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朱棣面前,夏原吉整理了心情,上前行礼。
“臣户部尚书夏原吉,见过陛下。”
“夏卿起来吧。”
朱棣盘坐在榻上,榻上的案几上,堆了一摞子奏折,这已经是他的好大儿带着内阁,从如山如海的奏折堆里精简出来,必须交由皇帝亲自批阅的重大事项相关的了。
当然,朱高炽想要联合内阁欺上瞒下也是不可能的,下面六部里有皇帝的心腹,督察院有皇帝的鹰隼,刚刚搭起来的内阁中间也不是铁板一块,这也是为何朱棣敢放心把政务交给朱高炽的原因。
夏原吉本以为朱棣会问他“大明国债”准备工作的进度,也做好了腹稿,熟料,朱棣开口说的却不是这件事。
“去日本跟他们那个幕府将军转交国书的使团,已经确定好了大部分成员。”
朱棣从案几上摸出了一份有些泛黄的奏折,随口念道。
“日本准三后某,上书大明皇帝陛下:日本国开辟以来,无不通聘问于上邦,某幸秉国均,海内无虞,特遵往古之规法,而使肥富相副祖阿通好,献方物,黄金千两,马十匹,薄样千帖,扇面百本,屏风三双,铠一领,筒丸一领,剑十腰,刀一柄,砚筥一盒,同文台一个。”
朱棣放下这本四年前建文时代的奏折,图穷匕见。
“日本与大明不过一海之隔,纵舟往来不过数天,如今朕已登基数月,日本尚无使者携带国书与贡品祝贺,俨然有不臣之心。”
夏原吉心头略有惴惴,不晓得自己一个户部尚书,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朕打算遣一国家重臣,代表朕前往日本问罪。”朱棣看着夏原吉问道,“夏尚书觉得,曹国公如何啊?”
听了这话,夏原吉几乎是瞬间,脑海里就划过了皇帝想要派曹国公李景隆作为正使去日本可能的理由。
从地位上看,曹国公身为百官之首地位尊崇,适合代表大明前往日本,充分体现了大明的重视与愤怒;从人选上看,曹国公身材高大、眉目疏秀、顾盼伟然、雍容华贵,天生就是个当使者的好苗子,定能侃得这些蛮夷一愣一愣的;心里阴暗点,皇帝看曹国公不顺眼又不好下手,没准可以借着日本幕府将军之手干掉
但种种理由里,却忽然有一条浮现了出来。
——曹国公是姜星火的学生。
正是因为如此,曹国公李景隆才更能领会朱棣想要派他去出使日本的目的。
而这,无疑是李景隆改变自己在皇帝心中地位的重要机会。
毕竟,皇帝看李景隆不顺眼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碍于从山头上说,人家李景隆的名位是淮西开国勋贵二代第一人,加上献城开门有功,不好直接下手罢了。
而如果李景隆能够表现出自己在外交方面的价值,且这次日本之行做的让皇帝满意,说不定以后这种活计,就都是李景隆来干了。
毕竟,想要代表大明出使国外,那么必须要符合身份尊贵、气质雍容、知识渊博、能言善辩、年轻身体好、死了不可惜这些条件最佳人选直接报李景隆名字就得了。
夏原吉脑海中心思电转,嘴上的回答却也不慢。
“容臣多嘴,此事本应陛下与礼部尚书李至刚商议,可陛下有问,臣不可不答。”
“臣以为,曹国公担任出使日本使团的正使,是极为合适的人选。”
朱棣继续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明白陛下的意思。”
朱棣点点头,尽在不言中。
这也是朱棣启用李景隆最重要的原因,如果没有李景隆听了姜星火讲课这层干系,就按朱棣对李景隆的态度,表面上给李景隆架起来架到百官之首的位置上烤一两年,李景隆自己不犯错没关系,在曹国公府里找个被动或主动犯错的人出来就行了。
诛九族倒也不必,削爵圈禁一辈子却是少不了的。
朱棣这边定下了决议,金幼孜援笔立就,马上一道委任曹国公李景隆为出使日本使团正使的诏书就草拟了出来,随后朱棣亲手盖上印玺,正式生效。
“老三,明天一早给诏狱送过去。”朱棣淡淡吩咐。
三皇子朱高燧躬身领命,旋即退去。
寝殿的暖阁内,只剩下了朱棣、金幼孜、夏原吉三人。
夏原吉心头一跳,晓得朱棣今晚真正召见他的真实目的要来了。
“夏卿,朕回来的这两天,听说‘大明国债’的事情,在朝野间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说说你知道的。”
“回陛下的话。”夏原吉斟酌道,“臣作为户部主官,也听到了一些同僚和下属向臣反映的情况。”
朱棣端坐以待。
“跟预想的不完全相同,‘大明国债’这件事情一放出风声来,朝野间的第一反应,就是‘户部是不是没钱了’?”
