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伦敦是个谜面,巴黎就是谜底。
——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
璀璨的水晶吊灯洒下柔和而辉煌的光芒,将舞厅装扮得宛如梦幻之境。
空气中弥漫着玫瑰与紫罗兰的香气,与轻柔的香槟泡沫交织出一曲奢华的序章。
身着华丽晚礼服的李斯特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手指震颤滑动如同雄峰飞舞,旋律由轻柔渐转激昂,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拥有生命,跳跃、旋转。
虽然海涅经常当着亚瑟的面诋毁李斯特的演奏只有技巧没有感情,但是在亚瑟这个粗通皮毛的钢琴演奏者看来,李斯特的演奏不仅仅是技巧的展示,更是情感的倾泻,这种时而如山间清泉般细腻流畅,时而又如狂风暴雨般激情澎湃,激烈与和缓的切换丝毫不让人感到突兀,这可不是光有技巧就能做到的。
《幻想交响曲》,今晚乐队指挥柏辽兹先生的代表作品,获得罗马作曲金奖的杰出作品,这首倾诉爱情的曲目作为华尔兹舞曲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观众们都被这股李斯特的魔音深深吸引,正在一旁闲谈的绅士们忍不住闭目聆听,仿佛在音符的引领下感受到了当初柏辽兹作曲时热恋的感情。
有的人则凝视着李斯特那双魔术师般的手,惊叹于他如何能从那黑白键中创造出如此丰富的色彩与情感。
女士们的裙摆随着节奏轻轻摇曳,男士们则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整个舞会仿佛都被这份音乐所征服,化为了一个巨大的共鸣箱。
亚瑟的注意力焦点显然都放在了音乐上,以致于他都没有察觉到舞伴的微妙情绪。
德莱赛特小姐轻声问道:“您来到巴黎以后,还没有去歌剧院听过柏辽兹先生的演奏会吗?”
亚瑟微微回神,笑着回了句:“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但是因为我的某位热心朋友给我惹了些事情,所以我现在遇见这些巴黎音乐界的大人物们,通常只能选择绕着走了。”
“惹了事情?”德莱赛特小姐好奇道:“难道您那位朋友是写音乐批评的专业撰稿人吗?”
“嗯……”
亚瑟琢磨了一下海涅的营生,发现这位德意志诗人的主业还真的挺难评的:“不算吧,他的主业是写诗,但是也挺爱批评的,不仅仅是批评音乐,而且还批评文学。不过,他最喜欢批评的还是政治,那是他的兴趣。从某种角度来说,我认为他批评音乐和文学只是为了给批评政治提供资金。毕竟批评政治这种事一般不赚钱,而且还得担风险。”
“是吗?”德莱赛特小姐将信将疑的问道:“我平时并不关心政治,可是,如果写政论不挣钱,为什么巴黎市面的报纸上到处都是政论文章呢?那些人难道不怕饿死吗?”
亚瑟闻言笑道:“女士,我不是说写政论不挣钱,而是说批评政治不挣钱,如果你愿意赞美政治,那不止能挣钱,甚至还能当官。”
德莱赛特小姐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您的那位朋友不去赞扬政治呢?”
亚瑟回忆了一下海涅的为人,无奈的笑道:“您就行行好放过他吧。对于他来说,为了能够融入这个社会,做一个物质和精神上的体面人,他已经把大部分能牺牲的东西都牺牲了。在信仰上,他舍弃了自己的民族改宗当了新教徒。在金钱上,他背井离乡来到巴黎,甚至靠着近乎于勒索的手段求生存。如果他愿意赞扬政治的话,他本可以在从哥廷根大学毕业后就去赞扬普鲁士的quot开明统治quot,何必要等到流亡巴黎之后才开始赞美法兰西政府的quot自由民主quot呢?”
德莱赛特小姐不解道:“您是说,您的那位普鲁士朋友来到巴黎之后仍然在批评政府?他不怕被逮捕后,扔到牢里去吗()
?去年圣西门主义者的报刊《环球报》就被警察突击查封了,主编米歇尔·谢瓦利埃先生还被判刑一年,要不是梯也尔先生出面说情,他这会儿多半还没放出来呢。”
亚瑟笑了一声道:“你这么说,倒让我对梯也尔先生的印象愈发改观了。至于,我的那位朋友,您完全不必担心,自从早年在普鲁士吃尽了苦头,他现在做事已经圆滑了许多。虽然他依然会批评政府,不过说到哪种程度不会被捕,他已经拎的很清楚了。”
德莱赛特小姐看见亚瑟侃侃而谈的模样,顺着话茬向下接着问道:“您看起来很熟悉政治上的事情,您是在不列颠当过议员吗?还是说,这些都是您的长辈教给您的?”
