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空气太干燥了,和江南简直是两个世界。
谢奕站在旁边,看着谢渊笑道:
“看来有人在念叨你了。”
谢渊摇头道:
“多半是姚家的人。”
“我要是姚家的人,也恨不得把你生吃了。”
谢奕点点头道:
“万妖山之后,姚家把你捧上了天,我们和崔王两家都也很重视,暗道姚家要出个能变天的人了。
“结果没曾想到,这万妖山鼎定乾坤的人,却是我谢家的!呵呵呵!”
谢奕笑得开心,拍了拍谢渊的肩膀:
“你以后碰到姚家的人绕着点儿走,我怕他们发疯。嗯,他们现在的心情,我都能想象得到。也不知道姚余知怎么跟其他族人解释。”
怎么解释?姚天川早就死了,你们见到的其实是陈郡谢氏的人假扮的,大摇大摆的在姚家住了这么久,家族还捧在掌心?
谢渊摇摇头,只能不解释,就怕不懂事的来问。
虽然那天晚上一闹,恐怕大部分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只要有一两个二愣子触了姚余知的霉头,恐怕就要倒大霉。
把一个外人捧成全族的香饽饽,堂堂宗师在家族祖地都看不出来,还到处炫耀,姚家这个笑话闹得又有些大了。
至于谢渊怎么扮演姚天川、骗过姚家上下全族的……谢奕没有多问。
年轻人有自己的秘密很正常,何况他本来就不是在家族长大。谢奕自己当年也最烦长辈问东问西。
虽然等他现在当了家主、当了父亲,有时候不可避免的要去关心后辈,关心自己的宝贝女儿。
想到这里,谢奕暗暗摇了摇头,真是孽缘呐……
不知道夫人给灵韵儿说了没有。
想到这里,谢奕有些头疼,然后又有些古怪的看了谢渊一眼。
“二叔,怎么了?”
谢渊不解的问道,经过几天的相处,谢奕比他想象的那种威严家主、飞龙榜大宗师要和气许多,甚至有些随意且爱开玩笑,基本没什么架子,称呼也顺口许多。也不知他是平时就这样,还是对自己这样。
“没什么。”
谢奕暗自嘀咕,自己从看着女儿长大开始就在想哪家的小子会拐跑女儿的芳心,想得杀气腾腾了无数次,却没想到是大哥的儿子、自己的侄儿。
实在是……什么事儿。
罢了,灵韵儿大概会伤心好一阵,回去好好劝导劝导,也就过了。
“我只是想着,你成长得这么出色,顺利的长大成人,大哥大嫂在天有灵,肯定会无比欣慰。”
谢奕感慨道。
谢渊默然不语。他已经听说,“父亲”谢玄战死之后,“母亲”又亲手将自己送走,却没寻回来,不久便忧虑成疾,病入膏肓,撒手人寰。
看来就算到了谢家,他还是孤儿。
虽然是一件十分悲伤的事情,但谢渊对这些全无记忆,除了心中有些复杂难明之外,很难说有什么伤感。
在他的记忆中,父母练着养身功,住上了新家,在他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活得好好的。
谢渊长叹了口气。
谢奕又拍拍他的肩膀:
“你也不用太忧伤。逝者已矣,生者坚强。
“你以后当带着大哥的遗志,将这一房的香火传下去,也要将谢家的担子挑起来。”
谢渊睁大眼睛:
“二叔,你这……”
“有什么想不到的吗?”
谢奕平静的说道:
“家主之位本来就该是长房继承,当年我也是临危受命,最后自然该还到你这。”
“长房也该是家主的长房,二叔你以后……”
谢奕摆摆手,打断道:
“生不生的再说,可能就要灵韵儿这一个孩子,我和你婶子就够了。灵韵儿虽然天赋卓绝,但毕竟是女娃,担子还得落到你肩上。”
谢渊有些犹豫:
“我一个外来者,恐不能服众。”
谢奕闻言,瞬间瞪眼:
“什么外来?这话再也休提。你根正苗红,就是谢氏家主的继承人!”
“……”
谢渊欲言又止,突然告诉他有这么个金扁担要给他,他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感到压力。
“更何况,以你的天资修为,年纪轻轻,宗师也是指日可待。这等冠绝一时的天赋,谁能说个不出来?”
谢奕笑呵呵的:
“不愧是大哥的种,天赋就是不一般。”
谢渊叹了口气:
“我的天赋其实一般,大哥的天赋才叫好。”
谢奕笑容微收,有些伤感道:
“你也别妄自菲薄。伦儿的天赋确实不俗,刚出生就看得出气血如龙,是个天生的武练苗子;但你的也不差,根骨惊奇,经脉通透,是个练武的好架势。”
好苗子?我?
