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北冥炼体,手凿大窍分清浊(万字章节,祝大家国庆快乐)
见无崖子这般神情,徐行等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双方就这样面面相觑地对视起来。
只见那老人脸上,遍布纵横交叉的深深皱纹,形容亦是枯槁,整个人犹如一根朽败枯枝,白发萧然,不像活人,倒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浑身都萦绕着一股浓郁的腐烂气息。
三人都很难想象,这人竟然会是当年那个风流满天下,以美姿容著称,风度翩翩,气态闲雅的逍遥派掌门无崖子。
段誉看得心头一痛,目中带上些悲意,心中暗道,也不知老前辈在这里枯坐了多少年,若是要我这般,还不如就此自尽,一了百了!
铁手则是闭目,感受着无崖子身上传来的腐朽气息。
他知道无崖子乃是被徒弟丁春秋暗算,中了绝世奇毒“七虫七死药”,才沦落到这般田地。
故此一见无崖子,铁手便开始分析起这毒药的性质,想从中窥到丁春秋这位大敌的毒功造诣。
徐行则只是盯着无崖子本人,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无崖子才缓缓开口。
“这位公子对北冥神功的领悟,实在是……”
他肩背上已经落满了灰尘,长发都灰扑扑的一片,说话的时候胸腔也没有半点震动。
这个声音是直接在洞窟内壁之间,震荡传开,就显得这一声叹息,格外的悠长。
看着徐行那张修眉朗目,风采照人的英武俊逸之貌,又感受到他那萦绕周身、如若旭日东升的澎湃神光,无崖子心中既是欣喜亦是感慨:
风姿如此绝世的人物,怎么就成了个炼体的蛮子呢?!
想到这里,他又转头望向铁手,明明以这位铁二捕头的相貌、身量,才该转行去炼体吧。
被无崖子这么一看,铁手忽有种古怪感觉。
该不会……连这位逍遥派的老前辈都没想到,北冥神功还能拿来炼体吧。
无崖子憋了很久,才憋出来下一句话。
“发前人未有之想,哪怕是老夫,也深感佩服,小友的思路,可否为我再详细叙述一遍?”
虽然刚开始,无崖子这番话还说得极不习惯,可很快,他眼中亦有学生对师长的敬意和求知欲。
徐行听无崖子的言语,又见他这般神情,立时肃然起敬。
徐行能够清楚地感受得到,眼前这位老人的生机已如风中残烛,飘摇不定,随时都有可能逝去。
可是就是在这种生死关头,他也要看清楚、讨论清楚武学的要点。
这样的人,完全称得上是武痴了。
徐行亦是一个对武学抱有绝大热情的武道狂热者,见无崖子这般表现,自然是无比理解。
练武的人,如果不痴不狂,不疯不魔,是决然不会有这样的大成就。
徐行也不废话,当即将自己对北冥神功的看法,尽数道来。
在徐行眼中,北冥神功乃是一套遍述自强之道,促进人体生命层次进化,以求成就“乘天地”之境的功法。
鲲鹏乃是天生地养的神物,北冥之海正是鲲鹏诞生之地。
因此,北冥神功的“北冥”二字,便是寓意着修行者要将这具皮囊当做“北冥之海”,从中孕育出“鲲鹏”这般天生神异的灵物。
如此,才算是走上了“逍遥游”的第一步。
“鲲鹏”亦非是实指这种神兽,而是取其变化之意,在天则一去九万里,在海则水击三千里,这种惊人的适应性,亦是生命层次提升的表现。
徐行认为,所谓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根本不是对某个境界的描述,而是某种存在天生具备的神通。
“逍遥游”不是一种境界,而是一种表现。
只要成为这种超然于俗世的存在,便自然会拥有“逍遥游”的能力。
徐行甚至还援引了佛门说法。
“一切神通变化悉具自足,一味求取神通,而不强化根本,那是舍本逐末,偏离大道。”
无崖子听后,又沉吟许久,忽道:
“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又作何解?”
