镣铐撞击地面,发出突兀的一响。火把颤动,光影在面前那人的身上交织出明暗的轮廓。
谢景熙摊开最后一卷文册,是那一晚,从门下省那里夺得的《丰州志》。两块凶案现场发现的碎玉置于其上,朱砂密语,像殷红的血。
谢景熙沉沉地注视着她,缓声道:“五年前的丰州瘟疫,当时波及三县。据当地村民告知,当时的治疗方式,是由官府出资建房,将患者集中隔离,再派专人前往看诊熬药。可奇怪的是,疫情得到抑制之后,原先那些村子的居民再也没回过之前的住所,官府只说是被安置去了别的地方,从此查无此人。而更为奇怪的是……”
“丰州的人口数在之后的四年里,因各种缘由,一直毫无涨动。李翠儿,”谢景熙冷声唤她,追问到,“你能不能告诉本官,这究竟是为什么?”
白柳望双手紧握,低头不语,单薄的身躯微微地颤着,却不是因为东窗事发的恐惧。
半晌,一声呲笑从唇间溢出,她抬头,眼神苦涩却清澈。她就这么直视着谢景熙,而后一抹坦然的笑意却如春藤攀上了眼角。
“李翠儿已经si了。六年前的那场瘟疫,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她被埋葬了两次。”
一次是对人x之善的希冀。
一次是对邪不胜正的信仰。
两厢沉默,黑夜寂寂,耳边什么都没有,全是火把挣扎着烧出的哔剥。空气沉闷而窒息,连带着她的x口也沉沉地坠了下去。
五年前,丰州石堡县突发瘟疫。
时任丰州司兵的魏梁决定将感染瘟疫的几县百姓先行撤离,以防止瘟疫的进一步扩散。
他们被搬到一处深山之中的临时村落,由专门的大夫和医士治疗照看。可疫病来势之猛,前所未有,治疗缓慢又不见成效。大夫和医士相继感染,就连那些负责采买的人都不能例外。
邻近各县陆续有人受染,疫情在丰州逐渐不可控制。然而更糟糕的是,当年适逢新皇登基,各方势力虎视。有心之人趁机散步幼帝亡国的谣言,一时间,朝内暗流涌动、zb1an一触即发。
但乱世自有乱世的机遇。
有人进言魏梁,抓住机会解朝廷之急,趁机立一大功。
一边是渎职杀头的大罪,一边是一步登天的功勋,情急脑热之下,魏梁同意了下属的提议。
于是五年前,那个寒彻天地的除夕,一场大雪覆盖了火光之后残败的村落,也覆盖了那场世人歌功颂德的弥天谎言。
李翠儿尤自记得大火之中,那个白衣染血的少年,从腰间0出块带着t温的玉玦。他告诉她,去沣京,找他师傅,一定会有人替他们主持公道,惩恶扬善。
李翠儿笑起来,两颊却是又sh又热的一片。
她抬头,却见背光之中,谢景熙垂眸看她,平静淡然、不喜不悲,眼神中没有凝视,也没有审度,只有一言难尽的复杂暗流。
他命人呈来一份罪状,卷轴舒展,火光明灭。
“李翠儿,丰州石堡县李家村人,从小随父兄研习医法,曾于丰州瘟疫中为百姓义诊。昭化二年初,因瘟疫一案,随其兄进京。本yu通过白柳望之师太医署署令,向刑部尚书陈之仲告发丰州刺史魏梁贪功欺君之罪。不想魏梁先一步串通陈之仲,于香来阁中纵火灭口……”
纵火、灭口……
轻轻巧巧的两个字,却是改变她一生的一场噩梦。
那一晚,她半人半鬼地从沣河爬起来,拽着手里那块白柳望留下的玉玦,顶替白柳望的身份,从小小医工变成能够独自出诊的医师。
她是一个生于边城的nv游医,不可考取功名,亦无父兄亲族可依。
无权无势,申冤无门。
要报仇,唯一可凭借的,便是自己擅长的药。
可直接药杀过于明显,就算能侥幸杀了魏梁,再接近陈之仲只会难上加难。于是她遍寻医典,终于在赵署令生前所留的手书里找到了法子。
黑海杜鹃之蜜,有安神助眠之用,可若是长期过量服用,便会致人昏蒙不知周遭。
这样一来,si者不管用谁的药方,只要药后服用蜜饯,她都能一样的达到目的。之后,她只要少量多次的将火麻添加在安眠的香料里,便可让人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逐渐被火麻控制。
