明,便是因为最初华夏先民繁衍于黄河两岸,利用黄河进行货物的运输,可以有效地节约运输时间,提高运输数量其实纵观古今中外,都是这么回事,靠近水源就是容易产生繁华的城市,当年唐朝八水绕长安的盛景,便是这个道理。”

见两人还是有些费解,姜星火一语道破。

“说货物、金钱、经济,你们难以理解,那你们其实可以把这些词,等价换成一个词。”

“粮食!”

“粮食,就是自古以来的货物、金钱、经济!”

姜星火如此说来,朱高煦与郑和就清楚了。

早说嘛!

扯那么多货物、金钱、经济之类的,还让人觉得挺复杂,其实说白了,不就是考虑“运粮食的时间和数量”吗?

这么一说,两人就理解了姜星火所说的意思。

朱高煦又联想到了姜先生地理课所讲的那个例子,于是说道:“那大明定都南京,后来考虑迁都又放弃,便是也有这个原因?”

“当然如此,关中经济中心的地位早已转移,自然也就难以负担庙堂中心的地位,毕竟在华夏历史的传统上,庙堂中心往往是大量人口的聚集地。太祖高皇帝天纵神武,定然是也想到了这一点,若是强行以非经济中心的西安来负担大明的庙堂中心,自然只有一个办法。”

“——靠着经济中心江南的粮食来供养庙堂中心西安的人口。”

“而长此以往,经济中心江南与庙堂中心西安之间,必然离心离德。”

“这是农耕社会几乎不可调和的局限性,无解。”

——————

此言一出,密室内顿时寂静的可怕。

朱棣面色有些难堪。

李至刚更是直接吓得大粒的汗珠又从额头流了下来。

原因无他,只要记性超过金鱼的人都知道,前几天刚把“改北平府为北京”的提议送到内阁的,就是李至刚。

没错,正是李至刚揣摩了朱棣的想法,才大胆首倡迁都。

而如今姜星火这么说,不仅仅是在打李至刚的脸,更是在打朱棣的脸!

“新皇帝不会一气之下也把本官送进诏狱里吧?”

洪武帝送进诏狱一次。

建文帝送进诏狱一次。

永乐帝,还没把他送进去呢。

李至刚紧张地看着朱棣,等待着对方的雷霆大怒,以及很有可能降临的吃挂落。

朱棣脾气不好这件事,李至刚二十多年前给朱标当属官的时候就知道了。

虽然朱老四没有朱老二那么暴虐,但也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人家。

李至刚为墙对面这位胆敢说出如此直白道理的勇士,默默地在心里送上了一副挽联。

好好地在诏狱蹲着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指点江山口出狂言呢?

活着不香吗?

李至刚觉得,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朱棣在下一息,就应该雷霆大怒了。就像是朱棣对待诸如练子宁、方孝孺那般。

轻则诛九族,重则诛十族。

但不出所料的话,很快就出所料了。

李至刚亲眼目睹了一件让他开始怀疑人生的、匪夷所思的事情。

朱棣脸色难看归难看,最后竟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下来?

李至刚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还是他认识的朱棣吗?

这都能忍?

要换做是别的君王,即便是脾气好的君王,听见一个囚犯这样忤逆自己的意思,哪怕对方说的有道理,恐怕早已经大发脾气当场下令诛杀对方了。

李至刚实在想不通,脾气一向不好的朱棣是怎么容忍下来的。

朱棣确实忍住了,不仅没有下令惩罚墙对面说话的人,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李尚书,你是怎么看待这番言论的?伱觉得将北平府立为北京后,大明朝廷到底应不应该从南京迁都到北京?”

李至刚心中暗叫糟糕,对面的囚徒刚刚说完那番经济中心与庙堂中心的理论,朱棣这个节骨眼上提起迁都的事,他不论说什么,都是在火上浇油。

李至刚很难判断,朱棣此时表面的笑意,到底是不是磨刀霍霍向族谱的前奏。他只知道,这位以藩王之身靠着造反登临大宝的男人是不可忤逆的,而此时,竟然有人质疑朱棣迁都的意图。

这简直就是找死啊!

李至刚急忙答道:“全赖陛下圣裁,微臣不敢胡乱言语。”

朱棣笑眯眯地看着他:“哦?不妨随便说说?”

这种语调,让李至刚感受到了莫大的威压,李至刚顿时面上冷汗涔涔,连嘴唇都变成紫青色了。

“微臣。”李至刚咬牙说道,“微臣觉得还是应该迁都北京。”

“呵,真的?”朱棣的表情似笑非笑。

“真的!”

