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颜循声望去,只见晚霞铺满的朱雀大街上,一个身着戎装的少年於前方高马上回头,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金se的余晖落在他的眉梢和铠甲,把本就深邃的轮廓描摹得英挺无双。
那人见她愣怔,也不管队伍和在场百姓的注视,翻身从马上跃下,将沈朝颜一把拽了过去。
见她还是一脸惊讶的样子,那人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笑道:“这麽看着我g什麽?是不是见本将军生得愈发俊朗,x口有点扑通扑通?”
“……”沈朝颜无语,心想怎麽男人的脸皮难道是跟着年龄一起长的不成?
霍起被她这副嫌弃的表情逗笑,嘿嘿两声,又道:“就说都快走到朱雀门了还不见你,我差点以为下面的人办事不力,没把那封信送到你手上。”
信?
沈朝颜表情僵y,半晌才想起来,昨日……
有金似乎是跟她提过,霍起给她送来了一封信。
“怎麽?”霍起见她神se有异,“你真没收到我的信?”
收到了。
只是根本没放在心上,早就抛诸脑後,扔去了十万八千里……
沈朝颜糊弄着笑了两声,挣开霍起扶在她肩上的手,大言不馋地道:“收到了收到了,这不忙完正事就来迎接你了嘛?”
“正事?”霍起呲笑一声,俯身凑近她面前笑到,“没想到士别三日,你这一天居然还能有正事做了?”
沈朝颜抬手就想ch0u他,却被霍起绷着嘴唇提醒,“外面外面,要面子……”
行吧……这一笔她先记下。
沈朝颜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耳边的鬓发,目光扫过他身後的卫队,“所以……你现在是要去哪儿?”
霍起被这麽一提醒,恍然道:“我刚进京,自然是要先去兵部报导的。”
沈朝颜点点头,压低声音问:“不会就是之前王瑀手下几个监察御史闹出的军饷的事吧?”
霍起目光微沉,不置可否。
沈朝颜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举重若轻地拍拍他,安慰的叮嘱了一句,“那快去吧,别耽搁,又给有心的人抓了把柄。”
霍头,翻身上马。
队伍又开始往前行进,及至霍起骑马行过沈朝颜跟前,又恢复了方才那种皮猴子的状态。
他俯身下来,笑嘻嘻对沈朝颜道:“那今晚平康坊,我这边弄好了就来找你,不醉不归!”
一听晚上有人陪喝酒,方才还萦绕在心头的愁思瞬间消散。
沈朝颜点头应下了。
楼台灯照,车马往来。
沣京城华灯初上的时候,南曲已是一派歌乐生香的景象。
朱栏绮疏、竹帘轻幔的楼台里,一身男装的沈朝颜和霍起并肩而坐,待到两人说完自己的近况,都幽幽地叹出口气来。
“所以你此次回京,大概呆多久?”沈朝颜问。
霍起摇头,顺着她的话接到,“那要看王瑀那帮人都做了些什麽准备,能困我多久了。”
“怎麽?”沈朝颜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追问道:“军饷的事很棘手?”
“军饷就是个幌子。”
霍起轻哂,“今年户部调拨给振武军的军备物资,大都是以次充好。十石粮里三石都是只能喂马的陈粮,就连兵器甲衣折损都在三成以上。
王瑀那帮人就是想趁着沈伯父去世的机会排除异己,只要振武军今年再向朝廷提出要物资,他们就会以挥霍军饷为名,联合御史台弹劾,要我回京解释清楚。”
“那你怎麽办?”沈朝颜问。
霍起呲笑一声,轻蔑道:“振武军自己会对物资有详细记录,真要这麽简单地扣帽子,肯定是不成的。”
“那他们让你回京是为了……”
“为了让我在沣京当人质,好以此牵制我家那个驻兵北庭的老头子。”霍起答得倒是云淡风轻。
确实……
若是王党拿军饷说事,霍起不进京,就是做贼心虚;进京,他们恰好以调查为由,扣霍起为人质。
思及此,沈朝颜不禁有些担心,但要问的话还未出口,霍起便吊儿郎当地往榻上一斜。
“不过你别忘了,南衙十六卫和北衙禁军,至少有一半都是效忠皇上和霍家的。王瑀就凭着个左骁卫和金吾卫就想把我押为人质,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吞了谁。”
“所以你就别担心啦!”说话间,霍起又恢复惯常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一只脚架在膝盖上和着小曲儿微点。
“那倘若王瑀拉拢了谢家呢?”沈朝颜犹不放心。
霍起被问得愣住了。
沈朝颜继续道:“倘若王瑀拉拢了谢家,霍家和效忠皇上的那些人,可还有能力与之抗衡?”