火光中,李翠儿低下头,不置可否,却又心照不宣。
谢景熙语气肃然,只道:“这些关窍,我已想通。可如今还有一事不解,想请李姑娘赐教。”
李翠儿怔忡,却听谢景熙一字一句的笃定道:“你向魏梁和陈之仲报仇,本官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若要报仇,其中必要的一环,便是你能够顺利顶替白柳望的身份,进入太医署。丰州是白柳望入太医署之前,赵署令给他的最后一个历练地,太医署的人没见过白柳望不奇怪。可是……”
他一顿,问话的语气也随之多了几分凛冽,“你nv扮男装一直没被发现不说,凭借短短三年的资历,是如何能做到替丰州刺史和刑部尚书诊病的?若不是论资排辈,那便是背后有人推荐。此人能与两名si者直接接触,想必位高权重。”
李翠儿闻言,脸se巨变。
谢景熙看在眼里,继续道:“还有……黑海杜鹃和火麻,可不是大周常见的东西,你小小一介医师,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获得?你杀人是为了报仇,可那个人呢?总不会是因为你的遭遇动容,所以于心不忍、雪中送炭吧?”
言讫,谢景熙不再说话。
b仄的牢室里,火把的黑烟裹挟着霉臭的气味翻滚,沉默压抑而窒息。
李翠儿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那个脸se冷肃的人,咬牙闭上了眼。
这就是拒不交代了。
“也好,”谢景熙语气平淡,示意身后狱卒上前。
牢室里响起金属的碰撞,砰訇出一串惊响。
李翠儿被两个侍卫架起,一把扯离了地面。
谢景熙摩挲着手上扳指,声音冷沉地道:“既然你不肯合作,就不怪本官也不留情面了。”
讼棘堂。
风从隙开的窗缝吹进来,榻上烛火被吹得微颤。白光晃过,似是有人撩开了床帐,沈朝颜醒了过来。
视线缓慢聚焦,她怔了怔,直到看见有金那张又大又喜庆的脸。
“郡主?”
眼前的人瞪着一双大眼儿,把沈朝颜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弱弱地问了句,“您没事吧?”
沈朝颜没有说话,恍惚了片刻,才想起之前她似乎是在……缉凶、逃命、g架、最后落水……
哦……所以当下,她该是在大理寺。
不远的食案上,刻漏的时间是寅时正刻。
外面的天还没亮,气温微凉,沈朝颜r0ur0u鼻子,随口问了句,“谢景熙呢?”
有金推着窗户回到,“听大夫说你没有大碍,谢寺卿就走了。”
“走了?”沈朝颜语气凛冽,吓得有金回头看过来。
“啊、啊……走了,”有金道:“裴侍卫说嫌犯抓到了,我猜谢寺卿许是忙着审问?”
沈朝颜这才释然地“哦”了一声,掀被下了床。目光一扫,落在门外站着的两个身影上,似乎……是两个站岗的侍卫?
一gu莫名的疑虑爬上心头,她趿鞋下榻,趴在窗户边偷偷打量起周围来。然而这一看,沈朝颜发现原不止是讼棘堂,就连远处的院门外都站了两个带刀侍卫。
“怎么了?”有金狐疑道。
沈朝颜摆摆手,示意她噤声。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之前她几次来这里找谢景熙,一路都没见着什么守卫,怎么偏偏今日就突然多了这么多人?
沈朝颜越想越觉怪异,问有金道:“谢景熙走了多久了?”
有金掐着指头算了算,道:“大约有两个多时辰。”
两个多时辰……
沈朝颜冷笑,只觉一gu沸意从腹间直直地窜向了额角。她早知谢景熙这人一肚子算计,真没想到了现在,他竟然还防着她!
亏她还信了他的“约法三章”,什么互通有无、什么绝对信任……都是狗p!
她真是信了他的鬼!