“好,既然你这番说来,想必关于迁都的事情,也该有个腹稿,那朕倒是想听听你的高论。”

“陛下谬赞,高论不敢当。”李至刚苦笑道:“微臣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斗胆替陛下考虑了一下。”

朱棣淡声说道:“说来听听。”

李至刚恭谨道:“微臣觉得,若是继续留在南京,在这江南富庶之地,不管是军队、勋臣还是朝堂大臣,恐怕都难免会产生懈怠之心此前多少朝代都证明了,在南边容易失去锐气。”

“陛下,如今天下初定,迁都是阻力最小的时候,而且,微臣觉得”李至刚斟酌道:“陛下定是想励精图治,成就盛世的,而若是在南京耽搁下去,此时难以施为,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朱棣不明所以地嗤笑了一声。

李至刚话语里隐含的意思,朱棣当然明白。

江南是士绅阶层的基本盘,这里又不是他朱棣的老巢,朱棣想要做点什么,都会碍手碍脚,不如迁都回北方去,眼不见心为净。

可那成什么了?朱棣怕了士绅,灰溜溜地躲回老巢去?

没有这个可能!

他朱棣一辈子,除了他爹朱元璋,就再也没有怕过谁!

朱棣舒眉问道:“那依照爱卿的意思,如果北平府北京,作为庙堂中心,而经济中心又在江南,粮食问题当如何处置?”

李至刚沉吟片刻,道:“微臣以为,应该重新疏浚大运河,走漕运,而漕运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咳咳。”

李至刚这句话没说出来,其实也就相当于在告诉朱棣,漕运,可以变相给江南加赋,始终让江南士绅阶层压着一座大山!

李至刚这个松江人,能做出这种冒天下士绅之大不韪的举动,阶层叛徒了属于是。

“哈哈哈”

谁曾想朱棣竟是突兀地大笑起来,笑声震耳欲聋,响彻整间密室。

笑过之后,朱棣收敛神色道:“爱卿,你知道朕为什么用你做礼部尚书吗?”

“微臣惶恐。”李至刚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其实,并不是因为你的学问好,或者品行端正,亦或者是能力强,而是因为你懂分寸和尺度,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也清楚什么时候闭嘴。”

朱棣淡淡地说道:“这些日子以来,你每隔两三日就会上疏请求迁都。”

“你知道朕为什么迟迟不肯同意,只是下令将北平府改为北京吗?”

“江南,是大明创业开国的根基所在,朕便是出生于此,决不可轻言移之!”

“微臣惶恐。”李至刚扑通跪了下来,“微臣擅自揣测圣意,罪该万死!”

“朕并未怪罪于你。”朱棣挥挥手道:“朕念在你忠诚耿直,也懒得跟你计较了。”

虽然李至刚自己都知道自己跟“忠诚耿直”不沾边,但这却是再明显不过的庙堂信号。

李至刚垂首道:“陛下英明,微臣佩服。”

随着朱棣的微微颔首,李至刚心中一松,他总算是逃脱了这次危机。

不用被第三次送进诏狱了。

而一直一言不发的道衍,此时则是默默捻动起了念珠。

——————

郑和显然也想到了最近他刚刚从万里石塘回来,就听到的朝野争论迁都之声。

迁都,跟立储一样,都是最近朝野争论的焦点所在。

甚至跟立储比起来,迁都影响到的关联利益更多。

毕竟,迁都就意味着江南官员们要离开熟悉的田地,放弃积攒多年的宅邸等不动产,举家搬迁到陌生的北京。

不是没有人恶意揣测过,这就是皇帝的阳谋,想要削弱继承自建文帝的朝廷,对朱棣这个篡位者天然的抵触与反对。

这种抵触与反对,绝非是与化肥工坊绑定的大明国债认购额度,这种小恩小惠所能消弭的。

就在郑和还在担心拿洪武朝商议迁都西安的“古”,来喻永乐朝商议迁都北平的“今”是否合适的时候。

朱高煦却根本懒得考虑这些,当下问道:“那如果按姜先生这个说法,人口、金钱、粮食,都是跟随经济活动分布的,而经济活动的核心是粮食运输的时间和数量大明是不是也不适合迁都北平府?”

“那是自然。”

姜星火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在所有人不知不觉中,姜星火已经成功地将话题牵引到了这里。

事实上,这也是姜星火做出的改变。

自从知道了朱高煦的身份,姜星火便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用自己这个亲学生的影响力,去更好地改造大明。

改造大明,肯定是要发展工业化雏形的,而最容易发展起来的工业,恰恰与海权密不可分。

如果大明还是像历史上一样,从南京迁都到北京,以北京的地理和运输条件,跟南京比,想要发展出工业化雏形,就难得多了。

所以,姜星火打算继续以无知无觉的指点江山姿态,在接下来有限的几节课里,略微调整讲课的内容,通过讲课来影响朱高煦,继而影响大明帝国高层。

这样,通过自己有理有据的这套理论,或许就能让大明帝国的高层,慎重考虑迁都的事情,从而把首都留在南京,以便于更好地发展对外贸易,发展工业化雏形,建立海权帝国。

这也是姜星火心态的重要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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