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儿子收回手帕欲言又止,朱高炽本来要说出口的话,最后改了个说法。
“本来不想让你这么小就掺和国家的事的但为父今日也委实是疲了,你我父子权当散心,说的话不出这个马车,想问什么就问吧。”
朱瞻基小小的脸上显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但他很快便问道:“父亲大人,今日几位先生商量出的税改制度,陛下或者说姜先生那里,是怎么说的?”
“根本用不上。”朱高炽几乎毫不犹豫,“跟姜先生提的解决对策比,简直就是一滩烂泥、一坨大便。”
“怎么会?”
朱瞻基吃了一惊。
在幼年朱瞻基的心目中,内阁的先生们,简直就是人间智慧的代名词,这些先生群策群力想出来的办法,如何跟姜星火的对策相比,烂的如同粪便一般?
“怎么不会?”
朱高炽郑重反问,但又觉得儿子年纪太小也确实难以理解,于是便耐心解释了一遍。
“摊役入亩?世上还有这种神策?”
朱瞻基震惊地瞪大了圆滚滚的黑亮眸子,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要被震碎了。
虽然他年纪还小,并不能切身体会苛刻的徭役对百姓造成的巨大身心负担,但他也清楚,这项政策绝对是利国利民的好政策。
当然了,事情都有正反两面,既然利国利民,那当然也会有不利的一方
“姜先生仁念,若是能把摊役入亩推行下去,便是一件活人无数的大功德。”
朱高炽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姜先生认为,朝廷每次征税的目既然是获得赋税,那便只算这笔经国济民帐就可以,而不是让基层的贪官污吏藉由这个名头,从百姓手中夺取更多的资源、获取更多的好处!”
朱瞻基怔了半饷,方才由衷感叹:“姜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圣人在世!”
朱高炽本想附和一句,但念及在花厅等着他的内阁成员们,复又摇头苦笑。
姜星火固然是菩萨心肠,但满朝的地主老爷们可都是互相推诿长大的,若是不以雷霆手段推行下去,明日复明日一番便被推诿没了。
“姜先生的计策还没讲完,还有针对粮食和耕牛、种子的对策,明日为父还要去听的,若是得空,你可以搭车然后去大天界寺看看伱道衍爷爷。”
“道衍爷爷怎么了?”朱瞻基好奇问道。
“被姜先生说疯了。”
花厅中,杨士奇、杨荣、解缙,不约而同地放下了茶杯。
此时大皇子朱高炽精神奕奕,半点没有刚才在马车里疲惫不堪的样子。
“见过大皇子殿下。”
行礼过后,几人主宾分坐。
都是国家大臣,虽然好奇昨天商量的税制更化制度的结果,但终究还是要以本职工作为先的,这也是几人敢明目张胆来大皇子府上的缘故。
大皇子管着内阁,内阁来汇报一下工作,不是很正常吗?又不是一个人偷摸来的,我们都是光明正大分着过来的。
“《牧马法》的规制大概定下来了,牡马一匹配牝马三匹,每岁课征一驹给军士,非征发不得擅自遣用。”
“可。”
“草原上传来消息,坤帖木儿被鬼力赤杀害,鬼力赤本非元帝后裔,各部多不服。故此鬼力赤遂弃大元皇帝称号,改号鞑靼,自称可汗。”解缙记性极好,几人也没有私带奏折,全凭口述,“朝廷要不要遣使通好,赏赐一番?”
“北元内讧分裂,朝廷自然是要做个姿态的。”
“不该给的一点都不能给,茶叶食盐铁锅这些,哪怕是赏赐也不能开这个口子。”朱高炽沉吟片刻,“还是老一套吧,赏赐斗牛服,并赠与八思巴文银币等物,修书遣使通好内阁以我的名义附个条子,最后让父皇过目。”
明初赏赐公卿大臣,多用银币,这里的银币一般代指的就是“八思巴文银币”,也就是上次朱棣在中秋大宴中,当众赏赐户部尚书夏原吉的那种。
“八思巴文”乃是忽必烈时期由僧人首领八思巴创制蒙古文字,也就是元初通行天下的货币,元代以纸钞为主、铜钱为辅,银币数量稀少且样式精美。
所以大明开国后,府库里一堆精美到仿佛艺术品般的八思巴文银币,既不能重新流通,又不舍得融化重铸,便都留作赏赐公卿大臣之用。
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商议过后,内阁几人对视一眼,还是解缙挑头,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吴淞江今年有水患,浙西苏州、松江和嘉兴诸府收成定是不好的,下面很多官员递了折子”
朱高炽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花厅中的气氛骤然凝滞。
“到底是什么意思?”
解缙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意思是朝廷能不能减免今年苏、松、嘉、湖等府的赋税?”
“砰!”
茶杯被朱高炽狠狠地掼在了花厅的地砖上,登时便摔得四分五裂,瓷器碎片滚落在了几人的脚下,解缙早已噤若寒蝉。
有辱斯文
朱高炽的双眼死死盯住了解缙,平素温和的目光,此时如刀锋般锐利逼人。
“是下面的苏、松、嘉、湖籍贯官员们的意思,还是你们的意思?亦或是混在了一起?”