这个问题好似当头一bang,周遭静默,气氛霎时变得沉重起来。
其实不消霍起明说,沈朝颜也知道,倘若谢家能像现在这样保持中立都还好说。
可一旦谢家选择与王瑀共谋,不说一个霍家,只怕是这大周的江山恐不日都要变天了。
许是话题过於严肃,两人一时都不大愿意面对,於是相顾无言,只得默默听着妆娘新谱的曲子。
金声玉振,云起雪飞,不愧是众多富商大贾魂牵梦萦,甘愿为之一掷千金的平康坊花魁。
霍起抿了口手中的酒,正觉烦扰稍解,一声巨响过後,两人的房门却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门口呼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
“大人!大人!”
百花坊的妈妈追在後面,半求半劝地拽住了其中一人的袖子,陪笑道:“妆姑娘今晚真的不能待客了,大人莫怪!大哎哟!!!”
老鸨一声惊叫,被一人踹翻在地。
“贱人!”有人从腰间ch0u出佩剑,威吓她到,“我们公子的身,岂是你这种低贱之辈可以轻易沾染的?!”
森凉的白光一晃,那鸨母当即吓得噤了声。
沈朝颜一怔,往拔剑那人身後看去,果见一人被簇拥在中间,众星拱月,看不清样貌。
及至那人从众侍卫之中行出,沈朝颜看清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才惊觉,这种招摇过市的行事作派,全沣京除了左相王瑀家那个嫡公子王翟,怕也真是找不出怕是不可能的,故而当下听李冕提及,反而觉得释然。
然不等他回应,李冕却兀自道:“沈府连夜招了太医过去,朕也就关心多问了一句,谁想李署令说郡主伤势不轻,且像是……”
李冕顿了顿,左右一扫,才压低声音对谢景熙道:“李署令说,像是被人给掐出来的外伤。你也知道昭平的x子,但这次,她不知是怎麽了,只对人说这伤是她自己不小心弄的,其余的全都闭口不提。”
“哎……”李冕叹气,又颇为痛心地道:“郡主从小娇养,父皇和沈仆s从来都舍不得重罚。可李署令却说郡主的脖子上、肩上都是……哎……外人都以为她是个刁蛮的x子,有仇当场就报,受了什麽委屈也从不会藏着掖着。但只有朕清楚,从小到大,她因为朕所受的委屈真是……”
一席话说得一叹三叠,仿佛下一刻就要泪sh满巾。
谢景熙沉默地听着。
虽说知道李冕的话里有夸张的部分,但沈朝颜此次的做法,还是让谢景熙着实意外了一阵。
不过细想也有道理,若是沈朝颜真将他伤她的事告诉了李冕,现下这个时局,李冕给她出气也不是,置之不理也不是,反倒多惹一人为难。
所以,她竟也会为了在乎的人收敛脾气,委屈自己麽?
心里似乎有一种情绪在翻涌,谢景熙不想承认,那叫做内疚。
一旁的李冕见谢景熙长久沉默,便也不再多说,挥手让他退下了。
回大理寺的马车上,谢景熙一路心事重重。
及至下了车,他看着大理寺的朱漆广门思忖片刻,还是转身对裴真道:“你去把我放在讼棘堂卷宗阁上的那个漆木盒取来。”
裴真看着埋头紮回车厢的谢景熙愣了愣,不解道:“大人这是要出去麽?”
谢景熙“嗯”了一声,往後靠上车壁,表情淡然地转起手上的扳指。
“可大人早上不是叫了唐少卿议事的麽?”
裴真眼见谢景熙脸上的表情沉下来,慌忙找补到,“不知大人要送东西到哪里?不如卑职替大人……”
“你今天很闲是不是?”