亚瑟倒也不避讳从前的职业,反正就算他不说,这位小姐去英国公使馆里打听打听也能知道他这个约克贼配军从前是干什么的。
“其实我和您一样,也不怎么关心政治,因为不关心政治便是我的工作需要。至于我为什么会了解这些,这也很简单,因为我从前就是个突袭报社的警察。当然,现在的不列颠并不是十多年前,我们现在提倡出版自由,所以我们不能直接查封报社什么的。
但是如果上头有需求,我们就得一直向报社提起诉讼,虽然绝大部分情况下,法官和陪审团都不支持我们的起诉理由,但是隔几天起诉一次的话,给那些报社添点麻烦总是没什么问题的。小报社被警察这么搞上几个月,就得疲于奔命乖乖认输。”
“那大报社呢?”
“大报社?大报社之所以能够成为大报社,那都是有原因的。他们的立场比政府还要灵活,风往哪边刮,他们就往哪边倒,例如《泰晤士报》这种,他们都是跟着社会的风向走。如果《泰晤士报》忽然开始猛烈抨击政府,那就说明这件事情在社会层面已经来到了不可逆转的程度,我们一般也不愿意去碰他们的霉头。”
说到这儿,亚瑟忽然打趣道:“其实我自从来到巴黎之后,惊奇的事情发现了不少。比如说,明明巴黎对于政治言论的管控更加严格,但是巴黎的舆论却比伦敦更喜欢批评政府。我前天路过孚日广场的时候,发现墙上到处都是鸭梨的图案,我一开始还以为这是种植园主在为自家的产品打广告。但是那位正在涂鸦的穷酸艺术家却告诉我,他画的其实是国王路易·菲利普。鸭梨只是大体轮廓,路过的行人在心中自行加上五官就算大功告成了。”
德莱赛特小姐听到这话,轻轻揪了揪亚瑟的袖子,她小声道:“这种事情您不能说破,这是巴黎人心照不宣的小玩笑。”
亚瑟闻言笑着眨了眨眼睛:“您莫非是忘了,我可不是巴黎人,而是个不懂规矩的地道英国佬。外国人在巴黎就只有这点好处,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局还不能随意指责我。您不知道,身为一名伦敦警察,我在不列颠的时候都快憋坏了。”
德莱赛特小姐听到这里,心中的疑惑总算慢慢解开了。
他原来是一个警察,后面又当了外交官,而且就连巴黎警察总长亨利·日索凯都很尊敬他……
德莱赛特小姐一边思索着,一边使了个心眼儿:“那您……您这次去汉诺威难道没有把您的太太一起接过去吗?我记得外交官出行,都经常带着家眷的。”
“如果我有太太的话,我肯定会带上的。”亚瑟开玩笑道:“毕竟我这次出来连秘书和厨子都带上了,不带太太好像显得我心里有鬼似的。实不相瞒,如果不是我的另一位银行家朋友正忙着处理伦敦的业务,他本来也打算和我一同来巴黎散散心的。”
“银行家朋友?”德莱赛特小姐眼前一亮:“我能冒昧的问一句,您的那位银行家朋友是谁吗?说不定我爸爸还认识他,欧洲的大部分银行家都和我们家族有生意来往。”
“莱昂()
内尔·罗斯柴尔德,他两年多以前还来过巴黎一趟,就是七月革命那会儿,你父亲多半见过他。”
罗斯柴尔德!
德莱赛特小姐只觉得脑袋被砸的晕乎乎的,罗斯柴尔德这个姓氏在巴黎的银行圈里可不是一般的响亮。
谁都知道,罗斯柴尔德家族巴黎分支的话事人詹姆斯·罗斯柴尔德是国王路易·菲利普最信任的金融圈人士。
虽然德莱赛特家族参与组建的法兰西银行是法国的中央银行,握有发行纸币的垄断权,但法兰西银行的信用却并非完全取决于自己,而是一定程度依靠握有大量金银储备的大型私人银行,而罗斯柴尔德银行就是其中最有实力的那一家私人银行。
七月革命爆发后,如果不是罗斯柴尔德银行为法兰西银行提供了大量金银作为担保,那么法国公债的价格绝对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企稳。而罗斯柴尔德在关键时刻站在了七月王朝这边,也顺理成章的为他们赢得了新国王路易·菲利普的信任。
在法国的这个银行家王朝中,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
而且他们的影响力也不仅仅局限于伦敦和巴黎,在奥地利帝国的维也纳,罗斯柴尔德的风头甚至还要更胜一筹。毕竟无论是不列颠还是法兰西,罗斯柴尔德再怎么厉害,还是局限于金融圈内。而在维也纳,罗斯柴尔德家五兄弟当中的四个可是正儿八经的被册封为了男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