徐行在大明王朝世界,为了修行武道,早已是博览群书,自然明白无崖子所指的典故。
这句话亦是出自庄子。
北海和南海的大帝因为受了中央之帝混沌的恩惠,见人都有七窍来视听食息,便想要为他开凿窍穴,日凿一窍,七日之后,混沌也就此身死。
在道家体系中,这个故事一般而言,都是与道德经中“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一语,深刻联系起来。
按照最通常的理解,这段故事是为了告诉人们,先天赤子一旦接触后天浊气,便会倏忽而死,所以要保持本真,远离后天浊气的沾染。
无崖子以这段经典为喻,就是因为在他看来,徐行这种修行法子,虽然精妙,却充满了斧凿之气,少了先天赤子的纯净本真。
按照逍遥派所理解的北冥神功练法,练到最高境界,就是将肉身与内力、乃至天地间的灵力混同,成就“齐生死,万物一”的至高境界。
到达这一步,人身便可散则化气,朝游北海暮苍梧,的确可称“逍遥”。
可在徐行看来,若要强求这种存世形态,那就有些为了“逍遥”而“逍遥”的意思,毕竟,人身化气容易,由气聚形却难。
而这个世界的内力武道,根本连肉身中精微处,以及形神结构都未曾真正洞悉,若是贸然抛弃,只怕于今后武道有大损害。
徐行却微微一笑,又道:
“世人以觉为正知,以寐为幻;以生为常有,以死为无,可前辈亦是熟读老庄之人,当真以为如此吗?
以此观之,混沌之死,当真是死?”
无崖子立时怔住了。
作为逍遥派传人,他自然深知庄子齐生死,万物一的说法,既然生死混同,那开七窍而死的混沌,是不是才真正复归到了他本该在地方?
说完庄子的解释,徐行掷地有声道:
“开天辟地,生化万物的盘古,是死了,还是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无崖子眼中的神采越发少了,他口中喃喃自语,每说一句,他浑身生机就暗淡一分,仿佛随着这一句话说出去,他生命中某种至关重要的存在,也随之消逝一点。
又是一阵寂静。
寂静了好一会儿,无崖子才叹息道:
“其实,你说的也只是自己的领悟,对不对?”
徐行又是一笑:
“其实,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正解可言,我所说的法门,虽能避免许多内功法的缺漏,也未必不会产生新的问题,这还需要我亲自尝试后,将功夫练上身后,才能够得出结论。”
无崖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叹道:
“我虽已足够高看你的天赋才情,最终还是低估了你,而且,你本也不在乎什么齐生死,亦或是混沌开七窍而死,是不是?”
徐行面上笑意越发明显,目中灼然如火焰燃烧,铿锵有力地道:
“对我而言,人生天地间,只要轰轰烈烈走过一遭、大闹一场,已是足够,至于死后如何,那是根本不需要去想的事。”
无崖子甚至感觉自己的浑浊眼瞳,都被徐行散发出来的鲜活生命力给灼痛。
那并非是庄子看透一切之后的超然洒脱,而是如鲲鹏一般,要振翅九万里、水击三千里的豪情壮志。
——也只有这样的人,想得出这样的修行法。
念及此处,无崖子心头那点犹豫,忽地释怀了,逍遥、逍遥,若是连练功的法子都有那么多条条框框,还谈什么逍遥自在!
释然之后,无崖子感慨道:
“年轻人,你可愿成为我逍遥派掌门,将你所领悟的北冥神功,传承下去?”