没说完的话被谢景熙打断,裴真闭嘴,乖乖转身去取漆盒。
另一边,沈府後院的卧房里,沈朝颜正懒洋洋地卧在榻上,轻拍着脸上的胡瓜片儿。
yan光透过半开的海棠纹茜纱窗洒下来,映出nv子雪肤上的零星淤痕。
有金拿着个胭脂盒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美中不足、白玉微瑕。
有金嘴一撇,不禁为沈朝颜昨晚的遭遇不平。
“郡主,”她行至榻旁,将手里的东西打开问:“您看看颜se可以吗?”
沈朝颜用指腹沾了点,在手背上缓缓晕开,一道紫红se的印迹便显现出来。
“这是上好的胭脂混着草木灰调出来的颜se,那胭脂师傅说,抹在身上假冒淤青,只要不沾水,保管看不出。”
“嗯,这颜se确实挺像的。”她点点头,接过有金递来的sh巾,把手上的se块又细细地擦了。
“郡主……”有金是个直肠子,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沈朝颜到,“昨晚那件事,您为何不直接要皇上替您作主?整这些,麻烦si了。”
擦手的巾帕被抛回来,沈朝颜“啧”了一声,瞪着有金嗔怪道:“你懂什麽。”
见有金一脸懵懂的模样,沈朝颜只好恨铁不成钢地解释,“当下朝局,沈家敢和谢家翻脸麽?”
有金摇摇头。
沈朝颜又问:“那皇上敢跟谢家翻脸麽?”
有金想了想,片刻後还是摇了摇头。
“那不就对了!”沈朝颜道:“既然皇上和沈家都不敢跟谢家翻脸,那我让皇上替我做个什麽主啊?”
“可这样的话,”有金一脸委屈,“你昨晚受的那些气……”
沈朝颜笑着打断了有金的话,“在我这里,从来没有白受气这一说。”
她顿了顿,忖道:“若是皇上能把我昨日教他的那些话带到,我倒有六七成的把握,谢景熙最近会来看我。”
“那之後呢?”有金问。
“之後?”沈朝颜看她,巧笑道:“之後的事,你看着不就知道了。”
毕竟,相b起一个无喜无忧、无惧无怒的人,谢景熙昨日一怒,实则是给了沈朝颜机会。
撕破脸或者哑巴亏都不是最好的选择,她愿意用这个机会,赌一赌谢景熙的“良心”。
“哦……”
面前的有金讷讷地点头,一副心有不忿的样子。
门外的家仆在这时来报,说大理寺卿谢景熙谢大人在府外求见。
沈朝颜闻言jg神一怔,一骨碌从榻上翻了起来。
“铜镜?铜镜!快点!”沈朝颜催促着,提裙往妆台前的绣墩上一坐,又急慌道:“这里,还有这里,都帮我抹一点,快!”
有金捧着胭脂盒,看见她露出的大半个肩膀,心跳都不禁一滞。
所以这些伤……郡主等会儿都要露给谢寺卿看麽?
有金话本子看得多,此时已经从沈朝颜肩上的伤,想到了两人的孩子应该跟谁姓的问题,脸上越来越烫。
“等下知道该怎麽做吗?”沈朝颜不忘叮嘱。
“嗯嗯,”有金点头如捣蒜,“一切看郡主手势,听郡主指挥。”
准备就绪,沈朝颜又倚回了榻上,对着廊下的家仆回了句,“领他进来吧。”
当谢景熙得知沈朝颜见他的地点是在後院的时候,还是略微迟疑了一瞬。
但思及皇上说郡主伤势颇重,再加上又是探病,确实不好问了又突然不去。
谢景熙犹豫片刻,还是跟着引路的家仆进了沈府。
穿过三道垂花拱门,就到了沈府nv眷所居的後院。
不过沈母早逝,沈傅也没纳什麽妾室,膝下又只有沈朝颜独nv一个,故而现下的沈府後院里,实则只住着沈朝颜一人。
竹篱左右,砌石花栏。
谢景熙行至廊下,远远便瞧见院子里一片浓淡疏密的朝颜花。
他忽而忆起闲时翻看过的百草录,此花喜光、喜sh、不耐寒;x苦寒,藏微毒。
不知怎的,心里生出点异样,谢景熙居然掀了掀唇角。
家仆将人领到外间便退下了,不多时,沈朝颜被有金搀着,从里间行了出来。
时值七月,暑热依旧难耐,再加上伤处要热敷和施药,沈朝颜便只穿了件齐x儒裙,外罩一层轻薄的云纱大袖披衫。
这麽一来,白皙肌肤上那几道深深浅浅的淤痕,便几乎没有任何遮掩。
谢景熙虽为人淡漠,但也是谢家严谨家风下教导出来的,当下情景,自然不能过於直白地细看。
他匆匆一瞥,便移开了目光。
沈朝颜行至绣墩上坐下,姿态倒也不显得弱柳扶风,期间谢景熙听到她喘了两声,不太像是装的。
握着漆盒的手暗自收紧,谢景熙终於听到那个冷淡的声音。
她无甚情绪地唤了他一句,“谢寺卿。”
他这才回神,清嗓回礼,“臣见过郡主。”
沈朝颜哂了一声,语气不屑,也没让有金看座,斜身往茶案上一靠,问:“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谢寺卿公务繁忙,说一句日理万机也不为过,今日怎得有空过来?来看我笑话?”