夏原吉这回是真的哭笑不得,他继续说道:“蹇天官还特意告诉我,若是户部真的没钱了,今年吏部的有些钱还可以再缓一缓,不要借了天下人的钱不还,反而伤了民心。”
所谓“蹇天官”,指的便是吏部尚书蹇义了。
蹇义,洪武十八年进士,如果说曹国公李景隆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首,而淇国公丘福是武臣之首,那资历深厚的蹇义蹇尚书便是文官之首了。
蹇义熟读典故,资历深厚,威望卓著,如今天下方定,又居六部之首,军国大事哪怕不属于吏部的职权,但皇帝和大皇子依旧要依靠其人办理。
至于内阁那几位青年才俊,如今还穿着绿袍、青袍呢,在庙堂大佬们眼中,依旧是皇帝近臣的那种从属者的存在。
真正代表文官们说话的,正是蹇义等各部的资历尚书、侍郎,其中尤以蹇义为尊。
也正因如此,朱棣刚登基那会,朝臣们为了站队,纷纷争先恐后地提议废除建文新政,但唯独蹇义敢谏言:‘损益贵适时宜。前改者固不当,今必欲尽复者,亦未悉当也’又举例说了几则新政并非一无是处,朱棣不仅没有暴怒,反而听从了蹇义的建议缓缓图之。
“蹇尚书操心的倒是多。”
朱棣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随后复又问道:“化肥仙丹的事情,朕已经多方确保演示绝对不会出错了。”
夏原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本来就没什么问题,十拿九稳的事情。
然而朱棣的下一句话,却让夏原吉几乎失态。
“明日去大祀坛的时候,百官不是都要集结在宫城洪武门,然后从南面的正阳门出发嘛,朕的意思呢,到时候夏卿宣布一下,让百官都积极认购一番即将发行的‘大明国债’,给天下做个表率。”
这种得罪满朝文武的事情,为什么指名道姓要我去做?
这件事,本应该由皇帝亲自下旨,或者是大皇子做个托来提议,这样既然是来自皇权的要求,文武百官也不会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就当这个月少发了点俸禄呗。
可如果是大臣来提议,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这种当然可以,大家都知道他就是永乐帝的鹰,自己这个户部尚书来提议算怎么一回事呢?
须知道,文官集团跟皇帝的关系是极为复杂的,既要合作,又要对立,双方的根本利益有共同之处但并不完全相同,该维护自己集团利益的时候,所有的文官都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
除非像是陈瑛那样铁了心地当孤臣酷吏,那就是自绝于整个文官集团!
自绝于整个文官集团的后果就是,你的所有社会关系,包括父母、亲族、师长、同窗、同僚、学生、下属,都会跟你彻底分道扬镳,这条顺着皇帝心意往上爬的路,只有伱自己能走。
无论你当多大的官,在官场、士林中的名声,都是奇臭无比,人人避之不及。
换句话说,社会性死亡。
而即便下了这种自绝于整个文官集团的决心,这条路的前途,一般也不太光明。
因为这种人,就是皇帝用来当抹布使的,有用的时候用来擦自己看不顺眼的东西,没用的时候,便是直接扔进了垃圾堆里,看都不会再看一眼。
君不见武周时期的酷吏周兴,是如何被武则天弃之如敝履后,自己“请君入瓮”的?
皇帝难道要害他?
夏元吉心中惊疑不定,但脸上却露出明显的惶恐之色,连忙说道:“陛下,臣威德不足以行此事,臣来提议,怕是难以服众啊!”
这件事情实在太过耸人听闻,如果夏原吉真按照皇帝所说那样做,不仅自己会成为天下的笑柄,当做“弄臣”记入史册,从此名声臭不可闻,还可能牵累全家老小。
毕竟大明国债这东西,听起来虽然很诱人,但实际操作起来并不容易,文武百官对这种东西的态度就是——你户部卖给百姓可以,但别从我手里掏钱。
大明宝钞再贬值,那好歹也是有价值能换铜钱的,你给我一张大明国债,把我手里还算值点钱的宝钞拿走了,我不是亏大发了?
天下谁不知道靖难之役已经把国库掏空了,你们户部不就是变着法子的想白嫖我们?这大明国债说好了算利息,谁知道你们会不会赖帐。
总之,把文武百官一次性得罪光这种事,夏原吉是真的一千个不情,一万个不愿。
朱棣却似乎早有准备,继续说道:“夏卿不用谦虚,夏卿在户部任职这么多年,对于经国之道上的把握比所有人都强上许多,再说了,这本来就是户部接下来要重点去做的事情,朕相信以你的才干,必定可以将此事做好,让大明国债真正在天下推广开来!”
这一次换作是夏原吉傻眼了,朱棣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得干?
“陛下,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朕看好你,你尽管放手施为吧!”
“陛下”
夏原吉连声推脱着,朱棣却摆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这件事就交给你宣布了,至于具体方案,到时候你跟炽儿再商议吧,你们都是持重的性子,应该知道该怎么办才对!”
夏原吉顿时感觉头皮发麻,这根本是不想让自己好过了呀!
难道自己真的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完全屈从于皇帝的意志,当这么个得罪所有同僚的弄臣角色?
须知道,自从唐宋以来,进南衙的六部尚书,就极少有完全是皇帝应声虫的,大明虽然没有了南衙,可六部尚书分掌天下权柄,依旧是秉持了这种庙堂习惯。
这便是文官集团的某种历史传承了。
夏原吉心中哀叹,皇帝未免也太霸道了。
“怎么,夏卿有异议吗?”
“臣遵旨!”
夏原吉咬了咬牙,拱手答道。
朱棣笑了笑一声:“既然这样的话,那夏卿早些回去休息,明日朕就等待着你的好消息了。”
“臣告退!”
看着夏原吉离开寝宫,站在朱棣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金幼孜忽然笑道。
“陛下妙计,如此一来,明日便可顺利骗了百官。”
朱棣继续批阅奏折,头也不抬地说道:“只是苦了夏尚书了,他也真是持重为国的性子,如此差事都耐着领了下来。”
三皇子朱高燧此时恰好进来,听了两人的对话有些愕然。
百官被骗了?
什么意思?
炸锅!被背刺的夏原吉
翌日清晨,
薄雾漫漫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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