杨士奇、杨荣都闭口不言,解缙艰难答道:“是下面官员们的意思。”
“这就是你们内阁商议出来的结果?靖难刚刚结束,北方打成了一片白地,南方也全都民穷竭力眼见着就是海内鼎沸的时候,四处都在用钱,你们要让朝廷拿来救命的赋税,拿去养那些贪官污吏?”
朱高炽愤怒至极,狠狠地拍了一下案几。
“伱们以为父皇是建文那无知小儿吗?!”
“黄子澄、齐泰给建文小儿的建议是什么?”
“均江、浙田赋,诏曰:国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赋独重,而苏、松官田悉准私税,用惩一时,岂可为定则。今悉与减免,亩毋逾一斗。苏、松人仍得官户部。”
“解缙!”朱高炽以手戟指,“现在就用大白话翻译翻译!”
解缙臊眉耷眼地勉强解释道:“建文帝认为太祖高皇帝时定下的赋税制度不合理,江浙的赋税太重了,只是开国时用来惩戒的,不应当一直持续下去下令平均江浙地区的田赋,按每亩地不超过一斗粮的统一标准征收,苏、松等地出身的官员,可以作户部主官。”
宦官进来收拾好了地面,朱高炽也恢复了冷静,他抿了口茶水。
“洪武朝的时候,禁止苏州或松江人氏被任命为户部尚书,藉此防范出身于这些富庶州府的人们把持财政,偏私家乡,从而牺牲了国库的利益。建文帝年幼无知,被那些出身大地主家族的文臣一忽悠,便废了太祖旧制。”
“现在齐泰、黄子澄的坟头草还没长出来几寸。”朱高炽扫视了三人一圈,“你们就这么着急,想下去陪他们作伴吗?”
解缙和其余两人心里顿时感到一阵寒冷。
他们都没有想到朱高炽会生气成这样。
实际上,朱高炽平日里对他们这些文臣都是极为温和、尊敬的。
这种态度让他们很难不联想起建文帝的时代,虽然那个时代很短暂,但是确实也是文臣们的快乐年代,非常值得怀念
建文帝异常尊重文臣,保护他们的利益,鄙夷那些粗鲁的武夫勋贵,制定了非常多的有利于地主阶层的政策。
怎么就一眨眼,这么好的皇帝被篡位了呢?
可时势如此,也只能徒呼奈何的同时接受新帝,不然难道真的让年轻有为前途无限的他们,去地下跟齐泰、黄子澄作伴吗?
解缙等三位内阁官员心中百转千回。
杨士奇忍不住低声道:“殿下息怒,臣以为此事还需谨慎斟酌。”
朱高炽看着杨士奇,沉默了片刻后,忽然露出了微笑。
“虽然你们都没有开口问,但心头定是已经按捺不住了吧想知道基于两税法做的税制更化递上去,陛下今天对此的态度如何。”
杨士奇和杨荣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解缙其实比二杨更加好奇,只是在这个时候,谁先开口就会显得太过急切。
朱高炽大抵是被内阁免税的骚操作给气到了,今天执意要打击打击这几个自负才学的帝国青年才俊。
让你们接受一点来自姜先生的小小震撼。
知道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沉吟了片刻,朱高炽径直说道。
“——陛下半点都不打算采用。”
怎么可能?
这个消息让三位内阁大臣惊愕无比,纷纷抬起头,他们原以为杨士奇所提出的建议一定能得到朱棣的认可,朝廷肯定会采纳新的田地税收政策,却没料到竟是如此结果。
“是不合陛下的心意吗?”杨士奇苦涩地问道。
朱高炽反问道:“你们觉得陛下为什么要反对?”
这话把大家都弄懵了。
杨士奇立马起身拱手道:“臣不敢妄言。”
杨荣皱眉思索良久,也是不敢吭声。
唯有解缙,长舒了一口气道:“陛下明鉴。”
“便是不恢复井田制,现在的田地和税收制度也是不能轻易动的,若贸然动摇,将会影响大明社稷根本,因此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不能拍脑袋做决定还是要从长计议。”
解缙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因为出主意这事跟他压根就没关系,从头到尾都是二杨的责任。
朱高炽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那颗树,缓缓地说道:“是因为陛下得到的对策,比你们提出的,要好得多的多,甚至可以说——接近完美!”
杨士奇面色微变,顿时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响。
想办法这件事是朱棣压给朱高炽,朱高炽又压给他们的。
明显是命题作文,戴着镣铐跳舞的那种。
杨士奇的主意也只是对两税法修修补补,藉此交个差事罢了。
但即便如此,杨士奇依旧不认为,会有人能提出比他更好的对策。
杨士奇的那句“不可能”几乎是要脱口而出,可终究是有几分养气功夫的,忍住了,只是神情变幻不停,目光闪烁。
颇有城府的杨荣则是陷入了深思,跟此事最不沾边的解缙眼珠子一转反倒率先开口。
“殿下何故如此?”解缙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陛下不采用这个法子,难道是?”
“便是如你所想的那般。”
朱高炽把三人心思看在眼里,随后淡淡地将姜星火提出的“摊役入亩”陈述了一遍。
三人脸色再次变化起来,各有不同的表情呈现。
杨士奇脸上带着微微震惊之色,他似乎没料到永乐帝居然会打算采取如此激烈的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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