“自然不是。”谢景熙态度恭谨,早知道此番前来会被她刁难,便也坦然。
他从袖子里0出那个漆木盒,双手呈上,补充道:“臣是来送还郡主玉簪的。”
“哦?”沈朝颜不领情,反问:“所以是裴侍卫ch0u不开身,还是找不到沈府的路,一只玉簪,竟要劳烦谢寺卿亲自走一趟?”
谢景熙神情淡然,“玉簪乃nv子私物,假别的男子之手送还,不妥当。”
沈朝颜沉默须臾,眼神示意有金收下玉簪,又淡声吩咐了一句,“看茶吧。”
“诶!”有金将斟好的茶盏奉给沈朝颜,又转身要去给谢景熙倒。
然不等他婉拒,两人只听一声嘶痛,接着便是茶盏翻倒的声音。
茶水溅出来,氲sh了地上的缂丝秀毯。沈朝颜抱肩缩在坐榻一隅,像是痛得很了。
有金吓得连忙放了手中茶具,倾身上前查看。
一片慌乱之中,谢景熙看见沈朝颜那张过分苍白的侧脸。
她看起来,似乎真的是,很疼……
“郡主别怕,有金这就去把大夫叫来。”有金手忙脚乱地跑了,甚至连房门都忘了掩上。
屋里的兵荒马乱一止,周遭即刻安静下来。
许是因着之前热闹的b对,这时的静,便无端显出几分凝滞。
谢景熙看了看桌上空置的茶盏和榻上依旧抱着肩的人,恻隐之心到底是动了几分。
他行过去,沉默地拿起另一个空盏,斟好热茶递到了沈朝颜手边。
面前的人怔了怔,而後缓慢地转头过来。
午後的yan光透过茜纱窗落在她的眉眼,在卷翘的睫毛上镀下一圈金晕。
谢景熙看见她眼尾的一抹兴然,一闪即逝,但足以让向来明察秋毫的他洞悉出些许端倪。
而也是在这短短一刹,沈朝颜似是同样觉察出他眼神的变化,下一刻,一只凉而滑的手,就紧紧扣住了谢景熙的手腕。
手里的茶水漾了漾,泼洒出滚烫的一片,从谢景熙的虎口滑落,留下一路的红痕。
既然狐狸尾巴都露了出来,沈朝颜自是没打算再装下去。
她眉眼弯弯地看向谢景熙,用食指抹下脸上敷的珍珠粉,全都蹭在了他那只端着茶盏的手背上。
白晃晃的一道,泛着莹亮,在濡sh的皮肤上晕染开,带着点旖旎。
分明是剑拔弩张的一刻,谢景熙却被她这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一撩,g得心跳微滞。
他垂眸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一道白,冷声问:“郡主大费周章地装病,难道就是为了引臣过来,g引微臣?”
面前的人一愣,继而笑得更开,就差捧腹道:“世人都说nv子多情,脑子里都是些风花雪月,可我今日才觉察,这话简直是偏见。”
谢景熙蹙眉,神情变得不耐起来。
没等他再问,沈朝颜就着两人这拉手的姿势更近了一分,小声且得意地在他耳边问:“谢寺卿还记得昨晚,我同你说过的话麽?立场这种事,玄妙之处便在於,有时候别人怎麽认为,反倒b你自己怎麽想的要更加重要。”
“你什麽意思?”谢景熙的声音沉下来,挥手想甩开沈朝颜的桎梏。
然而她就像是早有预料,一只手将他扣得si紧。谢景熙这一动作非但没将人甩开,反倒一个使力将人从榻上扯了起来。
“呀!!!”
