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惑转身,只看见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看不太清脸,不是温芍,他却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
他又连忙跑过去,可母亲却总是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他怎么都触及不到。
如此又是许多奇奇怪怪的片段,各种人物走马灯地出现又消失,再出现又再消失。
顾无惑终于精疲力尽,他从睡梦中醒来。
屋子里没有掌灯,有些黑漆漆的,有光亮从窗纱外透进来,很温和不刺目,应是月色。
顾无惑从床榻上起来,只觉头疼欲裂,这一觉睡了比不睡还难受,他坐在床上揉了一会儿额角,这才唤了明远进来。
洗漱完之后,厨房的饭菜便呈上来了,与昨日夜里的菜色也大同小异,很有北宁的特色,羊肉锅子依旧还是有,往上咕嘟咕嘟地滚着热气,鲜香诱人。
顾无惑没有什么胃口,他不喜荤腥,倒想用些清粥小菜,但他一向不愿意多事,没有也就算了,并不让厨房再重新去做,于是只用野蕈汤泡了饭随意扒了几口,肚中不再饥饿便放下了碗筷。
用了饭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的,顾无惑的耳边总有那只花猫的叫声,就像是那东西成了精一般,扰得人心里很是不好受。
正让明远去拿热水准备沐浴,外面值守的程寂却来报:“大皇子来了。”
崔河为人暴戾阴鸷是出了名的,甚至连顾无惑在南朔也有所耳闻,此行更是有部分原因是崔河,此时夜已经深了,顾无惑本是不愿见崔河的,然而不免又想起白日里,总归是心里堵着一口气,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他都做不到将崔河拒之门外。
顾无惑整了衣冠便出去见崔河。
崔河竟还是穿着白日里见面的那一身衣裳,显然是这一日都在外面,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圈椅上,打着哈欠。
这样吊儿郎当的模样,更令顾无惑想起方才他钻入温芍的屏风内,温芍怎么能允许他这般轻浮的人随意近身,两个人还言语嬉闹起来。
如此想着,他的神情便更冷下去,相比之下,崔河倒是一副笑面孔,好像连大晚上都很有些热情似的。
顾无惑在他上首处坐下,冷着脸问:“殿下深夜来访,不知是何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崔河稍稍坐直了一些身子,倒也并不是为着尊重,而是这样更方便他说话一些,大半个人还是斜着的,坐没坐相,“我也只是闲着无聊,来看看你这里好不好,毕竟你也是南朔来的贵客。”
顾无惑不欲与他虚与委蛇,便道:“殿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崔河笑了笑,伸出一只腿架在了椅子上,一只手又搭放在支起的大腿的膝盖上:“我这不是白天见过你,也没说几句话,就想着来亲近亲近,你这么直接,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顾无惑鲜少见到这样不要面皮的人,竟有一种不知该如何回对之感,又想起温芍对待他的游刃有余来,差点不怒反笑。
又忽然想到,离别四年,温芍从前不是那样能收放自如的人,崔河与崔潼秦贵妃已势成水火,她却不仅悉心养着他送的猫,还与他闲话聊天,换了别个顾无惑自然是不信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多的是,然而那是温芍。
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恐惧从心头蔓延开来,他开始怀疑白日里所见的一切并不是完全假的。
这四年里,他不断地在想温芍活着或者死了,但却从来没想过她会喜欢上别人,甚至和别人亲近,从他救下她之前开始,她就已经是无根的浮萍了,她跟了他之后,又实在不是那种三心两意的人。
他久久没有说话,崔河也不看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与我姐姐倒是相熟的,是从前有故旧吗?”
顾无惑当然不可能把自己和温芍的老底在崔河面前揭出来,便当即否认道:“没有。”
“没有?”崔河心道骗鬼,但嘴上到底还是尊重一些,“既不相识,那你为何去我姐姐家里找她?”