他又看了眼徐行的身形,目中越发满意:
“你身无内力,又有这般才情,兼得一副好相貌,实在是我派最好的传人。”
徐行虽有师承,可他师父岳蹈海本身就是个没有门户之见的洒脱汉子,跟徐行更是结结实实的义父义子关系,自然不会阻止他另投别家。
其实,徐行在大明王朝世界,孤身北上那几年里,就认了不少教拳术的师傅,可谓是标准的吃百家饭,学百家艺。
因此,徐行也没什么迟疑,当即拱手抱拳。
“后学末进,徐行徐踏法,见过师……”
可当徐行正要躬身,吐出最后那个“尊”字之时,无崖子以用内力鼓荡袖袍,托住了他的身子,并且叹息道:
“徐行,字踏法,好名字。不过踏法,我虽然看不出你修行的路数,却也感觉得到你这身巍然大宗的气象。
你定然是饱学百家,才能练成这般武学。
论武学造诣、论见识广博、论天赋才情,我皆不如你远甚,如何能够厚颜收你为徒?
你我便平辈论交,共同奉我派祖师逍遥子为师吧。”
言毕,无崖子又望向段誉,笑道:
“这位小友的自在门根基颇为淳厚,本不合适入我门墙,修行北冥神功,只不过,既然掌门师弟已有新解,那便无妨了。
更何况,除去这炼体之解外,我派原有的武学,也需要一天资非凡之人传承下去,未知小友可愿入我逍遥派?”
见段誉目露犹疑神色,无崖子便开口宽慰道:
“小友虽是自在门中人,却也无妨,只需做个传功护法便可。”
这个世界的门派,其实类似徐行观念里的“帮会”亦或是“公司”,除去传授技艺之外,也是需要弟子供职于此,为门派牟利、打拼。
出身某个门派,在另一个、甚至是好几个门派打工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
诸如雷家霹雳堂、蜀中唐家、“老字号”温家、“太平门”梁家、“下三滥”何家,更是这种“职业技术学校”的典型,他们培养出来的一众好手,都分布于天下各种门派中。
所以,这个世界的门户之见,并不是很严重,因此,听无崖子都这么说了,段誉也没有提出异议,而是干脆朝他一拜。
无崖子摇头道:
“这一拜,我愧受了,从今以后,你该尊奉徐师弟为掌门。”
他最后看向铁手,叹息道:
“你是传承诸葛道兄衣钵的徒弟,我们本就是互换武学的故交,你不必入我门墙,自行领悟我派武学吧,能有所得,也算是全了我跟诸葛道兄一片情义。”
铁手上前来,肃然拱手,沉声道:
“多谢老前辈。”
无崖子又看了看三人,满意道:
“我传信给诸葛道兄,本是想他邀请乔总帮主前来,未曾想,乔总帮主虽未至,却等来了你们三位内外俱美的良才美玉,算是意外之喜。
能得诸位相助,我逍遥派功法终不至断绝于世间,但是我有一件遗恨,希望三位能够帮我了却。”
提起这桩遗恨,无崖子那仙风道骨,一向给人以和蔼温润之感的面容,竟然泛起一丝狰狞苦痛之色。
“我有一逆徒,名为丁春秋,此人为祸世间,皆因我识人不明,传了他大法之故,若是不除他,我的罪愆便无可消除。”
接着,无崖子便详细为三人讲述起来,逍遥派上代弟子、以及他这个徒弟之间的恩怨情仇。
逍遥派上一代,足有四个弟子,乃是巫行云、无崖子、李秋水、李沧海。
其中李秋水和李沧海乃是一对姐妹,她们虽然都爱慕无崖子,无崖子却与李沧海两情相悦。
巫行云则是对李沧海有莫名执念,从而妒恨起独占李沧海的无崖子。
无崖子看出巫行云和李秋水的执念,便与挚爱李沧海来到琅嬛福地隐居。
两人一度过了一段时而月下对剑,时而前赋诗,欢好弥笃的生活。
但他的徒弟丁春秋,却深恨师尊不肯传自己真正的逍遥派大法。
丁春秋看出四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便在暗中对无崖子下了“七虫七死药”后,又通知了两位师叔前来,想要趁此机会,浑水摸鱼。
三人却不曾想到,无崖子的武功已经到了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哪怕身中剧毒,以一敌三依旧是占尽上风。
可惜,自那次以后,无崖子的身躯便开始逐渐腐朽,也难以动武,只能令徒弟苏星河布置大阵,来抵御外敌。
其实,以无崖子的淡泊性情,纵然被徒弟暗算、被师姐妹围攻,也没有太多仇恨之心,再加之身中剧毒,本想干脆身死一了百了。
可是,无崖子的师妹兼道侣李沧海,却对他用情至深,甚至不惜将毕生功力都传给无崖子,助抵御“七虫七死药”的毒力。
奈何,“七虫七死药”本就是根植于内力、进而上透脑宫的奇毒。
无崖子内力深厚,还能凝神相抗,李沧海功力弗如无崖子远甚,又耗尽一身功力,自是无从抵挡,当场便被腐蚀殆尽,化为灰灰。
正是这杀妻之仇,以及对丁春秋的恨意,才令无崖子坚持到今天。
无崖子已经算好,此次开山,丁春秋一定会来,若是无法找到一个满意传人来接续逍遥派香火,他也要跟这弑师叛逆同归于尽!