耳边传来nv子的惊呼。
腿上倏然一重,怀里便多出一个温热的nvt。
而手里的那杯热茶早已拿不住,连带着青釉的茶盏都松了,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哎呀!!!”越来越多的声音从屋外集结而来。
谢景熙不用回头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麽。
门外,有金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匆匆将刚才“忘记”掩上的门窗都关了,而後才颇为歉意对着那些官家夫人和小姐道:“奴婢不知郡主已有贵客探访,还、还请诸位,换个日子再来探病。”
x腔里有什麽东西着了火,谢景熙罕见地觉得太yanx都跟着烧了起来。
这nv人大动g戈地筹谋了这一出,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他几乎要将牙都咬碎,一时竟也无话可说。
而沈朝颜却在这时拍拍裙裳站起来,淡淡地道了句,“行了,本郡主乏了,今日的探病就到这里。”
“哦,对了!”她不忘提醒,“反正见都见过了,谢寺卿不如出去打个招呼,都是朝里同僚的家眷,她们回去说起来也好唔……”
话没说完,沈朝颜又被猛地扯回了去。
——————
谢寺卿:绯闻!绝对的绯闻!
谢景熙用了十成的力,只是一瞬,手腕便传来碎骨的惊痛,她蹙眉,喉间的那声闷哼却怎麽都不愿发出来。
谢景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到底还是松了力道,只将手不轻不重地扣在了她的腕子上。
男人的手掌乾燥,指尖却凉而光滑,饶是这麽虚虚地扣着,沈朝颜试了几次都挣脱不开。
她乾脆放弃了,抬头回看向面前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人还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可眼神却让沈朝颜脊背生凉。
她咬了咬牙,低声威胁,“谢寺卿别忘了,这可是在沈府。”
“哦?”谢景熙一怔,语气温淡地反问:“那郡主敢喊人麽?”
沈朝颜张开嘴又闭上了,若是喊人,那方才的谋划便有了瑕疵,难免让人疑心她做戏。
再说谢景熙应该不是个玉石俱焚的人,如今这麽做,也只是想看她吃瘪,出一口气。
既然如此,沈朝颜决定随了他的心意,反正她的目的达到了。
思及此,她难得妥协,怏怏地闭了嘴。
四目相对,几息沉默,沈朝颜只看见谢景熙被yan光映亮的那边脸上,咬肌绷紧又松开。
半晌,他终是冷着脸,松开了桎梏着她的手,转身走了。
回程的路上,谢景熙还算平静。
只是马车晃晃悠悠,一线暖光从车帘外扑进来,落在他的手背,将上面那道乾涸的白痕映得扎眼。
他用拇指轻轻地刮了刮,沾上一手的白腻,那种感觉温滑,却竟然不让他讨厌。
鬼使神差地,谢景熙竟觉得心里像是揣进了一只蝴蝶,此刻正乱七八糟、忽上忽下地飞着。
毕竟记忆当中,他还不曾遇到过这样一个为达目的如此执拗的人。
这点倒是跟他很像。
可他要查的东西艰难险阻、迷雾重重,沈朝颜作为一个不可控的变数,老这麽跳出来捣乱也不是个办法。
对於这种人,实则很好处理——要麽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要麽寻个由头除掉。
谢景熙靠向车壁,捻着手上的扳指阖上了眼睛。
沣京官场虽大,但从来都藏不住消息。
不过短短几日的光景,“谢寺卿探病香闺情难自禁”的消息就传遍了朝野,成为官家nv眷之间茶余饭後的热议。
这麽一来,上朝议政的时候,百官看谢景熙的眼神,便都多出几分诡异。
而另一边,沈朝颜老老实实在府上养了几天伤,故意给谢景熙留了些清净。
毕竟物极必反,有些事传得太多、太频繁,反倒会让人觉得不可信了。
朝会後,官员的马车在丹凤门外排列两行,等着接自家大人往衙门办公。
有金从车窗探个头出去,远远看见一袭紫袍的颀长人影从丹凤门里行出,赶紧激动地退回车厢对沈朝颜道:“郡主、郡主郡主,谢寺卿出来了。”
沈朝颜jg神一振,将手里的九连环随手一扔,也跟着从车窗上探了个头出去。
“谢寺卿!”