顾无惑道:“昨日宫宴上捡到了温夫人的东西,我去还给她。”
“哦,”崔河装模作样地拉成了语调,听得顾无惑心烦不已,“那用得着这么早吗?”
顾无惑也知道这话说出来没人信,只是随口编个借口罢了,崔河左右都不信,他自然不再解释,于是闭口不言。
崔河咂摸了一下觉得也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便又说道:“我姐姐长得漂亮,她是秦贵妃的长女,秦贵妃很宠爱她,我的父皇也待她不薄,你对她若有意思,那他们是肯定不肯的,他们不会让她跟着你去南朔的。”
顾无惑没有理他的意思,但崔河也不在意,他死皮赖脸是有经验的,既然过来了,就必定不会白跑一趟,必得把想说的话说了。
“我也想娶她,但是秦贵妃不肯,秦贵妃不肯,我也不能和父皇说了,因为她不肯,父皇肯定是听她的。秦贵妃这几年已经给她相看了许许多多的人家,挑剔得很,将她……待价而沽。”
他说完这个词,顾无惑终于抬了抬眼皮子,淡淡地觑了他一眼。
崔河笑道:“秦贵妃怎么舍得将这个女儿随随便便嫁了呢,听说尚书令的孙子储奚前些日子死了未婚妻,秦贵妃正盘算着把他们两个凑在一块儿。”
崔河脸上是笑着,心里却是冷笑,他是喜欢温芍不假,但同时也非常忌惮温芍,原因无他,温芍是秦贵妃精心养育出来的一朵花,是她的一枚极有用的棋子,秦贵妃要用温芍来增加自己的政治力量和筹码,而崔河也很清楚,温芍不会是什么随波逐流的浮萍,她显然是赞同母亲这样做的,也愿意尽自己的努力帮助母亲,毕竟一旦崔潼来日继承大统,她的身份也立刻就会不同了。
尚书令那个老狐狸,明面上是忠于崔仲晖的,然而却已经与秦贵妃一党眉来眼去许久,只差一个契机,这下正好了,储奚忽然死了未婚妻,又因为为了等未婚妻病愈便一直拖着没有成亲,年纪也有些大了,正好与温芍相仿,所以更是说得上的般配。
崔河气得牙痒痒,既为了他对温芍那点子说不清楚的感情,也为着秦贵妃等这几年越发紧逼。
忽然出现了一个顾无惑,崔河不管他曾经和温芍有没有过什么,反正先说了再说,有用最好,没用也不吃亏。
“你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动手就要快了,秦贵妃和尚书令都很有那个意思,过几日安阳侯府的赏花宴会让他们两个人见一面,储奚我见过,长得那真是一表人才,相貌出挑的青年才俊就没有女子不喜欢的。”
第39章 送画
崔河是个混不吝的东西,打定主意要这么做了,便把一切都抖落了出来,全都说与顾无惑听了。
反正按着他所想,这些事说出来他也不吃亏,至于怎么做就看顾无惑自己了,崔河也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从见到温芍那日起开了荤,府上便有了许多妾侍,外头也有不少莺莺燕燕的知己,男女之间的那点子事还是有几分能看清的,他们两个之间绝对不对劲。
“这两人只要一见面,不出意外便不会对对方不满意,两个人见了面回来之后点了头,这事就立刻办起来了,”崔河眨着眼睛问顾无惑,“你急不急?”
顾无惑方才一直听着,一言不发,连神色都没有多大变化,其实心里早就涨潮一般浪起浪落,虽不至于窒息,但浮沉之间也不好受,况且此刻没有浮,只剩下沉。
对于崔河此人,顾无惑一眼便能看透个六七分,虽不算很多,但是应付已经足够了,他的话自然是不能尽信的,但有些事也绝不会是他随口生造出来的。
崔河告诉他这些,无非就是想让他掺和进去。
他当然不应该如了崔河的意,此行也并非为了这种细枝末节的事,然而事关温芍,他不得不去看一看。
顾无惑几乎瞬间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嘴上却很是冷淡:“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