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界寺坐落在凤山上,由数千台阶直通峰顶,此刻他所处的位置,距离最近的一座佛殿还有八百余级阶梯。
周围云雾飘渺,鸟语花香,仿若仙境一般。
但对朱棣来说,这种景象更像是梦幻泡影。
自从朱棣今天进入诏狱以来,就没怎么好好静下来思考,因为姜星火所讲内容的不断冲击,他的脑袋里一直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导致他身体有些疲乏。
此时,来到了大天界寺的朱棣反而伸了个懒腰,沿着青石小径向上走去。
钟楼塔林下,一袭黑色袈裟的老僧亲自相迎。
“大师。”朱棣点头示意道。
道衍仔细打量了朱棣一番,旋即笑道:“陛下这是有心事啊,大天界寺风景秀美,不如老衲陪陛下去高处吹吹风,散散心。”
“也好。”
钟楼上,朱棣与道衍对坐。
道衍神情悠然地煮着茶,几近沸腾的茶水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他用勺子轻舀后,将滚烫的茶汤倒入杯中。
“这茶可是新鲜采摘的,古树上今年就这二两六钱。”道衍将热气腾腾的茶推给朱棣。
朱棣端起杯子,嗅了嗅清冽的茶香,赞叹道:“果真香气扑鼻。”
接着,他浅啜了一口,感觉口腔中弥漫开浓郁的芳香,回味无穷,忍不住连喝三四口。
待他放下茶杯后,只见茶水已空荡荡,只剩下一个微不可查的浅漾。
道衍微微颔首,笑道:“陛下,你现在应该平静下来了吧?”
朱棣点头:“确实是这样,朕的心绪已经平复许多了。”
说罢,朱棣将今天在诏狱里遇到的事情和盘托出,以及姜星火所讲的“和平削藩供养宗室”会导致的两点后患。
刚听完第一点后患,也就是朱元璋留下的三条救命线。
只见这面色蜡黄形如病虎的道衍,三角眼一睁,便是杀机毕露。
“此人既不可控,陛下何不杀之?”
朱棣摇头:“姜星火的刑期只有七天了,朕若是想杀他,今日杀或是七日后杀,并无区别。”
“唉!”
道衍叹息一声:“陛下是被这姜星火的言语,一时间动摇心智了。”
“姜星火不足以动摇朕的心智只是朕一想到先帝,心里便难受得紧。”
朱棣沉默地又饮了一杯茶水,复又问道:“大师,你说朕会是个像姜星火说的那般,能跟唐太宗并肩而论的皇帝吗?”
面色蜡黄的道衍,用手拎着袈裟大袖,给茶壶注满水。
随后,道衍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缓缓说道:“陛下绝非昏庸暴虐的傀儡帝王,更不是愚昧无知的废物皇帝。”
听到道衍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朱棣苦涩一笑,“但愿如此。”
“其实,陛下也不必妄自菲薄。”道衍继续道,“陛下以北平行都司一地起兵,对抗建文倾国之力而胜之,难度并不逊于大唐创业。能不能跟唐太宗在史书上并列,还要看日后,毕竟唐太宗治理江山可是井井有条。”
顿了顿,道衍话锋一转:“况且,陛下还有老衲辅佐,老衲会竭尽全力辅助陛下成就一番千秋功业的。”
朱棣深深看了他一眼,复又继续讲述姜星火所说的第二点后患。
“第二点后患,通过棋盘摆米,很快就能懂了?”
道衍唤来小沙弥,把棋盘和米拿了过来,与朱棣亲手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摆上。
很快,棋盘布好,由米粒构成的棋局逐渐展开。
只摆了九个格子,道衍目光凝视着眼前的“棋局”,陷入了深思。
半晌后,道衍忽然长叹一声:“老衲明白了。”
朱棣疑惑地问道:“大师明白什么了?”
“姜星火说得对。”
“通过增加俸禄和平削藩的策略,并不可行。”
“这个姜星火,确实是位大才!”
随后,道衍指着棋盘细细解释了一番,当朱棣听到道衍推算说,大明宗室繁衍到第九代,就会达到上百万人之多时。
朱棣同样看着摆满了棋盘的米粒,心中的震惊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一般,持着兵刃征战半生未曾颤抖过的双手,此时竟然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不得不掩在袖中。
朱棣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朱棣对第一点后患不认可,认为自己能扫清北方异族永绝后患。
那第二点后患,他却不得不承认!
就算他不给诸藩加钱,就算是按现在的宗室俸禄计算,只需要八九代人,宗室俸禄就会彻底压垮大明财政!