石破天惊地一嗓子,喊得在场所有人都往沈朝颜这边看过来。
但她却浑不在意,下一刻便将半个身子都从车窗上探出去,转而用更高的语调对谢景熙喊了句,“这边!这边!上来!”
对面那个紫衣身影一怔,抬头看过来的时候,原本平静的神情一刹变得淡漠。
但众目睽睽之下,谢景熙到底还是顾着君臣之礼。他踌躇片刻,往前行至沈朝颜的马车处,拱手拜到,“臣见过郡主。”
“诶诶诶……免礼免礼!”沈朝颜熟练地摆着手,顺势撩开车帘对他道:“上来说话。”
谢景熙往车里扫了一眼,表情仍旧是淡淡的。他站着没动,半晌,才礼貌而疏离地道了句:“臣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失陪了。”
他转身回了车里,然刚坐稳,面前的车帘就被人给掀开了。
沈朝颜不客气地从外面跳进来,笑盈盈地道:“若是谢寺卿不方便上我的车,我上你的车也一样的。”
言讫在谢景熙对面一座,还颇为熟稔地拍了拍壁板,对车夫道:“走吧!”
谢景熙:“……”
马车碌碌而走,车厢里安静下来。
谢景熙就这麽静默地坐着,随意拿了车座旁的一卷公文来看,把对面的沈朝颜视为空气。
遭遇冷待,沈朝颜也不恼,有样学样地模仿谢景熙,从一侧ch0u出一卷公文准备展开。
一片y影从头顶扫过,沈朝颜觉得手上一空,那卷公文就被谢景熙冷着脸给ch0u走了。
他将公文细细地系好,放回了身旁的木架上,沉着声音道:“大理寺的案卷涉及机密,未经批准不可随意翻阅,还请郡主见谅。”
“哦。”沈朝颜应得老实,语气却是怏怏的。
谢景熙没管她,再次将头埋回了公文。
对面的人难得安静下来,也不知是真的收敛了,还是又在盘算什麽别的主意。
“啪!”
清而脆的一击,谢景熙低头,看见手里握着的一截纤白的手腕。
沈朝颜似是被他这陡增的狠戾所震慑,半晌才怔忡着摊开自己的掌心道:“蚊、蚊子……”
谢景熙蹙眉,侧头果见她手里那只si於非命的蚊子。
掌心传来滑腻微颤的触感,谢景熙心跳微滞,松开了沈朝颜的腕子。
他整了整官袍,声音冷沉地对沈朝颜道:“郡主有先帝隆宠、陛下偏ai,行事乖张、事无忌惮,但臣不得已,还是想奉劝郡主几句。
三司之中,如今御史台和刑部都已是王仆s羽翼,臣虽不才,但确是当下陈尚书一案最合适的人选。郡主大可不信臣,但如若三番五次阻拦,至查案裹足不前,王仆s借机发难,要陛下另择人选调查,那时的局面,恐是你我都难以扭转……”
话至此,谢景熙一顿,侧身回看向沈朝颜问:“臣这麽说,郡主明白了麽?”
沈朝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都没说话。
直到他准备移开目光,面前的nv人眉眼却是一弯,灿若星河地笑起来。
“你不会。”
三个字简短铿锵,却字字笃定,像一颗颗鋥亮的铜钉。
谢景熙蹙眉,正要反驳,却听沈朝颜一字一句道:“为官多年,你谢景熙或许向来廉洁清明,却从不是一个宁为玉碎、孤军奋战的愣头青。昭化二年,你入大理寺,为大理寺丞。时逢凉州刺史贪墨,三司之中无人敢接。是你在暗中与其政敌联手,抛出诱饵,引对方阵营反目,不费一兵一卒便扳倒了对手。
事後你又找了个可大可小的罪名,处置了当初与你联手之人。兔si狗烹、过河拆桥,玩得那叫一个顺当。可陈府的案子,你明明可以在暗中与我联手,却迟迟不肯。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沈朝颜一顿,似笑非笑地打量他,缓缓补充,“这件案子恐怕对你还有什麽别的意义,你怕的并不是让我参与,而致使案件有失公允,你怕的是……有人透过此案,发现你背後目的。”
沈朝颜说完,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
她仰着头,目光一寸寸扫过面前的男人,却没能发现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那双深井样的眸子此刻回望着她,森凉的寒意一瞬即逝,眨眼便化作他惯常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他浅淡地提了提嘴角,不置可否地对沈朝颜道:“郡主这麽会编故事,不去写话本子岂不是可惜了?”