思忖间,沈朝颜已是脚尖一调,转身沿着廊道绕去了偏堂的后面。她很快找到一株半大的香樟,借力翻了出去,一路朝着大牢的方向小跑而去。
牢房里,裴真对谢景熙抱手揖道:“人犯……还是不肯说。”
茶盏轻碰桌面,发出突兀的一响。那只如玉的手在杯壁上轻轻一划,破开盘踞其上的氤氲水汽。
谢景熙没说话,侧头看了看案上的更漏——寅时已过,距离朝会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
昨晚陈府动静颇大,刑部和御史台怕是早已知道消息,就等今日的朝会禀明皇上。
一个关系数条人命的案子,其中两人是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员,甚至还牵扯到过世不久的尚书右仆s,王瑀一定会要求三司会审。
而按照大周律例,三司会审的案子,犯人会由刑部收押。故而若是真到了那时,他想知道的答案,恐怕是永远都要埋藏地底了。
手里的案卷被搁下,谢景熙转头看着裴真,淡声道:“那就继续问。”
“可是……”裴真迟疑,面露不忍地提醒,“人犯已至极限,再问下去,只怕是……”
“si了么?”谢景熙问得平静。
裴真支吾着道了句,“没……”
“那就继续,”谢景熙低头拾起了面前的卷宗,缓声道:“留一口气,能说话就行。”
话音落,牢房的另一头倏地喧哗起来。
一名狱卒着急忙慌地跑来禀报,对谢景熙拜道:“昭昭昭平郡主突然来……”
“谢景熙!”没说完的话被一声怒喝打断。
沈朝颜顶着一头被树枝挂乱的发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淡然的人。
x口剧烈地起伏,她扫了眼不远处的另一个牢房,李翠儿从刑架上摔下来,已经奄奄一息。
血腥味混着草垫的霉气窜入鼻息,背后的火把哔剥着烧出絮絮黑烟。沈朝颜愣了一下,却见眼前之人于这样的一片w糟之中,缓慢地抬起头,冷眼看她。
四目相对,两人皆未言语。
可一种森凉感却像黎明前浸润的水汽,一点点由椎尾爬上了脊背。
心跳陡然一空,那种陌生的感觉又来了。这一刻,对他来说,她仿佛只是个闯入他领地的侵略者……
沈朝颜压下心里的那gu涩意,质问他到,“讼棘堂外面的侍卫,是你安排的?”
谢景熙不答她,向裴真递去一个眼神后,目光又落回了手里的案卷。
身后响起金属与木头碰撞的声音,满身是血的李翠儿再次被捆上了刑架。
“住手!”沈朝颜怒极,夺过谢景熙手里的案卷往桌上一拍,问他到,“你要把她打si才罢休么?!”
“拿不到想要的东西,于我而言,她便是与si人无异。”
这句话他说得极慢,一字一句仿若森凉的铁钉,一颗颗楔进沈朝颜的骨头缝里。
周围安静下来,火把的光把眼前的人映得缥缈虚浮,像是暗夜里的一道影子。
谢景熙已然失了耐心,再次拾起桌上的案卷,冷声道:“大理寺审问嫌犯,还请郡主避嫌。”
“啪!”
案卷被一双素手狠狠摔在案上。
头顶的火光一晃,那张温润的轮廓抬起来,映出侧颊上一条贲张的咬肌。
“朝会距现在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倒让谢景熙怔了怔。
沈朝颜扭头看着头顶的天窗,只道:“从大理寺到丹凤门,要过两街三坊,快马加鞭也需一刻钟的时间。而从丹凤门再到皇上所在的蓬莱殿只能步行,再快也需至少两刻钟的时间。”
“所以……”沈朝颜一顿,端起一杯热茶放在了两人之间。
“你现在只有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来决定,要不要听听我的办法。”
见谢景熙不言,沈朝颜走进两步,俯身道:“我有先帝所赐玉符,可于当下进g0ng,赶在刑部和御史台面圣之前禀告皇上。你若不想别人cha手,让皇上称病不朝,是可行的方法。”