若不是天青果,恐怕现在还在云照慢悠悠的推进度呢。
谢渊默然片刻,想起刚练武时吃的苦,道:
“我长在山村,体内空虚,实在没看出什么好天赋来。”
“哎……”
谢奕闻言,叹了口气:
“你们小时候的确吃了太多苦,有些亏损,甚至伤到根基,也很正常。
“不过不用怀疑,你们刚出生就摸过骨了,我谢家的血脉岂有庸人?不只是根骨,虽然还在襁褓之中,那时你就眼神灵动,一看就悟性极佳。
“我见你经历,就知道你和大哥当年一般,破境如喝水,从无关隘可言。”
谢渊闻言,顿时闭嘴。
他的“悟性”自然是好的,但是这是从谢玄身上继承而来?唔,他不好说。
不过天青果或还能说,这份悟性属实不足以为外人道,干脆闭口不再谈根骨悟性之言。
谢渊不想说,谢奕倒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所以查过你之后——你不要见怪,毕竟那时候不确定你的身份。
“见你形貌气质,观你卓绝天赋,再一查当年之事,特别是你们兄弟俩的名字生辰……我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得来全不费工夫。
“走吧,回家了。”
谢渊顺着谢奕的目光遥遥望去。
前面地平线上,有一座如同城池一般的庄园,以谢渊的目力,可以遥遥望见大门上那“陈郡谢氏”四个字。
庞然巨城静静伏在天地一线之上,如同威严的巨兽,静静的注视着慢慢接近的谢渊。
走到近处,谢渊仰望着那几乎如城楼一般的高门,对高门大宅这四个字又有了最直观的感受。
跟着谢奕,从侧门进入,门房对着自家家主和他恭敬的行礼,却没多问一个字,只是开门引路,在谢奕的示意之下,引入了庄园里一座格外庞大的院落之中。
刚刚打开门,门内的整齐的两列丫鬟仆役就躬身施礼:
“见过老爷,见过少爷。恭迎少爷回府!”
“……”
谢渊看着这阵仗,有些诧异的看向谢奕。
谢奕淡然道:
“这是你该有的待遇。这座院落,是……你父母当年居住,这么多年,我一直让人打扫。
“来吧,先过个火盆儿。”
谢渊看着面前燃烧的无烟炭,有些哭笑不得。
还挺像回事儿。
这才算他真正的家?城中之城,府中之府,原来那大门只是谢氏的大门,不是每一家的大门……
谢渊矫健的跨过火盆,跟着谢奕穿过宽阔如同练武场般的院落,继续往正厅里走去。
正在这时,谢渊看到一名端丽的妇人,似乎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从里面走了出来,对着谢奕招呼道:
“夫君,你回来了。”
“夫人。”
谢奕点了点头,还没开始介绍,谢渊就和这位谢家主母崔萍君对视了一眼。
姿态端方、举止大气,第一印象符合谢渊对大家族主母的想象。
不过下一刻,谢渊就感觉到这位主母看着他的眼神中,并不如谢奕那般透着亲近和关爱,反而有些疏离。
“这位就是谢渊吧?回来了就好。”
崔萍君露出一丝微笑:
“你的院子已经整理好了,可以直接入住。怎么没有行李?哦,我差点忘了……无妨,基本的东西都已经置办好了,你还要什么,直接跟下人说。”
崔萍君巨细无遗的说着,方方面面都有提到,可谓无微不至。
但谢渊看着崔萍君的眼神,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只得低头道:
“谢过叔母。”
“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
崔萍君微笑着说:
“渊儿好不容易终于回来,想必是乏了吧?你先好好休息,我就先走了。”
谢奕点点头:
“夫人辛苦,我再给谢渊交代几句,等会就回去。”
崔萍君点点头,和谢渊微笑着告别,然后就离开了这里。
“你婶婶礼佛多年,为人清淡些,你不要介意。”
谢奕突然说道。
谢渊一愣,难道自己表现出异样了么?他赶忙道:
“二叔,哪里话,叔母无微不至,对我关爱有加,我介意什么?”
“那便好。”
谢奕点点头,然后低声道:
“谢渊,按理说你这样的身份回归家族,本应该大操大办一番,通知其他交好家族、势力。但是……你这个身份,稍微有些敏感……”
谢渊知道他的意思,自己明面上还是春雨楼的通缉犯,世家再不给朝廷面子,也不能这样大张旗鼓。
“等这事风头过去,让朝廷给你平反,到时候再给你补上。你先休息,过两日我们就办个家宴,你和亲人们都认识认识。
“然后再过几天,我们就做个滴血认亲、认祖归宗的仪式,到时候你就正式回归我陈郡谢氏、是我谢氏一员了。”
谢渊自无不可,点头道:
“全凭二叔拿主意。”
谢奕拍拍他的肩膀,道:
“你好好休息。”
然后他便离开。
谢渊自己在这大院里转了一圈,房间多得他数不清,但练功房先让他找到。
看着里面果然一应俱全的练功用度——
东海沉香木制作的凝神香,妖兽肉熬制还温着的补血肉羹,般若寺捐来的静心蒲团,玄真宗求得的养气如意……
谢渊面色深沉,突然有了家的感觉。
他摇了摇头,甩去新鲜和不自在的感觉,沉吟了一会儿,暗道:
“事已至此,先练功吧。”
“什么?”