沈朝颜不接他的话,只是不甘示弱地擎起一抹笑,“你既不让我cha手此案,便更不会将此案落入他人之手,所以谢寺卿……”
她压低声音,继续道:“你到底在害怕我会发现什麽?”
这一次,沈朝颜又看见了男人额角上,那两根绷紧的青筋。
谢景熙什麽都没说,静默地看了沈朝颜半晌。
她的聪明鬼智,谢景熙之前已经见识过,本以为只是弄巧呈乖、偶变投隙,没想到她竟能见微知着、反戈一击。
而这样的因素若是还不可控……
思及此,谢景熙不由得心中一凝,连眉头都跟着紧锁了起来。
“大人!”
外面传来喧杂的脚步,马车已经停在了大理寺。
裴真带着一队人过来,看见沈朝颜怔了一瞬,但很快又对着谢景熙禀到:“陈府的管事,方才被人发现溺毙於崇福寺放生池中。”
消息犹如惊雷,沈朝颜愣住,转头看向谢景熙。
只见他眼眸一沉,扔下手里的公文,起身对裴真道:“备马,去现场。”
“是!”裴真扶剑跑走。
眼见谢景熙整衣下车,神se肃穆地往外走,沈朝颜到底是没忍住,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袖子。
四目相对,两人谁也没先开口,沈朝颜怨气冲天地抬了抬下巴,正要发作,却听那人语气冷淡地道:“郡主若想参与,那便要先与臣约法三章。”
“啊?”沈朝颜挑眉,以为自己听岔了。
约法三章?
那谢景熙的意思是……
他同意了?
天降惊喜,沈朝颜一时无措,半晌都愣在原处。
谢景熙蹙眉,转身要走,却被人再次拽住了袖子。
沈朝颜总算回过神来,双眼灼灼地盯着谢景熙,忙不迭点头道:“好!约法,你说。”
谢景熙便懒得再跟她绕弯子,直言道:“第一,郡主所查到的每一步进展、每一项证据、和每一个嫌疑人都必须让臣知晓,不可欺瞒,郡主能做到吗?”
“能!”沈朝颜点头。
“第二,往後郡主的每一个计画都需提前告知微臣,不可擅自行动,郡主能做到吗?”
沈朝颜依旧是点头,“能。”
“第三,”谢景熙低头攫住沈朝颜的视线,继续道:“一旦陈尚书一案查清,无论结果是不是与沈仆s有关,郡主都不可再行g预,国法家规不容私情,天子犯法庶民同罪,郡主可接受?”
“当然,”沈朝颜面se平静,答得坦然,“若此案背後真是我爹查案有失,本郡主绝不包庇隐瞒。”
“如若郡主食言?”谢景熙问。
沈朝颜愣了一下,当即竖起三根手指道:“我用自己下半生的幸福和姻缘发誓,如有违背,让我守寡一辈子。”
“……”对面的人脸se冷下来,y沉沉地看她。
沈朝颜这才反应过来那话不妥,遂又改口道:“如有违背,让我这辈子都摆脱不掉你,只能跟你结成一世怨侣。”
话说完,谢景熙的脸更黑了。
“呃……我……”她觉得这男人真是难伺候,怎麽说都不对,乾脆继续道:“如有违背……”
“好了。”
谢景熙冷着脸打断她,沉声道:“郡主只需知道,如若违背约定,臣虽无法将郡主治罪,但却有一万种方法让郡主禁足。是一年半载还是三年五载,那到时候就看郡主平日里人缘如何,有没有人肯出头为郡主说话了。”
明晃晃的威胁,沈朝颜只觉背脊生起一gu寒凉,可最终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那你换男装吧。”
谢景熙ch0u回自己的袖子,用自己冷漠的後脑勺告诉她,“布政门外,一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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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寺卿:如有违背,该当如何?
颜颜:如有违背,我就si男人!
谢寺卿:……觉得自己被当面诅咒了怎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