讲完这个故事后,无崖子一笑,刚刚那种遗憾、悲切之情已消逝于无,他轻轻一叹:
“踏法,还请上前来吧,三人之中,只有你身无丝毫内力,可承我这一身功力。
只盼这些资粮,能够助你将北冥真意再做推演,如此,也算是我为本门尽最后一份心了。
这些年来,我已将七虫七死药的毒力,尽数压制在脑宫,你不必担心残存毒力。”
听到这番话,段誉、铁手两人皆是一凛。
他们知道无崖子能存活至今,就是靠一身精纯功力,若是将功力传出,势必会当场身死。
徐行上前两步,来到无崖子身前,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而一叹:
“其实,‘七虫七死药’我也未必是解决不了,只不过,自沧海师姐死后,师兄你应当也早已心存死志了罢。”
无崖子笑得越发满意:
“我这数十年来身如木石,分毫不能移动,虽是凄苦,却不及失去沧海之苦半分。
师弟,还记得你刚刚所说吗,对我逍遥派中人来说,死亡又算得了什么?人生不过一场大梦,成然寐,蘧然觉。
庄周丧妻鼓盆而歌,我是做不到啦,但是希望你能为我这场大梦之醒,欢歌一场。
师弟,你和我是不同的人,纵使人生总有梦醒之时,也有回归死亡之日,但我还是由衷祝愿你,在接下来的路途上,玩得开心、闹得尽兴。
等到来日梦醒再见之时,我要听你跟我分享,这一路的见闻啊。”
说到最后,无崖子哈哈大笑起来,那是众人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豪迈。
最后,这豪迈也变为一种洒脱。
一种齐生死的洒脱。
徐行脸上,也久违地泛起些悲意。
尽管不过一面之缘,但朋友相交,贵以心知,徐行已真心将无崖子这位在热爱武学、看淡生死的洒脱师兄,当做了朋友。
眼见朋友将要离去,对他来说,亦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不过很快,这浅浅淡淡的悲意便彻底消逝。
徐行面朝无崖子,挑起眉梢,同样笑道:
“若得师兄之助,我徐踏法还不能在此事大闹一场,那届时相见之时,便要羞于见人了!”
两人相视一笑。
虽然知道,即将面临生离死别,可两人仍是这般洒脱且轻松地定下了重逢之约。
无论是否有重逢之日,但这份美好的祝愿,依旧长存。
尽管今日之后,两人便要分道扬镳。
徐行仍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无崖子也要回归死亡的怀抱,但他们都不会忘了彼此的期许和厚望,以及这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却是倾盖如故的交情。
说完后,无崖子又转头看向段誉和铁手,语声温和道:
“两位小友,还请到石洞外暂避一下,接下来的事,碍于门规,我只能告知逍遥派下任掌门,不过,等师弟出来后,你们可以听他转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