那只执卷的手默然收紧了一分,昏暗沉闷的大牢里,两人沉默相对。
“谢寺卿,”沈朝颜敲了敲面前的茶盏,语气淡然地提醒,“你还有半盏茶的时间。”
空气凝结,火把在头顶炸出哔剥一响,那只执卷的手终是松了半寸。
心里的石头落地,沈朝颜取下腰间的玉符递给裴真,嘱咐道:“若想避人耳目,从望仙门进去,过了御桥经翔鸾阁的廊道去紫宸殿最快。”
说完她似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身后的谢景熙道:“关于人犯,大理寺既问不出什么,不如让我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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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颜:狗男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月上中天,一灯如豆。昏h的灯火跃动一瞬,倏地熄灭了。
有金浑浑噩噩地醒过来,抬头便见不远处那个仍旧伏案的身影。她r0u了r0u惺忪的睡眼,起身抄起一件外氅行了过去。
“不行……这也不行……”案后的人自语喃喃,对有金的靠近全然不觉。
面前是她一早叫人从李翠儿的值舍里搜来的物件,此时陈列在烛火之下,沈朝颜正一件件地端看。
昨日她情急之下对谢景熙说,自己有办法让李翠儿开口。
但实际上,她能做的仅限于串通李冕称病,罢朝三日,为谢景熙多争取三日的时间而已。至于如何让李翠儿开口,她只是迫于形势随口胡诌的。
毕竟,一个本身已经没了活下去念想的人,重刑之下只会玉石俱焚,绝不可能屈服合作。
“郡主,”有金为她披上外氅,温声提醒,“这都三更天了。”
沈朝颜“嗯”了一声,浑然不觉地拢紧身上衣衫,问有金道:“如果有一天你所有的亲人都si了,你的仇人也si了,而你有一些不想说给别人的秘密,你要怎么样才肯说出来呢?”
有金愣住,满脸不解地回了句,“给我……一百两?唔!”
没说完的话,被沈朝颜一巴掌给拍散了。
“那就……两百两?”有金问。
沈朝颜一言难尽地看着有金,语气嫌弃道:“亏你也是跟在我身边见过世面的人,区区百两银子就让你妥协了?”
有金r0u着脑袋,“奴婢就是打个b方,嘿嘿,其实奴婢的意思是,人各不同,要收买人心,自然得对症下药,买在点子上。”
“我当然知道。”沈朝颜从案上支起来,瞥她一眼,又趴了回去。
有金咽了咽唾沫,“那郡主方才都说了,这种人在世上已然了无牵挂,没了亲人便是没了软肋,没了仇人便是没了yuwang,所以威b利诱,自然都不行,但是!”
有金伸出一根手指,故弄玄虚地在沈朝颜眼前晃了晃,复又继续道:“郡主方才说的那人,就是昨晚和谢寺卿抓到的那个白医师吧?她亲人已si,又大仇得报,活在世上自然是没有了任何的软肋和牵挂,可倘若她si了呢?”
“哈?”沈朝颜一愣,伸手又要去敲有金的脑袋,被她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她抱着头一闪,慌忙解释,“奴婢的意思是,她活着没有想要的东西,不代表她si后没有想要的呀!”
沈朝颜要被这不着调的有金给气si了。她起身想走,然而怔忡一瞬,整个人便僵在了半空。
“对……对对!”她一骨碌趴回了桌案上,伸手扒拉着上面的东西,从里面找出了那本《地藏经》。
纸页泛h,边角微卷。
饶是包了一层书封,但内里磨损严重,必定是时时翻阅,才会留下的痕迹。而且《地藏经》中记录的,是种种忏悔业障、和救拔苦难的方法……
“有金!你真是个大机灵鬼!”