大明一年岁入,不养官,不养兵,都不够养这些上百万头跟猪一样不事生产的宗室!
也就是说,如果姜星火不点出这一点,朱棣以增加宗室俸禄的方式和平削藩,那么大明的国运,确实会短一截!
朱棣沉声问道:“大师,你可有解决之道?”
“阿弥陀佛。”
道衍双手合十,认真道:“老衲现在并无更好的解决之道,请陛下容老衲深思半日,无论如何,老衲都会在陛下明日前往诏狱前,将自己的想法禀报于陛下。”
“便如大师所言。”
等朱棣离去后,道衍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眸中泛起异彩,喃喃道。
“这个世上竟有这等大才,经历诡异,目的不明有趣,有趣。”
“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顿了顿,道衍继续道:“罢了,若是有谪仙临世,也少不得老衲亲自去会会。”
道衍又独自站了良久,看到山下朱棣的玉辂远去,方才轻轻念诵起《楞伽经》来,声音沙哑而沧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纠结的朱棣
应天府,奉天殿。
雄鸡尚眠,东方未白之际,朱棣就已经起身前来处理政务。
昨晚睡得并不好的朱棣在堆积如山的案牍后面,正有条不紊地批阅着各地送上来的奏折。
这位永乐大帝,在经过堪称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四年靖难之役,成功接手了这个偌大的帝国之后,已经开始渐渐熟悉了皇帝这份工作。
正值春秋鼎盛之际的朱棣,迫切地希望以勤政的方式,来让臣子们看到他这个皇帝并非只是一位当世名将,而是有些丰富且老练的执政能力。
当然,但即便是永乐大帝以他爹朱元璋的作息标准来处理政务,经过了一段时间,他也不得不承认,像朱元璋那样平均一天批二百多份奏折,处理四百多件国事,对皇帝的耐心和健康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朱棣心想,或许他需要一套近侍文臣班子的辅助了
“爹,您乏了吧?”
眼看着朱棣像是握着刀枪一样握着毛笔的手,动的越来越慢,在金柱阴影中的三皇子朱高燧,捧着等了好半晌的食盘走了出来。
朱高燧没有穿皇子应穿的燕弁冠服,反而是一身斗牛服,腰间也只系了个金瓜小锤。
他脚步轻快地走上玉阶,将食盘放在了朱棣的书案上,里面是一碗大米粥、一碟咸菜。
朱棣放下了奏折,头也不抬地说道。
“粥留下,人斩了。”
这里面却是个有典故的,跟明太祖勤政分不开关系,听了这话,朱高燧丝毫没有惊慌,反而嬉皮笑脸地说道。
“爹,我是关心您,您可别学爷爷把自己累坏了。”
“少在朕这献殷勤。”
朱棣把咸菜直接倒进大米粥里,囫囵喝了几口便放在边上,抬头正色问道。
“老三,朕问你,你二哥那有没有动静?”
“正要跟爹说这件事。”三皇子朱高燧眯起了有些森然的细长眼,亦是正色汇报。“爹,您看看这个奏折,是二哥递上来的。”
说罢,三皇子朱高燧弯腰从靴页中摸出一份奏折,递给朱棣。
朱棣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翻开了奏折。
奏折的开头就是朱高煦描述了自己在狱中苦思冥想,有一日做梦梦到了他的皇爷爷朱元璋托梦给他,说什么藩王制度是咱家留给后世儿孙的三条救命线,不得轻动什么的。
朱高煦这种冒功行为,根本就没有出乎朱棣的意料,毕竟他这二儿子就这个武夫德行,总喜欢吹嘘自己功劳有多大多大。
然而随着对奏折的不断阅读,朱棣的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读到最后,更是愤怒地将奏折掼在了书案上,力道之大,一小堆边缘的奏折小山几乎山体滑坡。
“荒唐!”
“只要朕把三大营的兵马交给他,他就能削平诸藩,给朕省下后世无数花费?”
“他是想带兵削藩,还是想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
旁边三皇子朱高燧急忙跪下来说道。
“父皇息怒,二哥虽然性格刚烈,却对父皇忠心耿耿,不会这么干的”
朱棣却是怒声打断了他:“他就是想造反了!”
这句话一说完,原本安静的大殿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良久,朱棣才重新恢复冷静,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三,朕知道你与伱二哥素来亲近,你觉得,朕该怎么办?”
朱高燧的额头上沁满了汗珠,犹豫片刻才说道:“孩儿建议,先把二哥软禁在诏狱内。另外派一队甲士看管,不许任何人探视二哥。”
朱棣摇了摇头,缓缓吐了口浊气。
“你先退下吧,去后宫看看你母后,给她请安。”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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