谢灵韵的小院,她的脸色又惊又喜:
“你们说你们把谢渊叫到家里来了?哎呀,你们真是……”
谢灵韵有些羞赧,但也有些开心,故作矜持的嘀咕道:
“你们就不要太插手孩儿的事情啦……他在哪?我现在去找他!”
谢奕和崔萍君对视一眼,各自有些无奈。
谢奕摇摇头,原来夫人也不知如何开口,他只得自己咳了一声,一边拎住正要往外冲的谢灵韵:
“这个,灵韵儿,我给你说个事儿……”
“爹,有事回来再说!”
“……不能回来再说,你听着。”
“……”
谢灵韵听谢奕如同连珠炮一般快速说完,面色呆滞。
谢奕交代完毕,才敢偷摸看女儿一眼,却见她不移不动,仿佛中了定身术,不由担心道:
“灵韵儿?”
“灵韵,你没事吧?”
崔萍君也无比担忧道。
谢灵韵晃了一下,如梦初醒,强行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爹,娘,你们不是逗我吧?”
“我们怎么会用这种事情逗你。其实那天看到画像,我就在想了。”
崔萍君叹息道。
谢灵韵脸色发白:
“他、他也不像大伯啊。大伯的画像我又不是没见过。”
谢奕摇摇头:
“灵韵儿,儿子多肖母,他不像你大伯多正常。这事儿,哎,孽缘……”
“那他也和伯母……”
谢灵韵想了想,脸色愈发苍白,带着哭腔道:
“你们当真吗?”
“千真万确。”
谢灵韵脸色刷的煞白,咬着牙,深吸了口气。
“灵韵儿?”
“我没事。爹,娘,让我静静吧……”
谢灵韵一转身,拿袖子抹了抹脸,奔回了屋里。
谢奕和崔萍君对视一眼,前者长叹一声,崔萍君则紧紧抿着嘴,表情沉凝。
此后几日,谢渊在谢奕的带领下,去自己亲生父母坟前祭拜过。
虽然谢渊心中有些古怪,但生育之恩,既承此身,自然要为他们点燃香烛,送去纸钱,坟前洒扫,磕头祭奠。
然后便是和谢氏族人家宴。
谢家高层都知道谢玄曾经的院落住进了一个少年。
此时终于得见,许多人都带着好奇、打量、探寻甚至防备的目光,不一而足,其中复杂,难以言喻。
更难以言喻的,便是认人之困难。
“这是二伯爷。”
“二伯爷。”
“这是三叔公。”
“三叔公。”
……
“给二伯爷敬杯酒。”
“二伯爷,祝您……”
“谢渊,你敬的是三叔公。”
“……”
谢渊强行营业,感觉比姚家的家宴还难伺候。
在姚家好歹有姚天川的记忆,并不为难。而且他在姚家本来就无所顾忌,表现的差了正好。
但在这里,谢渊反而十分收敛,面对着如此多的目光和新认识的人,他感觉还不如去比武去战斗。
好在大部分人都是相当善意的,至少明面上。
在那些老辈身上,谢渊的确感受到了几分关爱,真多了那么一丝回家的感觉。
就是奇怪的,唯一认识的谢灵韵,这几天一直没见到,说是身体有恙。
最后,便是最重要的滴血认亲、认祖归宗、列名族谱的环节。
“不用紧张,就是一个仪式,等今天过后,全族便都知道你的身份,你也是正式的陈郡谢氏一员。”
谢奕宽慰道。
在祖宗祠堂之前,许多老辈中辈小辈都来见证这庄重的场合。
谢奕当着族人的面,取了一滴谢渊的指尖血。
滴血认亲在前世并不科学,但在有武道修为、血脉传承的此世,自有家传秘法可以确认。
托着那血滴浮在手掌上,谢奕走进祠堂,放进早已准备好的玉碗之中。
鲜血入了清水,将整碗都全部染红。
谢奕看着玉碗前面的灵位,上面正写着大哥谢玄的名字。
“大哥,我将渊儿带回来了,你看到了吗?”
谢奕惆怅道,然后伸出手指,放在碗上。
一滴鲜血自动凝聚出来,如同水滴,从指尖滴落玉碗之中。
这滴血血气浩荡,力量强大,几乎让玉碗之中沸腾。
不过在谢奕控制下,鲜血很快融入水中,和之前的那股鲜血围绕打转。
然后,两股鲜血都在碗中游荡,如同形成了一个太极,追逐旋转,玄妙非常。
但是,一直都没有融在一起。
谢奕眉头紧紧皱起,突然转头。
他的目光穿透了祠堂的重重帷幕,看向门口。
在那里,谢渊身姿挺立,神色淡然,正和旁边的族人交谈。(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