沈朝颜双眼放光,抓住有金道:“我知道如何让她开口了。”
翌日,沈府的一帮家仆一早就去了大理寺狱。
大家按照沈朝颜的吩咐,先把李翠儿的牢房打扫了一翻——食案蒲团、吃喝用度全都搬了过去,一应俱全。
午时过后,沈朝颜带着有金出现在了牢门外。
有金拎了个半大的檀盒,进了李翠儿的牢房隔间,就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往食案上放。
头一件,便是李翠儿曾经请沈朝颜喝过的酸茶。
牢房的一角,小炉上的茶壶咕嘟嘟冒着热气。
沈朝颜环视牢房,伸手在食案和蒲团上0了0,才提着裙子坐下了。
食案后,李翠儿一直闭眼靠墙而坐,仿佛沈朝颜所做的一切,都不被她看在眼里。
沈朝颜也不急,先给自己泡上一壶酸茶,然后挥挥手,让有金出去了。
清冽的香味混着清新的茶气,氤氲在y暗cha0sh的四壁。两勺蜂蜜入杯,沈朝颜一笑,伸手将茶盏推到了李翠儿面前。
“尝尝。”她说得清淡,一点都不像官府审问犯人。
不出意料之外,李翠儿坐着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沈朝颜也不恼,笑了笑,将手里的茶盏搁在了桌上。
“自那日在太医署尝了你的酸茶,我便时常想念这个味道。”
她低头,一口吹开氤氲的茶汽,“于是我便叫人去查了查,发现这酸茶竟然是丰州的特产。也是你父亲,为了治疗村民因吃不起蔬菜而导致的口疮,历时三年才研制出来的。”
话一出,果然如沈朝颜所料,对面的李翠儿竟慢慢地睁开了双眼。牢狱幽暗的角落里,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沈朝颜,眼神空茫,像是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回忆。
沈朝颜的声音随着茶香还在继续。
“你父亲幼时家贫,经历双亲病si,从此便立志研习医法,成了个行走山野村落的游医。他一生悬壶济世、救si扶伤,获得美誉颇丰,但一直却一贫如洗。若是我了解的没错,就连你娘生你们兄妹坐月子时候的补品,都是受过你爹恩惠的村民们自发筹集的……”
“斯人已逝。”李翠儿冷声打断沈朝颜,无甚情绪地道:“还请郡主不要东攀西扯。”
沈朝颜并不理会,只继续道:“你父亲一生行善,却不得善终,遭遇确实令人唏嘘。只是,不知他若是泉下有知,对你今日所为会作何感想?”
李翠儿轻哂,道:“可是他们都si了,si人是不会有感想的。”
“是么?”沈朝颜问,“你真这么想?”
李翠儿移开目光,不再说话。
“李翠儿,”沈朝颜起身,行至李翠儿身前蹲下,“你父母和兄长,还有为了医治村民而si的白医师,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老天有眼,他们si后会早登极乐,可是你呢?”
李翠儿一怔,缓缓抬头看向沈朝颜,眼中却已蓄满了泪水。
沈朝颜知道自己赌对了,于是继续道:“你之所为虽是为了报仇,可那些因你之仇怨而枉si的无辜之人呢?魏公子、陈夫人、刘管事……你伤及无辜,双手染血,si后只会堕入无间地狱。我知道你不怕si,也不怕入地狱,可是……你真的不想再见你的亲人么?你甘愿被困于无间之中,永生永世无法与他们重逢么?”
话音未落,李翠儿已然泣不成声。
日头从天窗倾泻而下,落在她身前一寸的地方。沈朝颜的手穿过那片光亮,探入她所身处的y霾。她触到李翠儿微微颤抖的肩,发现她竟然连哭都是小心翼翼、悄然无声的。
沈朝颜的喉头也跟着酸涩了一回。
她知道这是因为在无数个寂静无人的深夜,面前这个不过十七岁的小姑娘,像这样克制地哭过了无数次。
所以积以为常,变成了一种本能。
“李姑娘,”沈朝颜从檀木盒里拿出准备好的文书,置于她面前道:“我知道你一个人走了这么久,一定很累了。所以……让我帮帮你好吗?”
李翠儿怔然抬头,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沈朝颜将手里的文书展开,“这是北庭都护府招募军医的文书,以你的医术和资质,大可去到前线,救治更多的人。毕竟诵经千遍,不如救人一命;放下屠刀,仍可立地成佛。”
言讫,她又将另一份通牒文书递到李翠儿面前,“此去北庭一路,由我向皇上亲自请旨打点,你不必担心幕后之人的追杀。我们甚至可以将你扮作假si,从此隐姓埋名,远离这里的一切。我向你保证,丰州瘟疫之中相关之人,朝廷定会全力彻查,绝不轻饶一个。”
“李姑娘,”沈朝颜攫住她的视线,问:“你可愿意?”
几息沉寂,沈朝颜看见李翠儿眼中一闪而过的欣然,但也仅仅只有这样的一息。因为随后,那仅有的火光也熄灭了,变成焚后的缕缕青烟。
李翠儿泪盈于睫,眼神却坚定。
她笑着摇了摇头。
“你若与我一样,目睹了父兄之si,目睹了那些百姓像牲畜一样被献祭……你若与我一样走投无路过,你会明白我当下的选择。”
李翠儿话音方落,身后倏然传来几声锁链的碰响。
一个大理寺的狱卒拿着一篮饭菜行了进来。许是见沈朝颜身着华丽、仪态不凡,那名老吏怔愣之后,还是毕恭毕敬地向她揖了一礼。
他掂了掂手里的篮子,对沈朝颜解释道:“犯人用餐的时候到了,贵人若是还有话问,小的一会儿再来。”
沈朝颜虽然心急,但也知道不能b她太紧,踟蹰之后还是决定从长计议。
“郡主。”身后的李翠儿唤住了她。
yan光在李翠儿的脸上映下一道道y翳,饶是面对着面,沈朝颜只觉她像是被困在那片黑暗之中的亡灵。
四目相对,李翠儿弯了弯唇角,对她道:“滚石飞刀,流火抱柱。si后有报,纤毫受之。”言讫又是浅浅一笑,转身看向了头顶的天窗。
沈朝颜不知她这忽如其来的一句是何意,怔忡之后,转身出了大牢。谈话没有结果,沈朝颜自然开怀不起来,行出大牢的一路都有些恹恹的。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吏在前头带路,经过回廊处几道阶梯的时候,他转过头来,轻声提示沈朝颜注意脚下。然而就是这么漫不经心的一瞥,沈朝颜的眼神落在老吏那双微微泛h的眼白之上。
她忽然想起方才那个在牢里看见的老吏——分明头发更白,但眼白却不是老人该有的hse……
心头猛然一坠,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中胃腹!
沈朝颜脚步一顿,转身便朝大牢奔去。
“李翠儿!”
牢门推开,那名老吏一怔。
然而下一刻,一截森白的寒光便从他的袖口飞出,朝着李翠儿的脖子扑去!
好在沈朝颜反应迅速,她拾起案上的茶盏,对准刺客的后脑,狠狠砸了下去。
茶盏四碎,那名刺客也因这突然的一击失了准头,出手一歪,那柄匕首只堪堪擦过李翠儿耳畔,钉入她身后的墙隙。
而与此同时,方才还寂静无声的大牢里人影憧憧,火把映照着刀剑的寒光,从四周围涌而来。
沈朝颜一怔,这才发现李翠儿这间大牢里,原来住的都是假扮成囚犯的大理寺侍卫。
所以……谢景熙是一早就料到,会有人要杀李翠儿灭口?
那名刺客见状只是一愣,丝毫没有要逃的意思,而是拾起地上的碎瓷,再次向着李翠儿扑了过去。
“留活口!”裴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朝颜不及多想,踩上食案借力一跃,一个回旋将刺客踢翻在地。那名刺客此时终于恼羞成怒,抓住沈朝颜的脚踝一扯。
牢房里响起惊天动地的响动。
沈朝颜直直一摔,将食案上的杯盏茶具扫落一片。
碎瓷次第炸开,刺客0起地上的一片,往她外踝用力刺下!
“嘶——”
脚踝上霎时惊痛一片。
沈朝颜闷哼出声,眼见一片殷红的血w,染sh她素se的裙摆。
那名刺客没有收手的打算,手起手落,那片沾染血se的碎瓷须臾便朝着沈朝颜的脖子袭去。
在场指挥的裴真当真吓得魂飞魄散。
要知道这抓捕凶犯是一回事,可若是昭平郡主因大理寺疏忽而丧命,只怕整个大理寺都要跟着陪葬。
他不敢冒险,抬手一挥。
弓箭手早已做好准备,利箭破空,贯穿刺客手腕。巨大的惯x将他往旁侧推开一寸,刺客应声倒地。
大理寺的侍卫趁机上前将刺客摁倒,眼疾手快地卸了他的下巴,防止他服毒自尽。
一切都很顺利,裴真松了口气,上前要去扶沈朝颜,却被她一掌拍开了手。
她趔趄一步扶墙站起,转身去扶一直跌坐在地的李翠儿。
“李翠儿……”
没说完的话断在喉头,沈朝颜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觉心脏重重地一跌。
眼前的人握着刺客的那把匕首,囚服的x口处,已经被鲜血浸得紫黑一片。她脸se苍白,无神的双眼空洞地看向头顶天窗的地方。
脑中轰然一响,眼前的画面都模糊了。
沈朝颜踉跄地扶住了身侧的牢壁,恍惚中,她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喧嚷。
“人犯、人犯自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